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娘点头:
“像是说了许久的话,总是和和气气的。”
她审视着朱夫人的神情,自明白她的担忧。
二郎的媳妇,若家世太高,仪鸾宗姬必是不依。一旦二人之事被知晓,恐也不好收拾。
可若家世平平,到底是配不上二郎的。
朱夫人遂道:
“前些日子,我与他大嫂谈过一回。为着子嗣考虑,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
只是,若真将仪鸾宗姬惹急了,还不定闹出什么呢!
朱夫人是当局者迷,可陈姨娘却旁观者清。
她顿了顿,方道:
“大夫人,我多一句嘴。一来,咱们府上离不得宗姬;二来,此事归根结底,要看二郎君的心思。”
此话既出,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们在此处谈论得热火朝天,一旦二郎不依,岂不皆是白费力气么?
朱夫人叹了口气:
“二郎那孩子,我是知道的。自小便是说一不二,认死理的心!”
陈姨娘思及二郎平日行事,狠辣果决,也可知一二了。
朱夫人直摇起头来,接着道:
“我与他父亲说话,他也听得几分。就怕他面上应允,回头真娶进了门,又不待人家好。同是在朝为官的,人家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样想来,此事确是马虎不得。
弄不好,得罪了朝中之人,也总不值当。
陈姨娘偷偷看了朱夫人几眼,心中早有盘算,只不好硬生生地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方正色唤道:
“大夫人,你若信得过我,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朱夫人一惊。左不过,便是前日来往那几位小娘子了。
莫不是,汴京城中,还有她朱夫人不知晓的人物?
陈姨娘接着道:
“夫人莫急。此人并非旁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夫人狐疑地望着她,似乎已猜着几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阳台梦3
陈姨娘缓了缓气息,心下是有些畏惧的。
也不知朱夫人骤然闻着,是个什么反应!
她喘了几口气,遂道:
“大夫人,其实,二郎的婚事,又何必去外边寻?咱们家的许娘子,才学颇高,端慧娴静,我看就很好。不如……”
“放肆!”朱夫人猛地拍案斥道。
陈姨娘霎时闭了嘴,吓得直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许道萍……
朱夫人心头喃喃念道。
她一个父母双亡,又无亲戚倚靠的孤女,如何配得上二郎?
陈姨娘偷着瞧了朱夫人几眼,见她怒气未消,又忙低下头去。
朱夫人瞪着陈姨娘,默了半晌,才将凌厉目光收回。
思来,陈姨娘也并非那等莽撞之人。
今日突来这番言语,莫不是,还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朱夫人缓了缓神情,方道:
“好了!别作出这个模样,像我欺负你似的!回头大老爷见着,可不该心疼了么?”
陈姨娘依旧战战兢兢,只颤抖道:
“妾身不敢。”
“哼!”朱夫人冷哼一声,“再不敢,你不也说出了口么?”
陈姨娘只垂头不语,手中丝帕已然拧作一团。
朱夫人瞥她一眼,又道:
“你且把道理摆出来论一论,我再做定夺。”
陈姨娘轻喘着气,依旧不敢抬头,态度显得越发恭敬了。
她遂道:
“大夫人息怒,容妾身禀来。二郎君如今位高权重,若娶个门第低的,咱们府上脸面挂不住。若娶个高门大户的,又恐委屈人家小娘子。况且宗姬那里,还有一说呢!”
陈姨娘又抬眼看了看朱夫人。
见她神色稍缓,陈姨娘遂接着道:
“咱们府上,如今如日中天。不论娶了哪家小娘子,皆是人家攀附咱们的多。听闻,二郎君在朝上,一向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他缺的,并非相配的权贵,而是个仁善的美名啊!”
朱夫人的神情更好些了,似乎已在认真听陈姨娘讲话。
陈姨娘舒了一口气,接着道:
“徽州许氏,从来以仁善著称。想来,从前大老爷与之结交,未必没有这个考虑。如今,许氏虽败落,可声明犹在。咱们收留许氏孤女,侠义之心,太上皇也是称赞过的。何不亲上加亲,传为永世佳话呢?”
她一下子说了这许多,朱夫人只默然听着,却不急着打断。
细细想来,似乎也是个道理。
谢府如今钱权不缺,仕途之上顺风顺水。可不就该顾及着载入史册的美名么?
许道萍虽无家世,可名声却大。
未来汴京之时,她便已是与朱凤英齐名的才女。
若非如此,从前太上皇在位之时,朱夫人又如何会想着将她送进宫去?
如今新皇登基,皇后为朱夫人的娘家大侄女,许道萍自不必再入宫。
朱夫人兀自思索,默了半晌,方道:
“罢了!你且去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陈姨娘端然起身,又恭敬行过一礼。
她见朱夫人已与怒色,方才放心离去。
出得院门,陈姨娘拍拍心口,长长舒出一口气,似才从鬼门关有过一遭。
丫头玉络忙扶上她,道:
“姨娘慢着些,适才我魂也吓没了!说来,不过是二郎君的亲事,姨娘又作甚么操这份心?”
陈姨娘摇了摇头。
朱夫人自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而她却是旁观者清。
她缓了缓气息,遂道:
“一来,那番道理,总是不错的。二来么……”
陈姨娘顿了顿,又接着道:
“她为着自家长子煞费苦心,两相为难。焉知,这般私心,人人有之,又岂止她一个?”
玉络蓦地一惊,此时方才醒过神来。
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问:
“姨娘,可是为着陈先生?”
陈姨娘一怔,忙回身作禁声手势。
她道:
“心下明白便是。切莫再提了。”
玉络忙闭上嘴,点了点头,再不言语。
陈姨娘心中何尝不明白?
陈酿虽再未与许道萍来往,可情之一字,最是说不清的。
如今一拖,许道萍不必入宫,谁知日后会如何呢?
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眼下,陈酿已入得太学上舍。加之谢诜提点,不愁没有飞黄腾达的一日。
他与二郎不同。二郎不论娶谁,都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谢汾大人。
而陈酿,本无氏族依托。她的妻室,是要在此之上有所帮衬的。
七娘,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若高攀不得,也断不能娶个无所倚靠的孤女。
陈姨娘叹了口气,茫然望着前方,只觉心力交瘁。
这么些年,她委身谢府,日日提防,日日小心翼翼。到了这把年纪,却依旧要操心这许多的事!
都道朱夫人操劳辛苦,治家不易。可她们做姨娘的,又哪里容易了呢?
陈姨娘朝前行去,忽见着一丫头趋步行过。藤蔓掩映,霎时便不见了人影。
她望了几眼,只朝玉络道:
“看着像是许娘子的丫头,湘儿?”
玉络成日跟着陈姨娘,对谢府上下人事最是清楚。
她方道:
“瞧着像呢!这般急匆匆的,想是许娘子又犯病了!”
陈姨娘轻叹一声:
“这孩子原是命苦,本当待她好些。只是,为着酿儿的前程,倒不得不将她推出去。”
玉络见她神情凄然,遂劝道:
“这命里如何,全是自己的造化。姨娘又何须自责呢?”
“我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陈姨娘摇摇头。
玉络扶着陈姨娘,边走边道:
“说句凉薄些的话,要论人才,许娘子放在何处比,那也是一等一的。奈何投错了胎,又怨谁去?”
她缓了缓,接着道:
“就看咱们府里的七娘子,自小便是众星捧月。若非投生在谢府,又哪来这般好命?”
陈姨娘点点头:
“你平日里话少,不想,竟也是个极明白的人。”
玉络笑了笑:
“成日里跟着姨娘,学得些人情往来,眉眼高低,自然比旁人看得明白!”
“你呀!且嘴甜吧!”陈姨娘嗔道。
罢了,二人遂也回房,只等着朱夫人那处的消息。
且说适才湘儿急匆匆地行走,原是为许道萍取药的。
近来入夏,天气比往年闷热。许道萍自是经不得,染了伤风,已在床上歪了两日。
湘儿掀帘进去,便闻着一股药气。
她自是惯了的,只道:
“小娘子醒了?药取来了,过会子我伺候你服药吧?”
许道萍闷咳了两声,点点头,又蹙眉道:
“成日往七妹妹那里取药,我倒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阳台梦4
湘儿闻着这话,只将药匣子往案头一丢。
她撇撇嘴,道:
“人参丸,哼!还不是她欠小娘子的?”
许道萍无奈,斥道:
“闭嘴!你这丫头,如今这样的话也敢胡说了!她家待我恩重如山,她又欠我什么来?”
湘儿不服,噘嘴道:
“要不是她,陈先生怎会平白送株离草来?”
她望向许道萍。
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微微凹陷,哪里有个青春少女的样子?
湘儿一时心下难过,只拿丝帕掩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她委屈道:
“小娘子只管的瞒着我,可我自小便伺候着你,你的心思,我如何不明白?薛大人何等神医?若非你日日愁苦,郁结难舒,这个病,也早该好了!”
湘儿一面说着,一面又不住地抹眼泪。
小丫头自是护主心切,有哪里知晓其间的事?
许道萍见她忠心模样,实在可怜,到底不忍苛责,只兀自摇摇头。
她缓缓抬起手,招了湘儿至床边,方道:
“我知你护着我。可七妹妹待我之心,我是最清楚的。偌大的谢府,唯有她能真心相托。不论你是否明白,日后断不可胡说了!”
湘儿叹了口气,心中虽是不平,面上也只得应下。
到底不敢惹急了许道萍,那时多添一重病,又怎生发付?
湘儿扶她倚着枕屏,只道:
“如今新皇登基,小娘子自不必入宫。不如,寻个机会,与陈先生冰释前嫌。得个知己,也好过累夜愁思啊!”
提及陈酿,许道萍忽猛咳了两声。
湘儿吓坏了,忙替她顺气。罢了,又倒上一盏茶予她吃。
“敢是我说错话了?”湘儿一时慌乱,“小娘子莫急,我不说就是了!”
许道萍摇摇头。
“知己”二字,说来轻巧,可于她和陈酿,又是何等沉重呢!
她撑着枕屏,一股情思堵在心口,不得排遣。
“痴丫头!”许道萍望着湘儿,“我与他的事,你哪里懂得?”
湘儿见她这等模样,如何不忧心?
从前二人诗词相和,是怎样的情意?这般种种,她俱是看在眼里的!
她只道:
“我虽不懂,却也知道,若非七娘子成日缠着陈先生,又哪来眼下的境况?”
许道萍有些急色。
她重重拍着床沿,直落下泪来:
“我说了,这不与七妹妹相干!”
她一时猛扶住心口,只粗喘着气,眼泪竟似收不住的!
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虽不相干,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吧!
但又能如何呢?
自己一身性命,尽是谢府给的,又有何资格,与人家争个长短?
况且,那株离草,也并非旁人逼着陈酿送的!
只见她满面泪痕,双眼已然红得凄凄楚楚。额间冷汗直直地往外冒,鬓发沾着,尽贴在颈间。
霎时间,只觉命途飘忽,满室哀苦。
纵然满腹才情,偏偏是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命!
一旁的湘儿,直吓得不敢动弹。
许道萍从来便是轻声细语的,就算训斥,亦从未如此。
湘儿心下害怕,双手在裙上搓了搓,试探道:
“小娘子?”
许道萍闭上双眼,直靠上软枕。
她摆摆手,心力交瘁,只道:
“罢了!去吧!”
湘儿满心担忧,却不得不挪着步子出去。
此时的许道萍并不知晓,自己于谢府,还能有更多的安排。
夏日的天,越发闷了。
宗祠的香烛亦比往日用得更快。
仪鸾宗姬一身素裳,端然跪在大郎谢源的牌位前。她面无神色,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塑像。
宗祠地处偏僻,草木成荫。即使白日里,亦昏暗得紧。
排排烛火,是宗祠唯一的光。
几炷清香生出烟来,又散开,映着重重火光,幽微又教人敬畏。
二郎负手立在仪鸾宗姬身后,眼神直视,像个铁面金刚。
他音色沉沉,道:
“大嫂,地上湿气重,且起身吧!”
仪鸾宗姬依旧不动声色。
她垂下眸子,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