“你说你是追着陈落英过来的?”
“嗯。”张云霄点了点头,“就是后来给追丢了。”
“就是说她是往这个方向过来的?有没有靠近这间院子?”
“这个啊……”他的脸上露出点不确定的神色,使劲儿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确定,“我确实是追着英子姐才走到这儿的,但那会儿雨很大,她走得又很快,跟我距离挺远的,我不能肯定她会不会进来之后又出去了,但我推门进来的时候院子里肯定是没有人的。”
肃海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有了些盘算。
张云霄又碰了碰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怀疑英子姐啊?”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表态,张云霄更着急了,眼泪又快掉了下来,“英子姐肯定不是凶手!我们俩虽然离得远,但我赶上来也就两三分钟的功夫,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人杀了,而且她跟郭老师又不认识,无缘无故的,根本就说不通。”
“你很喜欢她?”
“嗯!”张云霄使劲儿点了点头,“英子姐长得漂亮,人也好,好几次我晚上饿了,这儿又没有饭店,都是溜到她那儿,她给我做饭吃的。英子姐特别善良,真的不会是杀人凶手!”他又强调了一遍。
“行了,”肃海在他剃成毛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硬硬的头发扎在手心里泛起微微的痒,“你放心吧。”
“……”
张云霄抿着嘴,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一个人影从老远跑来,带起了一路飞溅又落下的泥点,穿过了重重雨幕,他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听上去像一只老旧的风箱,断续而不真实:
“肃警官,你快去、快去看看……前面又死人了!”
***
这具尸体躺在田垄边上,同样是后脑收到重击,被石头砸得几乎凹了进去,留了一地的血,随着雨水汇成红色的涓涓细流,一点点向四周蔓延。
顾少茴忙前忙后地查看着尸体,不时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点工具来。
这一早上先后发现两具尸体,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韩耀宁抹了一把脸,试图让面部肌肉放松些,稍微靠近了两步,弯下腰仔细地辨认着死者的身份。
从面相上看,死者大约四十岁,眉骨突出,眼睛深陷于眼眶中,左眼眼角还有一道经年的旧疤,歪歪斜斜地一直划到脸颊中央。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被香烟和茶渍熏染的黄色牙齿,半截没有抽完的香烟落在离他不远的地。他整个人四肢张开,趴在地上,唯有头是拧着的,双眼圆睁,似乎是要挣扎着转过来,看清楚凶手的样貌。他身下的土地上还留着数道痕迹,不难想象他在猝不及防遭到凶手袭击、跌到了之后,曾经挣扎着要起来,但凶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趁势而上,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腰部,又快又狠地给了他第二下,这才彻底将他杀死。
“是剧务吧……”韩耀宁有些犹豫,毕竟一个剧组几十号人,大家又在一起工作没几天,指望他把人都认全也是不现实的,——毕竟他在组里也就是个挂名监制,最初过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转换一下环境,轻轻松松度两天假而已,虽然名头听着响亮,但实际上并不怎么管事儿。
同来的一个工作人员认出了死者,肯定了他的话,“对,这是负责车辆调配和食物采购的吴哥。”
肃海把脑袋稍稍偏向说话的那个人,大雨里他不方便拿出笔记本记录,因此一字一句都听得十分用心。
“吴哥叫吴逍遥,今年有四十五岁了,是我们剧务组里年纪最大的人。吴哥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小毛病,平常爱吹牛偷懒,还有点儿欺软怕硬,有时候对村里的人挺不客气的,总指使他们干着干那的,但也都是小事儿啊,不至于就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吴逍遥,肃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快把相关的那一点点记忆从脑海深处调取了出来。
“昨天晚上问话的时候,他怎么没到?”
“哦,昨天吴哥去隔壁镇子上采购去了。”那人解释着,“咱们这儿唯一的一辆车,就归吴哥管。因为剧组的伙食是自己采购,然后交给招待所负责加工,所以每隔两天,吴哥就要去镇子上买点儿粮食蔬菜回来,昨天早上他就去了,到晚上才回来的,应该是错过了问话时间。”
他这么一说,肃海又想起了一点。自己第一天到这儿来,送沈亭暄来接自己的,就是这个吴逍遥。
“他一个人住还是跟别人同屋?”
“他跟其他三个人一起住,剧务都是四个人住一间屋子。”
肃海便记下那三个人的名字,等回去之后再一一询问。
顾少茴暂时忙完了,拍了现场的照片留存,这会儿把手机收回了口袋,啧啧叹息着,“肃海同志,你这到底是什么体质,沾上的案子怎么都这么凶猛。一早上的功夫,我都干了两趟活了,真是,啧。”
“说正事。”肃海瞥了他一眼。
顾少茴耸了耸肩,“行吧。我刚才测了一下他的口腔温度,温度计显示36度,而正常人应该是36.3到37.2之间,按照当前环境的温度,尸体温度平均每小时下降0.58度,也就是说,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死因很明显,后脑遭到重击,凶器就在那儿,”他用下巴指了指,“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从上面提取不到指纹,不过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纤维,凭我的经验看,应该是棉线絮。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至于其他的,我需要把尸体带走,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知道。”
第38章 致命电影 13
实际上,郭雄川和吴逍遥的尸体都得带走,暂时存放在之前的空屋里。
肃海走在后面,看着尸体被大片的防水布裹起来,由几个剧务抬着,每个人都把衣袖拉下来,尽可能多地遮住手掌和防水布直接接触的面积,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心理上的不适。
“到底是谁干的呀……”队伍里有人小声嘟囔着。
很快就有人回应他,“说不定是村子里的人,不然为什么之前都没出事儿,来这儿还没几天,就死了这么多人呢。”
“说得对,而且没听说过组里闹什么不愉快的,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杀人吧。”
韩耀宁咳了两声,眉头微皱,“别乱猜测,你们说组里人没有必要,难道乡亲们就有杀人的必要?”
“穷山恶水出刁民,”有人犹自辩解着,“这儿穷成这个样子,人多坏我都能理解。”
“快闭嘴吧,”韩耀宁说,“人家这么揣测你,你高不高兴啊?‘大城市那么乱,生存压力大成那个样子,人多坏我都能理解’,有道理吗?”
几个说话的剧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反驳,沉默了良久,才闷闷地又说了一句,“那韩监制,你说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韩耀宁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眉梢轻轻一挑,目光便落在了肃海的身上,“有警察在这儿,还要你们操这个心啊?大家管好自己,不要添乱就行了。”
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招待所门口,停尸用的空房得从这儿再往下走,拐过弯儿才到。
几个乡亲正围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着什么,小伙子似乎是不太愿意的模样,垫着脚往村子深处张望。
“李叔,这怎么了?”韩耀宁好奇地问。
“唔,没事儿,”一个年约五十、身材粗壮的汉子摆了摆手,含糊地说,“来了个人,过来找他爹的。”
小伙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伸长了脖子说,“李叔,什么叫‘来了个人’呢?我这才搬走几年啊?要是说起来,你们可都没我恋旧啊!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李叔挠了挠头,脸上混杂着些许尴尬和烦闷,不好意思地跟韩耀宁解释着,“这小子以前也是村里人,后来搬去县城了,今天回来没头没脑地就说他爹走丢了,要找他爹。可是咱们这几天哪见到有人来啊,这雨下的,年轻小伙儿走个山路都危险,更别提老黄还那么大年纪了。”
慧芳嫂子家的小女儿虎妞,这会儿也围在人堆里凑热闹,笑嘻嘻地看着小伙子被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头晕眼花。
“哎呀,各位叔叔婶子,别说了别说了,我头都让你们说晕了!”小伙子喊了一句,弯下腰摸了摸虎妞的脑袋,把她头上本来就扎得歪歪扭扭的小辫弄得更乱了一些,“你是慧芳嫂子家的虎妞吧,都这么大了啊!”
“小黄叔叔。”虎妞叫了一声,赶紧从他手底下躲开了,到一边苦着脸扯着自己毛糙糙的小辫,十分苦恼的样子。
“哎!你跟叔叔说,这两天见到过黄爷爷没?”
“没呀!”虎妞兴致不高,但小孩子的声音总是脆生生的,像一根嫩黄瓜在手里被折断,清香的汁液就顺着断面流下来,“小黄叔叔,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对对,是这么个道理,”王大嫂也附和着,“小黄啊,你说你这么大一个人,还没虎妞拎得清。你有功夫在这儿磨蹭,说不定就能多走两里路找到老黄了呢?”
小黄被他们说得没辙,搔了搔头发,无奈道,“那好吧,那我就先走了,各位长辈,要是我爹再来了,你们就先把他留住,然后给我打个电话啊。”
“行行行,忘不了!”
“唉,那我先走了……别说,这赶了一早上的路,肚子还有点儿饿。”
王大嫂朝他肩上拍了一把,生生把小黄推出几步的距离,“你这人,你爹都丢了你还想着吃呢,赶紧去找!”
小黄有些郁闷,转身挥了挥手,撑着伞走了,边走边小声嘀咕着,“都什么事儿呀,人倒是都回来了,人情不见了……唉!”
“你小子说什么呢!”李叔在他背后喊了一句,吓得他往前蹿了好远,步伐都加快了些。李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唉,让你们看笑话了。”
肃海摇了摇头,从小黄单薄的背影上将目光收了回来,随口问着,“他的父亲是村子里的老住户吗?”
“对,”李叔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住了几十年了,我们这辈人就这样,从生下来就在村里。前两年小黄在县城买了房,才把老黄接过去一块儿住。”
“唔。”肃海不置可否。
李叔这才想起来,打量了这支队伍一眼,看到几个剧务抬着人形的东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这是?!”
“嗯。”韩耀宁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给他,被他摆着手拒绝了。
“唉……”李叔又叹了口气,被多年贫穷生活磨砺出的一脸风霜,好像在面皮上生出了厚厚的茧子,让悲伤和苦痛没法一一镌刻,“走吧走吧,忙你们的去吧。我去跟慧芳说,今天给你们弄两个好菜,好好吃一顿,你们年轻人不总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
肃海擦着头发,水珠被柔软的毛巾吸收了,留下一小块濡湿的深色。
导演从昨天起就病了,整个戏也随之停了下来,沈亭暄便待在房间里翻看带来的书,只是没看几页,就跑了神,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到遥远的山峦里去。
那里终年漂浮着层层雾霭,浓稠而缓慢地借风流动,拨不开,吹不散,如同眼前的这几桩案子,叫人摸不着头脑。
肃海走了过来,从她面前把书抽走,翻到封面看了一眼,“清稗类钞,是写什么的?”
“什么都写,我看着打发时间的……”沈亭暄说,任由他翻了两下又把书放了回来,“小海,这些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吗?”
“怎么说?”肃海没有回答,反而想听听她的看法。
沈亭暄便打起了精神,把自己心里的想法略做整理,这才说道,“最开始的刘副导和刚才发现的吴师傅,他们的死法一致,都是被凶手用随手捡来的石块击打后脑而亡,而且作案时间都在白天,案发现场也都是很随机的,可以说是凶手临时起意。但金老师和郭老师的案子,他们两个人的死亡时间都在凌晨,只是一个是被捅死后吊在树上、另一个则是在遭遇殴打之后按在猪食槽里溺死,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冲动杀人,更像是蓄谋已久的报复。所以,这会是一个凶手做下的案子吗?”
她停了停,在肃海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赞同或者反对的痕迹,只好又说下去,“我倾向这里存在两个凶手,一个人杀了刘副导和吴师傅,另一个杀了金老师和郭老师。”
“嗯……”肃海对她的猜测没有评价,只是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可能,“为什么不能是凶手的作案模式呢?一个冲动一个蓄意,刚好两轮反复。”
“噫?!”沈亭暄被这个推测惊讶到了,连眼睛都瞪圆了几分。
“开玩笑的。”肃海隐秘地勾了勾唇角,把手里的毛巾放在一边,“我同意你的看法,应该存在着两个凶手。”
“那会是谁呢?他们是单独作案,还是合谋呢?是村里的人还是剧组的呀,或者一个村里的和一个剧组的,这样搭配?”
“不好说,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做出判断。”
“唉……”沈亭暄长长的叹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
“等什么?”她追问。
“韩耀宁和顾少茴,”肃海半垂着眼帘,看着桌面上细细的纹路,“还有这里的乡警。”
***
韩耀宁带回来的消息并不那么令人满意。
“不同意停止拍摄?”沈亭暄露出惊讶的表情,“王导自己不都病了吗,这么敬业呀……”
韩耀宁摇了摇头,“王导都快爬不起来了,哪还有功夫管这些。是苏红联系了投资商,把这边的情况跟他说了,没想到对方不同意,坚持说耽误几天不要紧,剧组的人都没心情干活,那就把薪酬翻倍,总之一定要把片子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