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他只道:
  “这位嫂子,如今尊府有丧事,还是安静些的好,以免惊扰亡魂。”
  管家媳妇一愣,这才觉出自己的唐突。
  人家本是奔丧来的,自己这等聒噪,倒显出十二分的不尊重来。
  她忙赔礼。此后路上,五郎不问,她便再不多说什么。
  多说多错,祸从口出,还是沉稳安静些的好。
  五郎方至灵堂。
  眼见着光天化日,灵堂之中,却依旧满是阴冷之感。
  五郎双手环抱,搓了搓手,这才迈步进去。
  谢菱亦换上一身素缟,头上无甚配饰。
  只见她跪坐在灵前,一身颓然,不停地朝火盆中烧纸钱。
  案上的长明灯燃得极好,不时有丫头往来添油。
  见着五郎进来,谢菱自作惊讶神情。
  她忙起身相迎,又行过万福:
  “五哥怎的来了?”
  五郎见她安排得这等妥帖,忽有千般感激,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遂扶了谢菱起身。十几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谢菱亦被这举动惊得愣住。她身子一僵,默了一瞬,才由他扶起。
  五郎方道:
  “听人说,你房中的侍妾没了。想来你很是操劳,七娘托我来看看。”
  这谎话说得蹩脚。
  鲁国公府又不是抛头露面的街市,况且赵廷兰亦不在。
  七娘若想看她,怎不自己来?
  谢菱心下自是明白,也不说破,只道了声谢。
  五郎接着道:
  “既来了,八妹妹容我上注清香吧!”
  谢菱点头:
  “死者为大,这个自然。”
  一时,钏儿捧了香送上。又有丫头捧了清水、手巾,很是尊重讲究。
  五郎先净过手,方才上前点香。
  他不苟言笑,亦不曾触景生泪。这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内里又该是怎样的翻腾?
  五郎向来无拘无束些,纵使求神拜佛,还不曾如今日一般虔诚。
  他恭敬上过香,又磕了三个头。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可在旁人看来,总有些奇怪滋味。
  礼毕起身,五郎只望着卞大娘子的灵位,依依不舍。
  可似乎,也并无理由再逗留了。
  再舍不得,终究,不也是被自己生生舍弃了么?
  她的人如是,何况今日一个灵位!
  五郎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从一开始便知晓真相,结果会不会不同?
  他逃避着不去回答,不去深究。
  可他心中未必不清楚,即使如此,他依旧会舍了她,舍得干干净净。
  五郎忽一声自嘲地笑。
  那么,他今日的祭拜,是否又算是兔死狐悲呢?
  正待告辞,却听门外喧闹了起来。
  只见丫头茉儿蓬头垢面,发髻散乱,衣衫亦不大规整。
  她满院子乱跑,又有婆子媳妇跟在后天追。
  茉儿一会子指东,一会子指西,口里还喃喃有词:
  “有鬼!有鬼!”
  她满脸惊恐,眼看着就要往灵堂冲,一众婆子媳妇吓得直去拦。
  眼下谢家小郎君在呢!若有甚冲撞,哪里是她们担待得起的?
  “小蹄子!你给我站住!”只听李嬷嬷怒斥。
  茉儿刚冲至门边,闻声忽猛地顿住。
  婆子媳妇们才松一口气,却见她回过头咧嘴一笑,倒不见了适才的惊慌。
  茉儿一脸兴奋好奇,直像个孩童:
  “我同你们讲,这里面有鬼!咱们抓鬼去!”
  她话音未落,便直冲了进去。
  婆子媳妇们气得直跺脚,再不顾体面,忙追着进去。
  恰见着茉儿,灵堂中人大惊失色。
  谢菱霎时站起,不住地往后退,一面举起握着丝帕的手,直指着茉儿。
  她拿余光扫了眼五郎,心已提到嗓子眼。
  只闻谢菱惊道:
  “谁放这疯子出来的?还不抓回去!”
  追进来的婆子媳妇们也不及行礼,赶着要去抓茉儿。
  不承想,茉儿自疯了之后,却比从前灵巧许多。
  一来二去,她摔了烛火,翻了火盆,直将灵堂闹了个底朝天。
  五郎见此,哪里忍得?
  最后一程,还叫卞大娘子不得安息么!
  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茉儿的手臂,厉色道:
  “你这个疯子!发什么疯?”
  谁知,茉儿却笑了。
  她只做禁声手势,仰面看着五郎:
  “这里有鬼。这个鬼,是被人害死的……人比鬼厉害,你说好不好笑?”
  说罢,她又拍手笑起来。
  五郎的神色沉了沉。
  一个被人害死的鬼?
  莫非,卞大娘子之死,是另有蹊跷?
  忽闻茉儿言语,谢菱只屏住呼吸,直直望着五郎。连动,亦不敢动一下。
 
  ☆、第二百五十章 伤春怨8
 
  灵堂之中,霎时鸦雀无声。
  李嬷嬷看向谢菱,又看看五郎,忽向下人们道:
  “还不快将这疯子拉下去!等着给谢小郎君惹晦气么?”
  婆子媳妇们会意,忙要去拉茉儿。
  却听五郎猛地阻止:
  “且慢!”
  他扫视了四周一眼,又看向茉儿,语气忽变得温和起来。
  只听他道:
  “你别怕,知晓什么,尽与我说就是?”
  “你信么?”茉儿睁大了眼,“人害死了鬼!”
  这听上去虽是荒唐,可人一死,不就成了鬼么?
  五郎遂点点头:
  “我信。”
  茉儿忽而很开心,又笑起来。
  五郎看着她,又道:
  “是谁,害死了鬼呢?”
  茉儿显得为难起来。她四下看看,目光忽停在谢菱身上。
  谢菱靠着钏儿,瞧上去,只是个受惊的娇娘子。
  茉儿顿了半晌,霎时发狂似地害怕起来。
  “是她!是她!”茉儿别过头去不敢看,拿手指着谢菱。
  谢菱一瞬面色煞白,只颤抖着摇头。
  五郎抬眼看向她,悲伤并着愤怒,一时竟不作反应言语。
  谢菱正待辩解,却见茉儿猛抬起头。
  她一把推开五郎,又至李嬷嬷身旁。
  茉儿指着李嬷嬷,只向五郎道:
  “是她!”
  众人一瞬皆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不明所以,直直摆手。
  “是她!”茉儿又随手指了个丫头,转而又指向自己,“是我!”
  她忽大笑起来,只在灵堂之中来回游走。
  这般语无伦次,果是个疯子啊!
  谢菱长长舒出一口气,朝李嬷嬷使了个眼色,茉儿遂被带了下去。
  五郎才紧绷的神情,霎时化作满面的颓然。
  疯子的话,他竟也信了!
  这便是关心则乱么?
  谢菱四下看了看,被茉儿一闹,灵堂已然混乱一片。
  她遂打发了丫头们收拾,又行至五郎身旁,只道:
  “五哥,抱歉。你好心来祭拜,却让你见着这个。”
  五郎摇头,又道:
  “你怎的放任疯子灵前胡闹?”
  这便是质问语气了。从前,五郎惯这般待谢菱的。
  谢菱心中嗤笑,面上却很是无奈:
  “那疯丫头,本是伺候卞娘子的。”
  五郎一惊,转过头看着谢菱。
  果是有些渊源!
  谢菱看五郎一眼,又道:
  “原本,卞娘子的病,也不至要命。只是这些黑心的丫头,暗中克扣,并不曾上心照料。”
  五郎正待斥责,谢菱却接着道:
  “也怪我!近来事忙,一时不查,才纵得她们无法无天。”
  正说着,她已然啜泣起来。
  谢菱望着满地丧幡纸钱,一片狼藉,哭得更是厉害,丝帕已湿了半张。
  这等境况,五郎哪里还好说句重话?
  她缓了缓气息,又道:
  “卞娘子去时,是站着去的。这丫头心中有愧,生了暗鬼,这才将自己吓疯了去。”
  钏儿扶着谢菱,一面替她拭泪,一面道:
  “近来常有闹鬼之说,焉知不是这疯丫头的缘故?”
  闻得此语,五郎心底,霎时百感交集。
  因着丫头不尽职,她便这般容易地丢了性命。
  到底,是太不值,太轻贱了!
  他冷眼看着谢菱,也不知她的眼泪是真是假。
  不过,她愿为卞大娘子操持后事,总算难得。
  五郎叹了口气,方道:
  “既知是丫头作祟,如今又疯了,怎的还留着?或是报官,或是撵出去,也好让芳魂安息啊!”
  谢菱心道,若非等赵廷兰回来,拿她当替罪羊,才懒得养着呢!
  谢菱又啜泣两声,只道:
  “到底,卞娘子是廷兰心尖上的人。骤然没了,总归要有个交代。也不是我说处置,便能处置的。”
  “此事,可同赵廷兰说了?他几时回来?”五郎忙问。
  谢菱方道:
  “前日已去了书信。大抵十来日,想是公事要紧,他也不必这等着急。左右,我在此料理,也是一样的。”
  赵廷兰,果真是好薄情啊!
  五郎垂下头,再不言语。
  若说薄情,他谢五郎又何尝不是呢?自己又有何底气,去怨怪旁人?
  情起、情灭,皆因他一番招惹。
  若非他,卞大娘子何至于委身鲁国公府,又何至于是如今的下场?
  五郎举目四顾。
  凄凄冷冷的灵堂,唯她一个孤魂野鬼。
  便纵有千种情思,她消受不起。而五郎,更是消受不起的。
  他徒然叹了口气,烧过一摞纸钱,便踉踉跄跄地去了。
  谢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脆弱而缥缈,忽而心有所感。
  这个五哥,从来便是位富贵闲人。
  除了吃喝玩乐,他对万事皆不上心,对万事皆不在意。
  偏偏此时,一个妓儿灵前,倒见出一片真切的赤诚来。
  原来,他也并非没心没肝的。
  只是在他眼中,一个庶妹,到底比不上这缕妓儿的亡魂。
  赵廷兰正在洛阳公干。
  听闻他是谢府的女婿,上下官员无不好吃好喝地伺候。
  洛阳为唐时东都,本朝西京。虽比不得汴京繁华,可热闹得趣的去处,却也不少。
  恰逢暮春,牡丹正盛。
  洛阳向来以牡丹名扬天下,来此遇着,自然要好生游赏一番。
  况且,赵廷兰又是那爱排场爱热闹的性子。旁人投其所好,总是不错。
  这日,他恰打马看花而回。
  只见他一身枣红泥金春袍,革带束腰,戴一方玛瑙嵌宝冠子,春风满面。
  赵廷兰哼着新曲,一面朝屋中走,一面将外衣丢向丫头。
  见他回来,小厮忙凑上前去:
  “兰郎君,汴京来信了。”
  赵廷兰不紧不慢地随意坐了,翘起腿搭在凳子上。
  他又自吃一盏茶,笑道:
  “我家菱娘想我了?”
  小厮笑了笑,兰郎君自来便是这没皮没脸的样,倒也是惯了的。
  小厮举起信,方道:
  “正是了,兰郎君在外风,可盼煞闺中佳人了!”
  赵廷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小厮便道:
  “狗才!好甜的嘴!”
  说罢,他只将家书细细读来。
  其上所言,原是卞大娘子骤然病亡一事。
  赵廷兰面上的笑渐渐隐了去。或是生愧,或是后悔,他也说不清。
  他本想着帮人帮到底。一来,此是极公平的生意;二来,黑心钱赚多了,也当是积德行善。
  不承想,却偏偏搭进了人家的性命。
  也罢,她自己选的路,不论遇着什么,也都与人无尤了。
  赵廷兰举步至案头,燃上一注清香,聊表追思。
  他又抽出张小笺,只在其上写下四个规整之字:
  下不为例!
  罢了,他遂让小厮连夜寄去。
  那小厮撇撇嘴,只笑道:
  “人家寄来长篇大论,兰郎君却回几个字!谢娘子当真是神情错付啊!”
  他摇摇头,只忙赶着寄书信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促拍满路花1
 
  洛阳的春日,比汴京更长久些。
  汴京已是无处不飞花,可洛阳这里,却依旧一片繁盛春景。
  尤其此处牡丹最盛,因着这个,洛阳府还特地在城隍庙设了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一年一度,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整个城隍庙,尽是一片姹紫嫣红。
  一时人声鼎沸,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商户百姓,皆结伴游览。
  又有文人墨客,或随口赋诗,或题字壁上,再没比这更热闹风雅的了。
  且说着,正有一书生于壁上作赋。
  他一身竹青春袍,博带束发,背影挺拔而隽秀。
  朝壁上瞧去,只见他字迹洒脱,颇得俊逸之风;文章浑然天成,断非俗流。
  其中一句颇好,只见题道:
  宛棠梨之容姿,蕴寒梅之傲节。
  传说,唐时女皇登基,命百花盛放,唯牡丹不从。
  因此典故,文人待牡丹亦有所偏爱。不仅慕其芳容,更是赞其气节。
  围观之人将壁上赋文读来,无不点头称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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