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切莫与我生份
巍峨皇城银装裹素,碧瓦红墙蒙添白纱,一座座宫殿错落有致,仿若与白雪揉化一物。
宫闱深深,寝殿之中,蓝皇后倚坐窗下桃绯美人榻,背靠牡丹百蝶大迎枕,一名宫女正在为她梳整青丝,如缎顺滑的墨色长发披肩垂落,别在襟前。
她难得慵懒,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发丝,透着雕花窗棂看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名宫女挑开松花色纳纱绣垂帘,绕过鎏金镂丝嵌白玉座屏来到蓝皇后跟前,将一封信笺呈于她的手中。
听闻是家中来信,蓝皇后稍稍打起精神,接过信来拆开细读。
见她柳眉颦蹙,身边宫女皆不敢言,唯有陪嫁入宫的近身侍女华青出声询问:“娘娘,可是家中有事?”
蓝皇后容色舒缓,不紧不慢地将信叠起。
“华青,你替本宫跑一趟御书房禀明陛下。”她若有所思:“就说小漪回来了,本宫准备出宫省亲。”
*
雪停天晴好些天,依然不见气温回暖。饶是暖阳高照,也不足以抵消一分。
花小术已经在蓝府住了好几天,起初她还有些担心家里一老一小无人照顾,后来听楠木回来说阿爹嫌看大夫开销大,带话让她养好再回来,气得花小术心肝疼,再也不提回家了。
花小术不提回家的事,喜大普奔的蓝漪高兴坏了,暗戳戳给楠木竖起大拇指。
这些天花小术就养在蓝府的漪澜居,故名思义这是蓝漪自己住的院子。尽管这些年他不在京师,居所却一直被打点得很好。只是偶尔蓝漪牵她出来走动时会发现,与从前在墨凉的府邸相比,京师的居所似乎朴素过了头。
蓝府三进院落,庭闱不深,装潢并不奢靡,不显山亦不露水,反倒显得素雅之极。
遥记当初在墨凉,蓝漪这人可是出了名的铺张奢靡、挥金如土,花小术只以为到了京师有过之无不及,会见到更为夸张的景象,如今一看着实惊讶。
听闻蓝相持家严谨,素来不爱奢华,也不知怎就能这么纵容蓝漪在墨凉挥霍无度。不过花小术转念又想到,楠木曾说蓝漪是家中老小,父母早逝,上头兄妹宠弟无度,这才把人惯出不少毛病来。
大抵蓝相是见年少幼弟独自在外,故而宽待纵容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花小术始终不太习惯蓝漪那身纨绔毛病,有机会一定跟他说说才行。
今日蓝漪不在身边,花小术难得清静,安安份份在漪澜居悠转闲晃。
蓝漪不在,这偌大的漪澜居除了她就一个人也没有。其实府上不乏下人走动,但平日能走到这里来的却鲜为少有,这漪澜居一直都很冷清。
漪澜居与外衔接的月洞门古雅透光,花小术不敢独自一人往外走,生怕出了这个门就绕不回来了。她站在月洞门前微微出神,正巧沿着石板小径走来几名丫鬟,几双眼睛碰撞一块,她们神色古怪,年长的匆匆行礼就匆匆跑了,年轻的临走时还好奇地回头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花小术才不想踏出这个门。
但凡花小术接触过的蓝府下人,几乎都是这种德行,要么把她当成凶禽猛兽避而远之,要么把她当成奇珍异兽看了又看。
反正就没一个有胆子靠近她来,若是遇到蓝漪就在身边的时候,则更不必想了。
如若蓝漪待在家中每天面对的是这般境况,也难怪他一点都不愿回到京师。花小术幽幽叹息,默默转身回亭廊。
“小术?”
花小术转走了几步,忽闻身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温婉的嗓音如同涓涓流水,恬静柔和、沁心悦耳。
花小术闻声回眸,红柱廊道立着两名宫装女子,其中一人周身贵气不容忽视,端庄威仪妍丽如凤。她眉目恬静,朱唇微启:“你是小术吧?”
花小术呆怔地看向眼前之人的面容,依稀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合,她双目触及对方鬓发那支熟悉的蓝雪花绣翠银簪,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花小术不确定地张了张口:“……霓姐姐?”
蓝霓容色舒缓,微笑颌首:“是我。”
蓝霓贵为皇后,自打入宫以来就鲜少出宫,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回都是由圣上亲自陪同的,当然今日亦不例外。
所以,打从今朝蓝漪就不见踪影,不仅仅是因为皇后娘娘出宫回娘家省亲来了,还是因为当今圣上亲自驾临蓝府。
皇恩浩荡,何等尊荣。蓝府上下严阵以待,唯有被生拖硬拽带着来的蓝漪坐在厅堂兴致缺缺,只消没在皇帝面前打起呼噜。
看他无精打彩地支着脑袋,一直同皇帝谈天的蓝相蓝磬忍无可忍,凌厉双目扫去一眼:“小漪,圣上面前不得无礼。”
蓝漪撇撇嘴,这厢倒是有人笑着先给他解围了:“不妨事不妨事,能让小漪坐陪这么久,朕已深感欣慰。”
当今圣上少年登帝,如今恰是风华正茂的顶盛之年,眉宇自带一股威慑之气,换作朝堂之上只怕谁也不敢说他好相与,只是这会儿看起来眉目舒缓,着实笑得一团和气。
皇帝摩挲下巴寻思道:“这么说起来,小漪离开京师有多少个年头了?五年、不,六年?”
蓝漪不答,蓝磬只得替他答了:“回陛下,已有七个年头。若是再过完这个新年,就八年了。”
“这么久了?”皇帝满脸讶异:“居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不知想了什么,摇了摇头,又重新笑看蓝漪:“当初霓儿说你答应返京,朕原还不信。如今见你平安归来,朕心中也宽慰许多。”
“宽慰?”蓝漪斜眼瞅着他,倏而勾唇:“你就不怕我这一回来,又得给你惹麻烦添堵吗?”
“小漪!”蓝磬皱眉喝斥,皇帝却笑呵呵地摆手:“听你这么一说,朕还真就想起头两日怀阳侯跑进宫来找朕,说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被歹人所挟,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哭着求朕替他作主呢。”
当日祸起名品斋,薛浔可是伤人的元凶,不管他是有无还是无意,蓝漪都不会轻饶了他。
蓝漪事不关己不咸不淡:“哦,是吗?”
提起这事蓝磬就头疼,这要不是他按着,薛浔怕是早就断手断脚了。只是说让放人吧,蓝漪却死活不答应。
对他敷衍的语气皇帝也不生气,只是轻拍他的肩:“小漪长大了,朕知道你比从前懂事了。”
蓝漪闷哼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这番话。
皇帝笑着松手,用一种哄孩子的口吻说:“怀阳侯家那小子确实欠收拾,你好好教训教训,就是别把人给弄死了。”
“……”
听他这么儿戏的口吻,蓝磬觉得他可能是在场脑子最正常的。
*
青瓦铺积厚雪,时有冷风袭来,蓝霓的近侍华青上前将窗阖紧。室内暖香幽幽,杯面热茗袅袅,花小术面对蓝霓有些拘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对方已是皇后娘娘,堂堂一国之母,身份地位与从前再不相同。方才一时脱口唤了旧时的称呼,如今再想实属不妥。
花小术心中忐忑,蓝霓捧过茶杯捂热双手,却是笑得浑不在意:“别紧张,既然你还记得唤我一声霓姐姐,便不要拘礼于这层身份。这里不是皇宫,我还是你的霓姐姐,不是什么皇后娘娘。”
蓝霓声音轻柔、容色温和,她的主动亲近让花小术心里的紧张稍稍缓和一些,不禁回想起从前记忆里的那个霓姐姐就是这般恬静温柔善解人意,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还记得从前你就那么点大小,声音软糯软糯直唤我霓姐姐,叫得我这一颗心都化了。如今你长大了,多年未见,就怕你与我生份,不愿唤我一声霓姐姐。”
花小术眉梢舒缓:“怎么会呢?你还是我放在心坎上的霓姐姐。”
蓝家二姑娘蓝霓尚未出阁之前,便已是名动京师的大美人,放在当年整个贵女圈可谓风头无俩的人物,名门子弟爱慕有之,闺家小姐人人欣羡。
那时的花小术还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乳臭未干小毛孩,扔进孩子堆里压根就显不出来。偏生那年春日宴,蓝霓愣是在一群家世出众背景过硬有才华有相貌的小萝卜里头独独挑出了她。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要不是眉目熟悉,我险些就要认不出你来。”蓝霓细细打量花小术的眉目,调侃说:“你小时候就生得粉雕玉琢,如今长大更是分外俏丽。”
花小术不由红着脸嘀咕说:“霓姐姐才是。你如今这般贵气逼人,小术刚一见你,险些就要膝盖一软给你跪地磕头,高呼一声娘娘千岁咯。”
“这声娘娘我早听腻了,还是这声‘霓姐姐’好,听着顺耳,显年轻。”说着,她摸了把自己的脸蛋。
花小术忍俊不禁:“那可如何是好?这可是你的尊称呀,在外我还是叫你一娘娘,才不要这般特立独行呢。”
知她不再拘谨,蓝霓笑了笑,眸中含着深意:“只要不与我生份,你唤什么都好。”
见她全无架子,花小术整个人放松下来,双目转向杯中的热茗,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蓝霓又怎会出现在这里,登时就尴尬了。
花小术张了张嘴,吞吞吐吐:“霓姐姐,我……”
“我知道,小漪是随你回京来的。”蓝霓会心一笑:“其实我这次回家省亲,除了为了小漪,还有就是为了你。”
第9章 那年春花宴上
皇帝与蓝相从朝政谈到闲务,从诗赋谈到乐谱,从天南谈到地北,一副滔滔不绝无话不谈的架势。
蓝漪百无聊赖地端过茶杯,以茶盖拨了拨茶叶,竖耳听见屋檐的融雪啪嗒一下簌簌掉落,他望天出神,突然扭头:“二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句问话问住了相谈甚欢的两个人,皇帝施施然回首,故作糊涂地笑问:“有吗?”
“有。”蓝漪斩钉截铁,冷冷地微眯起眼:“她去哪了?”
皇帝一时语塞,蓝相淡定如许地接过棒:“方才你没听她说吗?她馋着李厨子做的秘制糕点,带着华青去厨房讨要配方,好带回宫里给御膳房的厨子学起来。”
“是吗?”蓝漪埋头回想,他一直心不在焉,这时也不太记得了。不过见他们信誓旦旦,也就没去多想:“哦,这样啊。”
*
“为了我?”花小术有些踌躇,不解地摇头:“我不明白。”
蓝霓打一开始就并不惊讶她会出现在蓝府,而且看上去对她与蓝漪之间的关系似乎了然于心。如果她已经什么都知道,那么她来见自己的原因想必不仅仅只是为了叙旧这么简单。
蓝霓神色复杂,幽幽吐息:“小术,我听说你不记得了一些事。”
花小术神色动容:“霓姐姐,我并没有遗忘你。”她确实忘记了一些事,至今仍不能够想起来。今次随阿爹回京,为了正是重拾旧事,想起那些曾经过往。
她们一家于十年前离开京师,那时的她其实已经不小了,能够记住很多事。比如教她写字的陆老太爷,幼年玩伴的狗蛋哥哥,还有这位曾经亲昵交好的霓姐姐,她全都记得。
她不记得的,独独只有蓝漪。
“那孩子过于执拗,当年他不管不顾追去墨凉,我就知道他心里终究是放不下你的。”蓝霓不禁摇头:“小漪知道你忘了他,一定伤心透了。”
花小术抿着苦笑:“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回到这里,重新记起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记得蓝漪,只是当七年前蓝漪千里迢迢找到墨凉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不忘得他了。
这些年来,她与蓝漪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始于一个已经遗忘、一个却选择隐瞒。蓝漪明知她遗忘了过去,却还是隐瞒不说,方才导致后来种种误会。既然蓝漪不愿告诉她,那么她就自己亲自回来找答案,看蓝漪到底在隐瞒什么,究竟还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霓姐姐,既然你我曾经交好,你一定知道我与他的过去吧?”既然从前还在京师的时候与蓝霓这般要好,那么自己与她的弟弟熟识交好,身为姐姐的蓝霓没道理会不知道才对。
“如若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恐怕我也无能为力。”蓝霓有些无奈:“毕竟我对你们之间的事,知之不多。”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蓝霓眸光流转,莞尔一笑:“还记不记得那年你我初见的春花宴?”
花小术一怔:“当然记得。”
那年春花宴,恰逢太子选妃时宜,京中名门世家王侯贵胄皆有出席,各家长辈争相出头,贵女圈中明争暗斗,名冠京师的蓝霓作为太子妃的热门人选,自然首当其冲,被当成了人形靶子险些就戳成了篓篓。
当时还无人知悉名额早已内定,太子也不知爬了她家的墙多少回,这厢春花宴就有人使了阴招收买她的乐师,要她在人前献歌之时当众出丑。
这事蓝霓曾向花小术提过,正因当时情急,她再寻别的乐师已然太迟,这才会挺而走险从诸多孩子里挑中了花小术。
“当时我可是一筹莫展相当糊涂。”蓝霓饶有深意地笑:“你可知是谁急中生智为我献上良策?”
花小术愣了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他可是信誓旦旦地为我笃定,你一定能帮得了我呢。”蓝霓含笑启唇:“这不就是小……”
砰一声巨响,门从外头撞开,冷风咻咻,直灌入室,吹散了一室暖香。
屋里的人纷纷侧目,就见门口站着个人,面沉如水,冷若冰霜。不知是天气冷的缘故,还是他由内而发的凛冽寒气,冻得人忍不住猛打一个寒战。
“你跟她说了什么?”蓝漪的声音很冷,冷得瘆人。
蓝霓张口哑然,一时竟忘了口中未吐完的那个字。
花小术被风呼得瑟瑟发抖,她瞪向堵在门口的蓝漪:“你干什么?赶紧把门关上。”
蓝漪顶着黑沉沉的脸,默默走进来,默默把门带上,然后默默挤到蓝霓和花小术中间,如临大敌地护在小术面前:“你不要在小术面前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