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可以不用自己动手,从一开始就这样做,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顾少茴说。“何必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随便地去践踏人命呢?”
于念朗却不买他的帐,又恢复了那副从一开始就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还是比较想自己制裁他们,如果实在力有不逮,——比如像李牧这样,再麻烦法律也不迟。”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像是拉上了一层帷幕一般,隔绝了后面所有还未出口的话语声。坐在桌边的四个人仿佛都在同一时刻丧失了想要说些什么的欲望,——他们也确实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一字一句,都是人命,沉重地叫人张不开嘴。
肃海总是那个在沉默里首先发声的人。
他从一片黏稠的灰质背景里艰难而坚决地踏来,随着脚步落下,将多余的情绪全部震碎。
“说实话吧,”他直直地看着于念朗,像是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更多、更隐晦的深处,“李牧呢?”
于念朗也直视着他,仍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跑了呀。”
肃海摇了摇头,“你说谎。金鹏和郭雄川是参与了当年的事情没错,但归根结底,要承担主要责任的,应该是聂卫龙和李牧两个人。前者是导演,剧组里的大事几乎都要靠他拿主意,如果不是他提出要用真正的尸体来拍摄,这件案子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而李牧呢,他更直接,是他把你父亲和其他三个人介绍进了剧组,是他选中了这四个人,他明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却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他们推向了死亡。从这个层面来看,李牧比金鹏和郭雄川都更该死,你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证据呢?”于念朗摊了摊手,“肃警官,这些都是你的推测而已,你办案总不是靠推测的吧?”
肃海索性把话说开了,“李牧开走的那辆车被发现丢弃在镇子上,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说他逃走的当天就将车扔下了。但桃源乡通向外界的交通方式,只有客运大巴,我调取了客运站当天的监控,反复看了很多遍,确认李牧绝对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于念朗不为所动,略略笑着摇头,“也许是他换了身衣服,你没认出来呢?又或者他有什么方法,避过了监控探头,这都有可能不是吗?肃警官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些。”
肃海不想跟他在这里多费口舌,在他的观念里,争执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总有些人,他们的想法你不必去真的懂,去体会,去试图说服,——也说服不了,只要干脆地采取行动就好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掩饰尸体,因为你想要的,就是这种‘公开处刑’,让剩下的人活在恐慌里。如果李牧已经死了,那么他的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相反,能让你一直这样拖着,不清不楚地含混着,李牧很可能还没有死。”
他说着,看于念朗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没有因此停下来,“你不用急着否定,之前在镇上,我联系过附近县城的公安局,他们会派几名刑警过来,大概稍后就到了。桃源村就这么大,找起来应该不难,”肃海的眼神从腕表上一扫而过,“你等一等,很快就知道我是不是太自信了。”
“……好的,那就等一等吧。”
“嗯,那接下来的问题,”肃海在笔记本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你的同伙都有谁?”
从他们进屋到现在,一直表现得十分配合的于念朗头一次沉默了,眉间微微皱起,带着几丝显而易见的抗拒,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我没有同伙。”
“于总,咱们就别在这儿说笑了吧?”韩耀宁忍不住了,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因为动作太大,里面的残茶溅了一些出来,在桌面上落成一颗小小的圆,“你一个人,能做得了这么多的事?”
“我一个人,怎么就做不了这么多的事?”于念朗反问。
“……”韩耀宁被他噎了一下,想要反驳,突然又不止从何说起,“啧”了一声,给旁边的肃海使了个眼色,“肃海同志,你说。”
肃海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只有一个问题:你在村里这个消息是保密的,除了苏红,甚至连导演都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没人看见过你,可见你是有意避着人的。我一进来就观察过,你住的这间房子没有任何开火的迹象,也不具备开火的条件,如果你没有同伙,这么长时间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苏红……”
“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肃海的声音低沉,似乎一场风暴即将抵达,“之前苏红愿意帮你,是因为你还是于总,还能给她带来利益,但是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值得她冒险的呢?”
“……”
于是沉默再一次席卷了过来,等人有所察觉的时候,它已经笼罩了整间屋子。
窗外的雨又飘了起来,敲在玻璃窗上,滴滴答答。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谈话就要这样无疾而终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急急忙忙地从门口跑了进来,还没站稳,便张口道,“肃警官,陈落英招了。”
“什么?”
“陈落英招了,她说人都是她杀的。”
第55章 致命电影 30
肃海踏进房间,就看见沈亭暄挨着桌边坐着, 正伏在那儿写什么东西, 听见动静,连忙抬起头来。
“小海……”她有些讪讪的。
“你怎么过来了?”
肃海的脸上分明看不出喜怒,但沈亭暄却已经不由地心虚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鼻尖, “我有点儿好奇……”
“胡闹。”肃海皱着眉说了一句, 却也没赶她走, 自己走到在桌边坐下了,看着靠在窗前的陈落英, 此时她不再面朝外面, 却还是保持着跟之前一样的姿势, 双手抱着膝盖,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突然改口,为什么?”
延迟了两三秒钟, 陈落英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动作好像也被看不见的手调慢了速度,变得失去了真实感。陈落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一字一句, 肯定地道,“人是我杀的。”
这样的坦白和于念朗如出一辙。
如同在心里已经重复了许多遍的故事, 说起来可以不带一点喜怒哀乐, 明明应该愤怒、应该悲伤、应该痛彻心扉的字句,在她口中, 却通通变成了别人的事,哪怕椎心泣血、重逾千金,也惊不起旁观者的半点涟漪。
“你是说,是你和于念朗合谋,将死者一个接一个杀害的?”
“不,”她摇头,声音轻的像雨雾里蝴蝶的振翅,微不可查,又美,又不堪重负,“是我杀了樊子安、刘云昌和吴逍遥,剩下的人也是我要杀,于总才帮助我的。”
“但于念朗不是这么说的,”肃海用笔点了点刚才记录下的口供,“你怎么解释?”
陈落英的嘴角浮现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像水中的模糊倒影,随着窗隙偶然吹进来的一股风,倏忽就不见了踪影。“于总就是人太好了……”她停了停,语速慢慢的,连带着周围的空气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他是有帮助过我,——把这些人渣都聚集在这里,但人都是我杀的,如果你们要找凶手,我就是。”
见肃海和沈亭暄都没有做声,她又接着说道,“于总在这个村子里的那些年,其实一点儿都不幸福,李叔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于总小时候老是被他打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那年头日子不好过,有好几次,于总差点连学费都交不上,还是他自己偷偷去镇子上给人卸货挣钱,才勉强把学上完。因为这,他对李叔其实没多少感情,甚至还有些怨恨李叔。后来李叔失踪了,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而且还能轻松一些。你们说,这样的情况,他说他要给李叔报仇,而且还是隔了那么多年以后,可能吗?”
“按照你的说法,于念朗对他父亲没有什么感情,不可能为父报仇,那他又对你,或者说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值得他在功成名就以后放弃一切,回来帮助你们报仇,成为你们的帮凶,这可能吗?”肃海反问道。
“……”陈落英没有回答。
肃海继续问道,“那你呢?你之前只承认刘云昌和樊子安是你杀的,坚持杀死吴逍遥的另有其人,对金鹏等人也决口不提,为什么现在又改口了?”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陈落英眼皮都没抬半下,“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当然有区别,能少承认当然就少承认,再加上你们那时候又没问我关于其他人的事,我为什么要想不开,自己主动交代?”
“那现在你为什么想不开?”肃海步步紧逼。
“……”陈落英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这才又开口道,“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不管你们怎么看我,觉得我是不是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杀人犯,但我不能让别人给我背锅。”
“你跟当年的死者陈大川是什么关系?”
陈落英抿了抿嘴唇,给出了一个丝毫不让人意外的答案,“他是我父亲。”
“那林永强和林永胜呢?他们的家人去哪里了,参与了整件案子吗?”
“没有,”她摇摇头,“永强叔和永胜叔本来就是城里的知青下乡,后来也没回去,这才在村子里落户,他们兄弟两个都没有成家,没人见过他们的家人。”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你这么问我,肯定也是因为你们查不到永强叔他们的家人吧?很正常,因为除了他们自己,剩下的人谁也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当年的事向死者复仇,并参与整件案子的人,只有你和于念朗两个人吗?”
这次陈落英回答得十分坚定,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强硬,却裹着她本人的一层淡淡柔和,一种离奇的相容感。
“没错。”她说,又强调着,“但人是我杀的,于总只是替我想办法把这些人集中到了一起。”
肃海略停了停,换了个方向发问道,“你和于念朗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什么时候联系上的……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这些年来,我和于总的联系一直没断过,”陈落英又恢复到了往常的那种状态,“于总人很好,哪怕是后来有钱了,也没忘了我们这些乡亲,这些年一直在帮助我们。他不常回来,但偶尔会打电话,我逢年过节都会问候他。要说这一次……大概是两个月以前吧。他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想报仇,所以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够把当年那些凶手都聚集在一起。接下来,我只要静静地在这里等着,等他们不知不觉地踏进来的那一天,这个局就开始了,除非死亡,不能停止。”
听她这么说,肃海有了片刻的迟疑,“你一直在这里等着,这么多年哪里都没去吗?”
陈落英笑了笑,那里竟隐隐地有了一丝不能被说破的凄楚,“我这样,又能去哪里呢?”
“那其他人呢,都和你一样吗?一直守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想过要去外面闯一闯?”
陈落英低下了头,因此错过了肃海投向她的深深目光,她状似不经意地将脸旁的碎发拢到耳后,小小的一个动作带出些浑不在意的妩媚来,“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听到这里,沈亭暄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却被肃海按住了。一片不属于她的体温覆盖在了肩头小小的一块皮肤上,透过单薄的衣料,一直熨烫到皮肤深处。
接下来肃海又详细问了几个死者的情况,她是如何联系死者,将他们从房间里骗出来,又是怎么杀了他们的,陈落英都回答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一些细节,都没有丝毫含糊。
只是太平静了。
像是在讲述道听途说的故事,因为隔着很遥远的距离,所以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波澜。
到最后,她每说一句话,肃海的脸色就一分分地沉下去,直到阴云密布,周身的低气压仿若实质。
“按照你的意思,杀樊子安、刘云昌和吴逍遥,是因为他们对你意图不轨,而杀金鹏、郭雄川和李牧是为了报仇,这样吗?”肃海简要概括着说。
“嗯,”陈落英干脆地点头,又补充着说,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后悔的情绪,声音也低了下去,“但樊子安不一样的,他根本就是无关的人,我一开始也没想着要杀他……”
“但他确实死在你手上。”肃海冷淡道,“之前你不肯说原因,那现在呢?”
“……”
“好,那还有一个问题,”肃海合上了笔记本,把好几页横线里难以出口的是非曲折锁在了字里行间,“到目前为止,遇害的每一个死者,在体型方面都比你有优势,请问你是怎么做到万无一失的?”
“这有什么难的……刘云昌和吴逍遥不怀好意,对我动手动脚,又觉得我是个弱女子,跟他们以前欺负的那些女孩没什么区别,所以对我没有丝毫防备。我把他们引到没人的地方,蹲下去解他们皮带的时候顺手从地上捡了石头,那会儿他们满脑子龌龊,根本不会注意我到底干了什么,然后我故意把他们那儿弄疼,让他们疼得受不了,弯下腰的时候,就拿石头砸他们的后脑勺。”陈落英说,“这不需要什么技术,胆子大就行,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对待樊子安也是这样?”
“……嗯,但只有对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陈落英说着,眼眸便垂了下去,那里闪烁的一点水光也黯淡了,“不过,我马上就会见到他的不是吗,到时候我会跟他道歉的。”
肃海略微抿起了唇角,“那对付金鹏他们呢?这几个人不应该对你毫无防备,你是怎么做到的?”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细密的雨声窸窸窣窣地填补着这一片小小的空白,很久之后,陈落英把头从膝盖上缓缓抬起,眼神随着她的动作,一度一度向上攀升着,终于直直地落在了肃海的脸上。
她扯动嘴角,调动着面部肌肉,露出了一个机械质的、毫无生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