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术寻思道:“那私底下我唤你狗蛋哥哥,人前我还是唤你林西哥哥可好?”
“好好好。”难得对方这般知情识趣,陆林西笑眯眯地给花小术递了一块芸豆卷:“喏,这是你最喜欢的芸豆卷,我没记错吧?仙茗居的芸豆卷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花小术略微迟疑,陆林西立刻就问:“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花小术捻来糕点轻咬一口,入口细腻馅香爽口,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墨凉不产芸豆,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过芸豆卷,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滋味了。”
陆林西张了张嘴,一时有些无措:“我……”
花小术捧起热腾腾的毛尖细细品味,她打量欲言又止的陆林西:“其实你不必如此顾虑。”
“虽然刚搬到墨凉的头几年不太适应,确实会辛苦一些。但近年来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反倒是现在回了京师要重头适应,显得不那么习惯了呢。”花小术目光柔和,容色淡淡:“正如阿爹跟你说的,我们一家在墨凉过得很好。倘若没有他的调任文书,兴许我们都不会想要回到京师来。”
陆林西神色一动,咋咋呼呼道:“那怎么成?你要是不回来呀,可就见不到你狗蛋哥、吃不了这芸豆糕咯。”
花小术想了想,释然颔首:“说得也是。”
陆林西扬起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从二楼能够看见一楼的景况,只是陆林西嫌楼下吵,便将那扇窗给掩上了。所谓的吵并非说真的吵,楼下都是些斯文人,只不过捣鼓的玩意陆林西不感兴趣,传到耳里就嫌有些吵了。
起初花小术并不为意,直到听见透过窗棂而来的笛音,这才渐渐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放下手中香茗,抬首望向窗的位置:“是笛声。”
陆林西见她感兴趣,便上前重新推开了窗。
原来今日不作诗也不赏画,而是玩起了音律来。听闻怀阳侯之子近来新觅得一支良品,成日招摇过市四处显摆。阿谀奉承者顺势摆了龙虎阵,邀了一群人出来斗法,有真本事者的显摆真本事,没真本事的显摆家中珍藏的好家伙,都不过是好事者整出来的把戏罢了。
花小术听得专注,陆林西却是兴趣缺缺。他托腮道:“你喜欢笛子?可我怎么记得你好像学的是……”
“我学的是琵琶。”花小术接了他的话,突然‘咦’一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本来楼层相隔应该听不明显才是,偏偏却还是引起了那名吹笛者的注意。
他抬起双眸,淡淡扫向楼上的位置。
楼下人围在他的身边,绝大部分的人本未注意到楼上的动静,这时见他停下动作,理所当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坏了。”陆林西忙不迭将花小术护到身后,避免成为众矢之的。他冲楼下尴尬一笑,煞有介事道:“此曲真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听得林西沉溺其中,陶醉不己。”
楼下众人纷议,有人认出他是陆府的二公子,附耳对那名吹笛者说了几句,对方容色平静,只是淡淡回以一句:“陆二公子谬赞,不过是首简单的入门曲目而己。”
对方并未领情,陆林西权当没听出来,继续不吝赞美一通夸,打完哈哈赶忙把窗给阖了回去。
花小术看他抹了把汗一脸心有余悸,担忧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陆林西连连摆手:“没料到他耳朵这般灵光,这都能被他听见。”
花小术踌躇着看了一眼闭阖的窗:“方才楼下吹笛的公子身份很贵重吗?”
“贵重,怎么不贵重。”陆林西兀自斟过一杯毛尖牛饮:“那是圣上亲弟弟,安宰王池镜。”
“池镜……?”花小术低念着这个名字,露出困惑不解之色,似是有些熟悉,仿佛曾经在哪听过。
可她不记得了。
*
池镜扫去一眼那紧闭的窗,复而垂眸重新打量手中横笛:“音色清润,音准不错。”
“这可是淮南名匠胡伯青专门打造,取自梅螺竹中下节,粗细口径及竹节生长短洞孔开口都十分讲究,音色上乘竹壁够硬,听说这么一支就花足三年打造而成,可遇而不可求也……您再看这上面的雕纹精妙,就算仅作佩饰也绝不为过……”
这场品鉴会是有心人讨好怀阳侯世子薛浔给办的,只不过薛浔同样是个有心人罢了。听闻安宰王乃是横吹名家,造诣颇高钟爱横笛,这不他招摇过市个把月,总算把人给引来了,这次机会若不把握得当,哪知还有没有下个机会。
然而池镜话未说完,这时才接着说了下去:“好则好矣,只不过缺了一个音,赠予本王则不必了。”
薛浔惊愕万分,怪叫一声:“缺了一个音?!怎么可能——”
池镜语气淡淡,反问他说:“你不信?”
薛浔微噎,愣是咽下了嘴里的话:“信、当然信。”
“你这支笛吹普通的曲子没问题,吹转调的乐曲就会少一个音。方才本王吹出来的曲子已经显露出这个弊端,想必在场稍懂音律之人应该都听出来了罢?”池镜横扫在场众人,有的人眼神瑟缩,显然是听出来了,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有说出来而已。
薛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方才他还在众人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这时对方无疑暗指他根本不懂音律之事,着实是打脸了。
池镜将横笛交还薛浔,找了托辞便转身离去了。
他人一走,当众丢脸的薛浔自不会继续逗留,气冲冲地拂袖离去,留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想笑不敢笑,想讽不敢讽,唯有将满腹牢骚转移至方才楼上拍错马屁的某人身上。
“陆家二少平素最是不屑咱们这些文人风雅,我还当他何等傲骨铮铮高风亮节,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尔尔。只可惜这马屁拍得不遗余力,却着实是拍错了地方,武夫之后见识短浅,凭白闹了笑话尤不自知。”
楼下的人笑声喧嚣,花小术忧虑地看向陆林西,他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一脸坦荡:“我就是武夫秉性见识短浅,比起挥笔撒墨纸上风光,我更喜欢耍刀弄枪马上荣光。平日我诗都没作过几首,甭论音律啥的更难懂了。”
见他浑不在意,花小术点头:“文韬武略各所有长,以长抵短本就毫无意义。若论骑射他们可不定能及得上你之毫厘。”
“你还记得我擅骑射哦?”陆林西沾沾自喜:“今年秋狝我有幸随行,百步穿杨可得过圣上夸赞的说。”
“想必当日定是独占鳌头威勇无比,方能得到圣上大为赞许。”花小术笑眯眯,最近养成了夸人的习惯,信口就是一句,自然无比。
好话谁都爱听,陆林西自不例外,他心思纯粹,顷刻便忘却了楼下那些冷嘲热讽,专心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
而楼下那些人也早已转换了别的话题,渐渐谈论起了新近京中流传的某些事情,比如有关皇后蓝氏娘家那位恶名昭著的小国舅销声匿迹了整整七年之后,终于回来了的消息……
第3章 蓝家的小国舅
日影西斜,余霞成绮。万道霞光散落在皑皑白雪之上,赤朱丹彤,形成一道绮丽璀璨的光影。
陆林西把花小术带回陆府,这时两家长辈约莫是撇开成见相谈甚欢,眉梢凭添缕缕喜色。
天色已经不早了,花小术还惦着家中只有小翠花独自一人,花一松便领着女儿婉拒了陆老太爷留饭的意思,准备趁着夜幕降临之前返回家中。
陆老太爷扫过出门一趟相处明显亲厚不少的陆林西和花小术,意味深长道:“一松,我原记得你曾在书信提及小术于墨凉与人订亲之事。那位张生不是临近科考,怎不与你们一路同行?”
提及此事,花一松身子微僵,不由往身侧的闺女瞄去一眼:“这个……”
一旁的陆林西头一回听说此事,瞠目结舌道:“小术,你已经与人订亲了?”
“我与他人确实曾有婚约。”
花小术并未否认,只是提及此事不免神思黯然。
毕竟,那都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倘若当初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事,兴许她早就嫁给了对方。即便后来有了阿爹的调任文书,她未必会像现在这样选择跟随阿爹返回京师,而是极有可能留在墨凉相夫教子,过她简单平凡的布衣生活。
花小术无意多言,花一松也只是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一松还是改日再向老师禀明吧。”
陆老太爷若有所思,抚摸长须淡淡颌首。
他老人家没发话,陆林西自然不能贸贸然再插一嘴。他紧拧眉头,忧心忡忡地安慰说:“小术你别伤心,论及家世品行相貌才华我们京师有的是更好的男子,比墨凉那等小地方的人肯定有过之无不及。你可千万别因为一个个不长眼的男人跟自己过不去,那种人可不值啊。”
花小术不由多看他一眼:“是不是你们京师的人都是这样充满了超凡自信?”
陆林西一脸糊涂,不解其意。
“以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早已想通了很多,也放下了过去。”花小术冲他俏皮地眨眨眼:“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我呀已经学会了带眼识人。就是听你一言,觉得这京师太过绚烂多彩,怕是小术一双眼睛应接不暇,还要狗蛋哥哥多担待些。”
一听这话,陆林西反而更不放心了:“那必须得狗蛋哥哥给你担着才行。”
这厢陆林西埋头忧愁起京师诱惑迷人眼,那斯花家父女已经趁着黄昏暮色乘车归家。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小翠花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老爷和小姐盼回来了,兴冲冲出门迎接。
自他们去了陆府之后,小翠花一个人也没闲着,把屋里屋外从头到尾打扫一遍。等花一松和花小术回到家中,整个新居已经焕然一新。
小翠花难得这么乖,花爹和小术自当不吝夸赞,直把小翠花欢喜得笑出一朵花来。
他们一家人跨越千山万水长途跋涉来到京师的头一天,花爹拍膝决定犒劳自己与孩子们,今晚带闺女和小翠花出门吃顿壕的。
京师处处灯火通明,与之相映相衬,就连天上月华星辉也要为之褪色。八街九陌纵横交错,闾檐相望,酒肆门外还飘着飞扬的旗幡。
花家租住的宅子离夜市不远,花一松带着孩子们寻了家酒楼便走了进去。他自幼长于京师,纵然京师十年过去变化不小,但也并非全无一丝熟悉。
“这家馥满楼你小时候阿爹就带你来过,味道那是真正一流,只不知十年过去有无变化。”花一松一边科普一边感慨。
上菜的小二听说是老熟客,便笑道:“那客官可得好好尝尝,咱们馥满楼的老厨子今年干足第二十年,保准这菜呀还是从前那个味。”
花一松闻言,满足地笑了:“那我可就放心了。”
店小二诚不欺人,花一松尝过馥满楼的招牌菜之后大为赞赏。大抵是重回故地心潮澎湃,又或者是见到恩师心中激荡,花小术见他着实高兴,便主动给阿爹点了壶酒。
花一松素来嗜酒,只是平日有女儿约束难沾多少。难得见她主动点了酒,当爹的心情大好,揽过女儿的肩也给她斟满一杯。
花小术没推拒,只是意思意思浅酌一口。酒水含于口中,有些苦涩有些辣,说不清这样滋味究竟哪里吸引人,或许吸引人的是酒后的醉生梦死,图一时的忘却烦忧也说不定。
一壶酒不过二两,剩下的酒水全都入了花爹的肚子里,花小术只小酌一杯,却已经觉得双颊有些烫了。
虽说酒量不行,好在花小术也并非一杯倒的体质。
她们来时已经快要过了饭点,吃过这顿饭,酒楼里的客人则更少了。大堂里剩下三两桌的人也是吃过饭了,点了茶水果盘一边消食一边闲聊。
“我堂兄可是在蓝府当差的,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吗?”
花小术耳朵一动,顺着话音看向前面那桌两名男子。
听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小国舅?蓝家的国舅爷不就是当今蓝相嘛?”
“这你都不知道?蓝相是家中嫡长子,皇后蓝氏排行第二,他们下面还有个最小的嫡亲弟弟,人人都唤他作小国舅。”
“这小国舅可不得了,想当年在咱们京师那可是一顶一的恶茬子,人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不管是朝中大员还是皇亲贵戚见了全都得避着走,谁也没敢跟他硬碰硬。”说的人不胜唏嘘:“当时在京师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说蓝家老大老二这般出息,独独老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显然听的人并不太信:“这么厉害?我来京都好几年了,怎么就没碰过这号恶茬子?”
“早年有传闻称他被家里人送去修佛修道修心养性,又有人说他脑子有病被押去遍寻名医……”说者神秘兮兮:“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只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又活着回来了。”
听的人不以为意地笑:“回来又怎么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就算他背靠的是蓝家,倘若触动了圣上威严,还能由着他放肆不成?”
“谁不知道皇后蓝氏深得圣上眷宠,蓝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那小国舅纵然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上面有兄姐挡着,谁能奈何得了他?”说的人煞有介事:“听说从前在他手里还闹过人命,可惜被蓝家给压下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听的人托着腮还是不信,故作玩笑:“圣上何等英明,岂会真的毫不知情?莫不是见蓝家势大,暗中打着‘捧杀’的主意……”
“——嘘!”
似是惊觉话题走向过于危险,又像是注意到周围有人投过去的目光,两人压低声音,渐渐不再言语,结了账就匆匆离开了馥满楼。
花小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忽觉肩上落下的力道,她回神注意到阿爹欲言又止的神情,摇头说:“我没事。”
一桌菜肴吃得七七八八,花一松见女儿和小翠花均已放下筷子,于是将壶里最后一口水酒咽下,这才摸摸肚子起身:“吃饱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