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吗?”她的眼睛里一片灰败枯寂,什么都没有,却偏偏生出了一种死寂的、危险的美感,“你来呀,你碰碰我,我会让你知道的。”
窗外细雨沙沙落地。
第56章 致命电影 31
“陈落英有精神疾病?”韩耀宁不由地提高了声音,意识到之后又赶紧降了下来, “这是开什么玩笑呢?考验我智商在不在线?”
肃海看都没看他, 低头喝了一口热茶,露出侧脸到颈间的一段弧线来,又干净又冷硬。
“好吧, ”看没人就这个问题回答自己, 韩耀宁“啧”了一声, 感叹道,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陈落英非要一口咬定人都是她杀的了,那不是精神病就算杀了人, 也不承担刑事责任吗?”
一旁的顾少茴摇了摇头, 道, “这个说法其实不准确。按照我们国家的刑法规定, 如果犯罪期间为精神疾病发病状态,无法对自己的个人行为后果负责, 经过相关的正常程序鉴定之后, 被诊断犯人确实患有精神疾病,并且其状态与犯罪期间发病状态一致, 这样才能免责。”
“……”韩耀宁有些头痛, “你正常说话。”
“就是说如果陈落英在实施犯罪行为的过程里,是正常的能力人, 哪怕她本身患有精神疾病, 也是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的。但是如果她在犯罪过程里,不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 处于所谓的‘病发’状态,经过专业机构鉴定属实之后,才会免责。”顾少茴解释道,又转过头去问肃海,“所以依你看,她到底是个什么症状?”
肃海面对这个问题,稍微沉吟了一下,脑海中不知不觉又浮现起陈落英刚才的那抹笑容,“我说不清楚……”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是从表现来看,她的病症是需要在特殊的条件下才能触发的。——比如下雨天,和一而再、再而三的跟她发生身体上的接触。”
“嗯?”顾少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扬起的音节,十分感兴趣,“这听起来就很有意思,你具体说说。”
刚才的场景像回放的电影片段一样,一帧帧被拉长了时间从眼前流过,肃海根本不用回忆,他跟沈亭暄对视了一眼,交换了某种安抚的成分,这才说,“我在问陈落英关于她是怎么制伏并杀害金鹏等人的时候,她忽然说让我碰她试试,我就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开始没什么,但当我拍到第三下的时候,她突然整个人都变了。”
肃海在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像饿虎出笼?”韩耀宁自然而然地接道。
“……”肃海露出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混杂着一些哭笑不得,像是对这个突如其来,却又恰如其分的形容词有些无奈,“可以这么说。她一下就按住了我的手,然后朝后扭过去,动作很快,如果是没有防备的普通人,一定避不开。同时她的力气也变得很大,几乎比正常男性的力量还要再大上一点,而且整个人……”
“像完全燃烧了战斗的细胞,根本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就一直攻击触碰她的人。”沈亭暄接过了他的话,又朝他的手腕看了一眼,那里藏在袖子的暗处里,只在袖口微微皱起的地方露出一小块淡淡的淤青,“总之很可怕,突然一下就切换了频道,虽然之前她那么说的时候就做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确实。”肃海点头,“那时候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所以我不得不花了点功夫,才让她重新坐回去。然后大概隔了十多分钟,她才缓了过来,说了一句话:现在你知道了。”
“啧,”顾少茴微微眯了眯眼睛,“听起来很复杂啊,这种情况应该有病因吧?你们问了吗?”
“嗯,”沈亭暄回答道,“根据她的说法,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陈大川失踪以后,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十几岁的时候,于念朗发现附近的山里有煤炭储备,就在这儿造井开采,一时间附近几个乡镇的青壮劳力都涌到了桃源村。她一个小姑娘,家里没有别人,又生得好看,没多久就被人盯上了,”说到这里,沈亭暄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她被几个人强*暴了。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到最后已经没有意识了,只听到雨声,像是永远也下不完一样。那几个人后来被村民抓住了,按照正常程序判刑入狱,但陈落英却好不了了,从那天起,只要有人在下雨天三番五次地触碰她,她就会变得十分有攻击性。”
“从我们来到这儿,这天气基本上天天下雨,按照她这个情况,简直像是背了个定*时*炸*弹在身上。刘云昌和吴逍遥就是自己拿着火,把这个炸*弹给点着了。”韩耀宁说。
“刘云昌对她确实有些不好的想法,之前赵湘提到的那次,刘云昌在山里趁着剧组的人都在赶工的机会,对过来送饭的陈落英动手动脚,而陈落英没有发作,是因为那是个晴天,不满足触发她这种状态的条件。但是后来,也就是刘云昌遇害那天,确实下雨了,而且因为雨势不小,把留在河滩上的血迹冲走了大部分。”肃海一条一条分析着。
“至于吴逍遥,我们之前分析他和陈落英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相对较多,之前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在遇害的当天突然见色起意这说不通,所以哪怕当天确实下着雨,也没办法触发另一个条件,导致陈落英行凶。”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们忽略了一点——”
“那天早上,吴逍遥叫陈落英一起去卸货,在这个过程里,彼此身体上的触碰几乎是很难避免的,吴逍遥很可能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同时满足了两个条件,激怒了陈落英。”沈亭暄说。
“没错,类似情况的还有樊子安,”肃海想到每次提起这个名字时,陈落英都会出现不同于以往的神情,“樊子安很可能也是这样,在从剧组回来的路上,看到陈落英一个人在雨里走着,出于好心,想要请她到伞下来,陈落英也许拒绝了,也许没有,但在这个一来二去的过程里,两个人不经意间发生了数次身体上的触碰,最后激发了陈落英的杀心。”
“陈落英对于樊子安心怀愧疚,知道是自己错杀了他,非常后悔,所以三具尸体里,只有樊子安的尸体被好好的掩埋了起来,”顾少茴感叹着,“不是因为她突然想掩人耳目,而是想让樊子安入土为安,并且还给他画了一张画像,甚至我们在尸体旁边发现的那把雨伞,很可能就是当天樊子安邀请她同撑的那一把。”
韩耀宁的嘴角随着肌肉扯动了,拉出一个小小弧度来,笑里藏着些冷意,“所以说当什么好人呢。”
肃海看了他一眼。
顾少茴又问,“那你们觉得其他人,金鹏、郭雄川这些,是她杀的吗?”
“我认为不是,”肃海摇头说道,“从樊子安到吴逍遥,可以看出陈落英的杀人方式是非常单一的,一旦进入她‘发病’的那个状态,虽然力气和攻击性都会显著上涨,增加了她身为一个女人,正面杀死一个男人的可能性,但同时,在那个状态下,她的行为是不可控的,不然就不会发生杀死樊子安的悲剧,——可以说她一旦被触发,就只想用最直截了当地方法将人杀死。可是我们回想一下你提到的这两个死者,尤其是郭雄川,他身上有多处遭受殴打的痕迹,裸露在外的脸部、颈部和四肢,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要造成这种损伤,势必要和他进行不止一次的接触,再加上那两天雨一直没有停,完全满足触发陈落英的条件。那么,如果人真的是陈落英杀的,我们在尸体上看到的痕迹应该是更狂暴、更凶残、更直接的,郭雄川也不会死于溺水。”
“是陈落英和于念朗合谋作案吧。”沈亭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也是比较倾向这个推论,”肃海说,“陈落英在明处,每天的时间如何分配我们大概是可以推算的,她不透明的可以用来作案的时间其实非常少。但于念朗不同,在今天之前,除了苏红,没人知道他也在村子里,他像一个我们都看不见的人,没有人会去问他的不在场证明,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很从容地做这些事。他和陈落英合谋,一明一暗,是目前看起来最合理的解释。”
说着,肃海又将笔记本往前翻了两页,“还有一个细节我个人比较在意,就是在审问陈落英的过程里,当我几次把樊子安和刘云昌、吴逍遥说到一起的时候,她都会特意把樊子安单独提出来,强调只有樊子安的死,她不是故意的,说明了她在这方面非常注意;而当我问到她杀死金鹏、郭雄川和李牧是不是为了报仇的时候,她很果断地就承认了。”
顾少茴和韩耀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脸上都读出了一点不解,“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于念朗承认犯罪,说所有的人都是自己杀的,但他强调李牧跑了,而陈落英同样承认犯罪,也说所有的人都是自己杀的,这里面却包含了李牧,并没有指出我的错误,把他单独提出来。这恰恰证明了两个人都想以不同的说辞促使我们赶紧结案,——如果李牧跑了,那么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会转移到追查李牧的下落上,而如果李牧死了,这个案子也自然就到此为止了。这说明什么?”
肃海的目光在四下里扫了一圈,沈亭暄便坦荡地和他对视。
“说明李牧没死。”
第57章 致命电影 32
说话间,外面传来几句人声, 混在连绵的雨里有些听不分明。没过一会儿, 赵湘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亭暄姐,肃、肃警官, 有警察来了。”
几个人一听, 纷纷站了起来, 连忙出去。
三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正在门口站着, 裤腿上全是泥泞,此时正在跟苏红说话。见到肃海出来, 苏红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草草了断了话头, 退到了一边。
肃海和这三个人互相交换了证件, 对方来自桃源乡公安局刑警队,之前一接到电话, 听说这里发生了多起命案, 就匆忙赶了过来。
肃海花了半个小时,简明扼要地把整件案子说了一遍, 停下时觉得口干舌燥, 喉咙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生出了一片沙漠。
沈亭暄适时地递过来一杯水,他低头喝了两口, 听到其中一个警察说道, “那这样,既然你们怀疑这个李牧还活着, 那我们就先找他。他一个大男人,真的想藏也没有那么方便,这个范围肯定不会很大,我们就先从村里挨家挨户地找过去,你看行吗?”
肃海答应了。那边韩耀宁便出去又组织了些剧组的人手,编成几个临时小队,跟着警察分头行动。
然而找了一整,几乎是把整个村子都翻遍了,枯井和地窖都没有放过,却连李牧的影子都没看见。
几队一碰头,说了一下各自的情况,都有些傻眼。三个警察互相看了看,最后一致把目光投向肃海,其中一个道,“你们为什么肯定这个李牧还在村子里呢?是不是哪儿判断错误了?”
肃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头微微低垂着,一时间没有做出反应,反而是一直跟前跟后的韩耀宁生出些尴尬来。不过他久经沙场,在光影交错的娱乐圈里也摸爬滚打了数年,脸上倒是掩饰得极好,还露出些礼节性的笑意,“警察同志,要不这样,我让底下的人再扩大范围找一找,咱们先去看看几个受害者的尸体,当时发现尸体的现场,还有两个主要嫌疑人,您觉得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三个人也没提出异议,毕竟他们这一趟过来时间紧任务重,不可能永无止境地去找一个不知道究竟还在不在此处的李牧。
“好的,那麻烦您了。”
韩耀宁转头跟剧组里的人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散开,再往远处仔细找一找。安排完这些以后,他正准备带着三个警察离开,就是刚转了个身的功夫,肃海突然出声了。
“不用了,你叫他们都回来,我知道李牧在哪儿了。”
“……”
“金鹏胸前有两处刀伤,死后被吊在树上,对应了电影里那个修车的中年男人;郭雄川被溺死在猪食槽里,对应了那个数学老师。出于报复心理,凶手在杀害受害人的时候,都一定会尽量还原当年的情节,那么我们都知道,现在还剩了两个场景——”
说到电影,韩耀宁的自信一瞬间就都回来了,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还有一个被砍掉了双脚的县长儿子和被鞭炮炸伤的老乞丐,”他摊了摊手,“所以你觉得李牧对应哪个?”
“不是他对应哪个,而是哪个正好对应了他。”
“……你把句子说长一点,补全前因后果和主谓宾,不要装酷。”韩耀宁镇定道。
肃海便抬起头朝四周望了一眼,像是要把周围环绕着的群山都一一收拢进他辽阔的目光里,再以光为刀,将它们深深刻下。“我来这里之前,红淮乡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桃源村一度是非常热闹兴旺的,因为在这附近的山里,有人发现了煤矿。而于念朗也说,他是做煤矿生意赚取到的第一桶金。他们说的很可能是同一个煤矿,就在这附近。”
“然后呢?”韩耀宁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你认为他们把李牧藏进煤矿里去了,为什么?”
一旁的顾少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时便插进来给他解释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因为这个煤矿的存在,毁灭了希望,又带来了毁灭的希望,它像一个奇妙的,预设好的暗扣,最后把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串在了一起。”
这下韩耀宁更加懵逼了,他真的特别烦这种毫无艺术天赋的人强行艺术,就好好说话不行吗?
“……还是让肃海说吧。”
“……”
顾少茴假装没听见,“因为这个煤矿,桃源村一度迎来了发展的高峰期,但也可以说是因为它,给陈落英带来了第二次的噩梦,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人生;在另一方面,它却给于念朗带来了新的转折,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笔资金积累,他可能一辈子也到不了如今这个高度,就接触不到现在知道的这些东西,也就不会发生这些命案。而李牧呢,是他把当年的四个受害者介绍进剧组,一手布置、促成了他们的死亡,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他最后的归宿,于念朗会让他死得轻松吗?”说到这里,顾少茴稍微停顿了一下,唇角漾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冰冷弧度,“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让李牧在恐惧里感受死到临头,然后点着火,像电影里那样,砰地——炸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