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越压越低,说到最后,让韩耀宁浑身的戒备指数直线飙升上去,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一些可以肆意喘息的空间来。
顾少茴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耸了耸肩,恢复了往常温文尔雅的模样,转头看了肃海一眼,“肃海同志,我说的对吗?”
肃海没有回答他,也不用回答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站着的三个警察,“你们知道当时开采的矿井在哪儿吗?”
其中一个人谨慎地点了点头。
***
李牧被找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昏迷状态,全身多处骨折,从皮肤上残留的伤痕来看,他这几天的日子绝不好过,几乎是时不时便会遭到殴打。再加上从失踪那天开始就水米未进,此时还能有一口气,多是因为他身体底子好的缘故。
“在矿井底下还发现了些炸*药,”韩耀宁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尤松他们看了,说应该是当年采矿时留下来的,大概是想这一次派上用场……这会儿已经处理好了。”
肃海“嗯”了一声,“不奇怪,于念朗当年就是这里的负责人,知道还有炸*药留存下来也很正常。”
“他倒真是个狠角色啊,”顾少茴已经给李牧做了紧急治疗,这会儿只能等着后续的医疗服务赶紧到来,见几个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笑了笑,“把李牧救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身边散落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有的还结成了小块,手一捻就碎了,而李牧的衣领甚至脸上、嘴边也都沾着同样的粉末,你们说是什么?”
韩耀宁似乎是想到了,脸色都白了一分。
“是骨灰吧?”沈亭暄垂眸,把手里的水杯又握紧了一些,“李牧没什么别的吃的,又饿得狠了,看见聂卫龙的骨灰,说不定……”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顾少茴便接着道,“没错,所以我说于念朗这个人真是够狠的。前面对待金鹏和郭雄川的时候,还是强迫他们吃掉聂卫龙的骨灰,到了李牧这儿,他甚至都不必去费那个力气,人饿极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又什么东西不能吃呢?”
说话间,尤松三人走了进来,对肃海说道,“我们联系上了局里,救护车和警车都已经在路上了。”他停了停,又问,“李牧醒了吗?”
“中间醒了一回,”顾少茴说,“大致都已经交代了。”
李牧死里逃生,见肃海等人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知道再没遮掩糊弄过去的可能了,便三言两语承认了当年的事情。
“……我被聂卫龙说服了,金鹏他们都跟我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对他说的未来没有丝毫抗拒之力,所以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李牧的声音低哑粗粝,像有风从破旧的风箱穿行而过。
“你们他妈的是不是都有病?!”韩耀宁前些天因为层出不穷的事情感到焦头烂额,如今总算要告一段落,一直压着的愤怒顷刻间就涌了上来。
“有病?”李牧无力地笑了笑,“大概吧……不过韩导,你也是艺术创作者,你肯定能明白,那种拼了命也想要在越来越光彩夺目的长河里,留下自己名字的心情。疯狂一点儿怕什么呢?这条路两边都是风景,又在飞速向前延伸,你不去赌一把,就一辈子没有可能了。”
“别他妈跟我谈艺术,你的艺术早就死了。”见他事到如今依旧毫无悔意,韩耀宁的愤怒也悄然平息了,只剩下彻骨的冷意,通过他的声音被传递,“我想要的东西,我当然会拼命争取,但绝对不是拼别人的命。”
总之都是一耳朵的龌龊,他懒得再听更多,索性大步离开了,走到门口,半掀起了帘子,又回过头,脸上出现了些不耐,“沈亭暄,你走不走?”
沈亭暄看出他心里不痛快,想着跟他说说话开解一下,只是先前一直碍着大家都十分严肃地在关心案情,只好压了下去,这会儿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便看了肃海一眼,得到后者微不可查的点头之后,连忙转身出去了。
“我也不听了,”她说,韩耀宁让她先出去了,自己跟在后面把帘子放下,“陪你喝点儿酒?我炒个青椒炒蛋?”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肃海爱吃,快别拿来糊弄我了。”
“……”
房间里的肃海微咳了一声,耳尖悄悄地红了。
第58章 致命电影 33
警车来的很快,几乎是傍晚刚过, 就由远及近, 呼啸着闪着红蓝变换的灯,开进了村里。
沈亭暄按肃海说的,跟顾少茴一起进屋去扶了李牧出来, 那边韩耀宁并几个剧组工作人员也带了陈落英和于念朗来, 只是每个人都隔着适当的距离, 避免有可能发生的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把他们两个人围在中间。
天阴着,蕴含着丰沛的水汽, 然而层层堆叠的云朵后面, 还是露出了些许勾勒金边的光亮, 预示着一个晴天很快就要来到。
警车一连来了几辆, 后面还跟着一辆救护车,沈亭暄和顾少茴先把李牧扶了上去, 顾少茴简单地向随车的医生说了情况, 两人便下来了。
尤松跟新来的同事交代着,又指挥其他人快点把陈落英和于念朗押上车, 转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 站在路边围观的村民。他们像是震惊于犯下这桩惨案的凶手竟然就是自己身边的人,此时颇有些缓不过来的沉默着, 压抑半流质地在空气里来回浮动, 从一个人的眉梢,缓缓淌到另一个的眼角。
与之相反, 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疑心凶手就在村民中间的剧组人员总算是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这里面藏着的更大的恩怨纠葛,又像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一般,因此说起话来毫无心理负担,“我一早就说过,穷山恶水出刁民,凶手肯定就隐藏在他们中间,现在证明我说的果然没错。”
“那于总……”他身边的人露出些不同意的神色来,勉强着说,又停顿住了。
“于总?杀人凶手还叫什么于总?”那人嗤笑了一声,抬头看于念朗恍若未闻,连脚下步子都没错分毫,明明是被押着,却还有种闲庭信步的光风霁月之感,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一股怨气登时炸开了,“杀了这么多人还能假装得若无其事,于念朗,你戏这么好怎么不自己演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看你们这个村子,从小喝的都是人血,才能这么丧心病狂吧?!”
于念朗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不但不惧,反而又激起了熊熊斗志,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往前踏了一步,“怎么了,我说错了?你杀人你还有理了?!你他妈就是个疯子!老金怎么招惹你了,你非要杀他不可?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一辈子捐助了多少个孤儿,挣来的钱都用来帮助别人,多少人靠着他才能吃上饭、才能上完学,他来之前还跟我说,等到这个工作结束,刚好可以赶回去参加几个受助学生的毕业典礼……老金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罪你了?!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
说到后面,他的情绪愈发激动,整个人都扑了上来,被其他几个人连忙拦住,一米八几的一个汉子,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嚎啕哭了起来。
“行了,快上去。”身边的警察催促了一句。
于念朗的脸上似乎有风云变幻,喉结动了动,又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迟疑许久。
“抱歉。但他该死。”
一句话的尾音跟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车厢小小的黑暗里,仿佛从未被人倾吐过,轻飘飘地就散了,只余下旁人的哭声,依旧撕心裂肺。
尤松跟自己的同事说了两句话,除了几个留在车里看守嫌犯的,把剩下的人都聚在了一块儿,抬头问肃海,“接下来怎么办?”
沈亭暄跟他们隔了些距离,却被风将消息送到了耳边,闻言有些惊诧,将目光转了过去。
肃海唇角微抿,一贯的严肃,却在眼尾流露出了几丝疲惫。
“都带走吧。”
“……”尤松迟疑片刻,他感觉有一股无声的压力在此刻终于转移到了自己的肩上,压得他甚至很难抬起头。他向上看去,见肃海仍旧那副模样,没有惋惜也看不出惶恐,而是堂堂正正的,肩背笔直,胸怀坦荡,仿佛不惧怕任何风暴,哪怕它转瞬就要来临。
尤松静了片刻,这才觉得自己也跟着松快了一些,虽然心里的弦仍旧紧绷着,“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像是一场电影里突如其来插进了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在场的数名警察散开后,径直朝着围观群众走来,还没等人有所反应,他们就已经利落地将一些人控制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红在短暂的纷乱里目瞪口呆,不由扯了扯身边的韩耀宁。
然而韩耀宁也是一头的雾水,惊讶这里忽然转折的剧情,隐约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快要抓住思维的尾巴,却被它一晃而过,匆匆溜走。
“卧槽,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李叔被一名警察制住了,这会儿正拼命挣扎大喊着,他身旁的黄婶、慧芳嫂子一个都没被落下,同样被按住了。沈亭暄环视一周,发现自己眼熟的每一张面孔,都已经被控制起来,她心里一层层凉了下去。
有很多细节倒带般的从眼前闪过,答案昭然若揭。
李叔还在大声咒骂着,混杂着几个妇女尖利的叫嚷,还有虎妞的哭声,愈发让人头疼。
“行了,”肃海没听到一般,平平无奇地朝人群里扫了一眼,而眼神所过之处,却像刀像剑,逼得人纷纷噤声,“在场诸位都是帮凶,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局里说吧。”
***
“全村的人都是帮凶?”
一直到从警局出来,韩耀宁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这玩儿得是不是有点儿大?”
“我不玩儿,”肃海说,抬腿进了一家饭馆,“就事论事。”
已经过了饭点儿,就餐的客人很少,收银小妹无所事事地坐在前台玩手机,听到门口响起了“您好,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这才抬起头来。
等着上菜的间隙,韩耀宁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沈亭暄正不急不缓地用刚端来的热水烫着各人的碗筷,她每次只倒一点儿,在杯子里晃上几圈,再把筷子拿到一旁,让热水顺着浇下,最后统统倒入脚边的垃圾桶里。她的动作有些生疏,态度却非常认真。
肃海的眼神跟着她走了一遍过程,这才收了回来,解释道,“有一个很明显的地方,你大概从来没思考过。”
“什么?”
“我们现在知道李牧是被带走扔进矿井里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走出村子……”
韩耀宁脑海里灵光一闪,“所以那些说自己看到他出去的人都是在说谎?”他想了想,努力回忆起当时是谁为这件事做了证,“……慧芳嫂子和虎妞?”
“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既然李牧没有离开过,那是谁把车开到镇上,伪装李牧逃走的假象?”肃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你想想在这个时间里,陈落英已经被我们看管起来,而于念朗当天正忙着处置李牧,车总不会自己开走了吧?”
“你说的好有道理……”韩耀宁道,“但这顶多说明了还有一个会开车的人和陈落英、于念朗二人是同伙,而不能证明全村人都是同伙吧?”
肃海点了点头,“没错。所以还有一点,那天我跟亭暄两个人在镇子上偶然遇到了小黄,他说了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也就是从这里,我才确定于念朗的作案嫌疑。”
这一次韩耀宁还没来得及发问,顾少茴先开了口,“小黄是谁?”
“你们记不记得搬运郭雄川尸体的那天,我们走到村口,看见一个年轻人来找他的父亲,而李叔、虎头还有其他的一些乡亲都在,不管年轻人怎么说,他们都没让这个年轻人进村。这个人就是小黄。”肃海解释道。
韩耀宁在人情世故方面更练达一些,闻言便道,“想起来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奇怪,好歹以前同村住了那么多年,听到老邻居走丢了,总不该这么冷漠,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反而很不耐烦,……像是想快点把他赶走。”
顾少茴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记得。那个年轻人当时肚子饿了,说想要吃点儿什么,结果不但没人留他,还都让他别想着吃,赶紧去找父亲要紧。这不符合我国普通民众的淳朴价值观。”
“什么?”突然听到一个书面用词,韩耀宁疑惑着自己是不是错了频道。
顾少茴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说,按照正常情况,当相识多年的人发出这个请求后,大部分的人不说帮着一起找,也会出于多年的交情问上一两句,等到人家说有些饿了,又会顺水推舟地热情,哪怕不请你进来吃两个菜,给你弄一些带走,边走边吃,这是没有问题的。也许有一两个人反对,但不会在场的人人都反对,以及反对的人通常反对无效,还要招来几句骂。这一套才符合中国式人情,而像我们遇到的那种情况,才是特例。”
“谢谢我懂,麻烦把你看智障的目光收回去,”韩耀宁略有不爽,“我就是听不了你的书面用词谢谢。”说着又看向了肃海,“所以呢?这说明了什么?”
“这种情况单独来看,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我们那天偶遇小黄,结合他说的那句话,答案就很明显了。”
肃海顿了顿,刚好服务员从他身侧伸手过来,给每个杯子里添满了热水。
韩耀宁忍不住了,“你综艺感怎么这么强呢?在这儿停顿什么啊,让我给你进段儿广告?直说不行吗?”
肃海:“……”
沈亭暄和顾少茴赶紧低下头隐藏好自己的笑意。
“他说,早知道,他就让他爹也搬回来。我当时没有注意,直到后面走在路上,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会用也这个字,不是搬回来,而是‘也’搬回来。这就说明,有人是在最近才搬回来的。而为什么早不搬晚不搬,偏偏在这个时候搬回来呢?再和周沙通完电话,确定了于念朗的身份后,出于严谨,我又去了趟烧烤摊,问了小黄关于村里的事,这才知道,现在在桃源村的人,原本应该在几年前,就已经陆续从村里搬出来了,而我们看到的,都是在他们剧组到来的两三个月前才再次搬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