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環心下沉了沉,却无怨怪神色。
来此之前,已知王夫人是这般态度了。
当年她闹出那些事,本是因着对绍玉的痴心执念。虽说是养女,到底辱没王家门风。
况且事关亲子,王夫人又如何不防着?
王環行过一礼,含笑入座。
余光正扫着七娘。
她转头看来,七娘一惊,心已提到嗓子眼。
谁知王環只温和一笑,朝她轻点头。
七娘背脊一僵,莫名感到一股寒意,直顺着脊柱往脑中渗。
她避开王環的眼神,紧紧握住杯盏。
谢蕖蹙眉,扶上七娘的肩,七娘却猛地一颤。
“别怕,”她安抚着,“那些事都过去了。”
七娘摇摇头。
她怕的并非从前之事。
而是归来的王環。
那幅贴金箔的《万寿图》,与自己备的寿礼不谋而合,还更能讨好些。
若非无意,那便太可怕了!
更要紧的是,她的《万寿图》如何送得出?
七娘正发愣,一丫头忽至她身后。
她认得,那是绍玉的丫头。
“小娘子,”那丫头也不多言,塞了个锦盒至她手中,“解燃眉之急。”
说罢,匆匆间,她便转身而去。
七娘抬眼看向绍玉,又打开锦盒看一眼。
竟是一支多宝金簪!
“寿”字底座上,镶嵌着珊瑚、玳瑁、祖母绿。
这是……绍玉为她备着的寿礼!
方才那丫头送过锦盒,一面行一面吐了口气。
三郎君本让她放回去,才又叫取来,真是朝令夕改,摸不透的脾气!
“请谢小娘子拜寿!”
有丫头高声道。
王夫人身居国夫人之尊,自然当得起这等礼数。
一时间,众人又朝七娘看去。
七娘一手握着金簪的锦盒,一手握着万寿图卷轴,犹豫不决。
那金簪华丽贵重,王夫人定知是绍玉的手笔。
到时,是否更生气?
可那幅《万寿图》……
前有珠玉,如何好再献一个?
七娘沉下气息,起身至堂前。
她怀中所抱,正是《万寿图》!
七娘款款行来,于礼数气度之上,无可指摘。
虽衣饰不比从前,却不曾辱没世家之风。
众人目光俱随着她。
座中之人,有新贵,亦有旧臣家眷。
当年谢七娘何等风光?就算不曾见过,她的名号,谁人不知?
前日她的文章传出,扬州城霎时沸沸扬扬。
众人好奇之心乍起,不时探一探头。
只见她怀抱卷轴,与王環无二。
众人更是生奇。
七娘目不斜视,只让丫头将《万寿图》展开。
她端端行礼,道:
“谢氏七娘,恭贺夫人寿辰。”
《万寿图》既出,四下一片诧异!
夫人们面面相觑,又有人偷视王環。
王環神色暗了暗,转而又含笑相视。
七娘接着道:
“此图为七娘手书,虽耗费许多时日,却不比王小娘子贴心亲近。还望夫人不弃。”
王夫人审视她几眼,笑道:
“都是心意,婶婶都喜欢。”
七娘复行一礼,遂回座去。
王夫人的目光却随着七娘,不曾离开。
她转而笑了笑。
这些孩子,皆比从前更多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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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寿礼相撞之事,扬州城中不免许多议论。
“听说了么?王夫人寿宴上……”
话音未落,有人便接话:
“怎么不知?二位小娘子的寿礼相撞,有的笑话呢!”
“怕是只谢小娘子是个笑话!她家道中落,送出的礼自然寒酸些。”
“话不能这么说!谢小娘子才名盛,那字也更好!”
“是了。写字讲究筋骨,整那金玉其外的作甚?”
……
市井之上,百姓各执一词。茶余饭后,倒也消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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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如今外头多有议论呢!”一丫头正打帘子。
王夫人拿簪头拨了拨炉中香灰,含笑道:
“既是议论,总会不绝。”
丫头很是机灵,见王夫人拨香灰,忙赶着添了几枚香饼。
她又道:
“此番,谢小娘子的脸是丢大了。”
王夫人放下簪子:
“如今都说她的字好,哪里丢脸了?”
她才学掩于《万寿图》间,不显不露,淡然从容。
反观王環,装裱精美,却在最要紧的字迹上,落了下乘。
博学之人见着,也不知是谁丢脸了!
丫头笑笑,只道:
“不过,总是她学咱们家小娘子的!当年显贵,如今也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自是恭维讨好。
可王夫人心中明镜似的。
这绝不是七娘学王環。
一来,先不论才学,作为寿礼,确是王環的《万寿图》更合适。
七娘何必学来打自己的脸呢?
二来,《万寿图》繁复,并非一时所成。
王環初至扬州,七娘又何从打听她备的寿礼?
要么,真是巧合。
要么,便是王環有意挑衅,寻七娘的难堪!
她身为王府小娘子,要打听七娘备的寿礼,必不费吹灰之力。
王夫人蹙了蹙眉。
王環不省心,谢七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从容献礼,不就是告诉王夫人,此事与她无关么?
可王夫人不知,七娘还存着另一分心思。
若拿出绍玉给的多宝金簪,只怕王夫人疑心上来,更不好辩白。
而于《万寿图》,七娘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
丢脸又何妨?
装帧华丽,而字迹不佳,金玉其外的体面,不要也罢!
谢七娘自有谢七娘的体面。
正如陈酿从前所言: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但这些,王夫人是思及不到的。
“夫人,”帘外忽有丫头通传,“二郎君着人来。”
王夫人遂抬了抬手。
只见李蔻趋步进来,满面春风,唇边还挂着兴奋的笑。
王夫人一愣。
这丫头不像不稳重的人啊?
☆、第一百零七章 散余霞7
李蔻行入内室,渐渐收敛了神情,可从心底而生的激动,却是克制不住的。
她眉间、眼角,每一个步子,都沾着不同寻常的激动情绪。
王夫人记得,上一回见她这样,还是谢蕖刚怀上媃娘之时。
王夫人吃一口茶,又清了清嗓,只看着她不语。
“夫人。”李蔻还未站稳,便匆匆行礼。
王夫人蹙眉:
“也是许多年的大丫头了,这等不稳重!你家娘子如何教你的?”
李蔻一惊,这才知自己失态。
她忙定了定神,复行一礼:
“夫人海涵。只是忙着道喜,一时倒不查。”
道喜?
喜从何来?
只听李蔻又道:
“恭喜夫人,又要添孙儿了!”
王夫人一愣。
喜讯突如其来,倒教人不及反应!
“夫人!”身旁的丫头笑着摇她。
霎时间,屋中之人皆挂上喜庆的笑,一派其乐融融。
王夫人望着众人,方回过神。
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身道:
“快!带我去瞧瞧!”
丫头们簇拥着她,笑声成串,直翻过高墙去。
这并非谢蕖头一回有孕,按理说,王夫人不至激动至此。
大抵是许久不闻这等事,大喜过望了。
………………………………………………
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天才蒙蒙亮,却又尽化了。
王環端坐廊下,吐一口气,冒出白烟。
她身着银锦小袄,系一条水蓝冬裙。安安静静,与世无争。
寿宴那夜,她并未回驿馆。
王夫人留她住下,安排的院子却偏僻得很。
情理之中,亦是意料之中。
王夫人防着她。
即使许她回来,不过是为了应个景。为了自己寿宴的团圆意头。
王環无甚表情,站起身,望向西蜀的方向。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世家的路,却是更难。
“小娘子!小娘子!”只见一小丫头小跑而来。
她从前在这院里看守。如今王環来了,自然费心伺候着。
王環看了一眼。
丫头不曾裹脚,粗笨模样,只惹得她暗自一声嗤笑。
见人近了,王環才含笑道:
“行慢些,才化过雪,当心打滑。”
小丫头少有被人这般关怀,只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又行礼道:
“小娘子,府中有喜事呢!”
喜事?
莫不是王夫人不再送她回西蜀了?
王環牵那丫头至廊下,自作一番欢喜,只道:
“甚么喜事?”
丫头天真,咧嘴一笑:
“谢娘子有孕,老爷夫人都乐开了花!”
她回想着府中的情景,又掩面道:
“方才见着二郎君,想是一下朝便忙赶着回来。我见他一路踉跄呢!”
王環附和着笑了笑:
“二哥一向如此,遇着二嫂的事便不稳重。”
“可不是!御医说是位小郎君呢!”丫头开始滔滔不绝,“小娘子是没见着,府中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丫头们蜂拥着赶去道喜,排队领赏钱呢!谢娘子跟前的李蔻姐姐最得脸,众人皆羡慕呢!”
“既是喜事,本当如此。”王環依旧含笑。
小丫头扯了扯王環的衣袖:
“小娘子不去凑个热闹?”
王環摇摇头:
“众人皆在呢,想来够喜庆了!我本是修道之人,不如在屋中替二嫂母子祈福。”
锦上添花无人记,何必去凑热闹呢?
况且,如今谢蕖怀有身孕,前车之鉴,王夫人哪许王環接近?
她转身行入室内,又朝小丫头道:
“我这会子祈福,你可别扰我。同姊妹们玩去吧!”
小丫头一笑,行过礼便跑开了。
这位王小娘子性情和顺,也没甚么架子,伺候起来倒也轻松。
自被贬黄州,王府的下人们也四散而去。如今的丫头多是新买的,又哪里知晓王環的旧事?
王環行进堂中,四下暗压压的。
冬日便是如此。屋外明亮耀眼,屋中却越发晦暗。
她心中晃神,捻起一柱清香,指甲不自觉地掐紧。
忽而,
只见线香断裂,颓然落在案头。
不知何时,她掐断了香,指甲也陷入肉里。
王環猛地一个寒颤,粗喘了两口气。
回府本就不易。
她废了多少心思,才换取一个回府的机会。
眼下谢蕖一朝有孕,她的心思,却都白费了。
王夫人才不管王環是真心悔过,或是做个样子!
但凡有丝毫危及孙儿的可能,她必不会容王環在此。
王環一瞬揪紧了心。
是自己的运数尽了么?
怎生这样巧?自己前夜刚回来,谢蕖后夜便有孕了?
连带着她妹妹谢七娘也得了个护身符!
王環深蹙着眉,只望着断香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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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谢蕖有孕,七娘便时时陪着。
一来,姐姐此时最需娘家人陪;二来,亦是防着王環接近。
王夫人虽已发了话,但也保不齐王環见缝插针。
见七娘这等紧张模样,谢蕖兀自发笑。
她只道:
“你这会子不怕了?跟个武将似的守着我!”
七娘却一脸正色:
“姐姐怎生说话呢?这可不是好玩的!”
谢蕖轻笑:
“如今母亲防着她,又能闹出些什么?”
“话虽如此,总是以防万一的好!”七娘道。
她瞧了谢蕖几眼,行至近处,又道:
“这几日姐夫为着姐姐,都不去上朝了。”
提起王绍言,谢蕖便满心的生气。
她一声冷哼,只道:
“你少跟我提他!”
七娘知她还在同王绍言闹脾气,遂劝道:
“当日你们争吵,不过是为着我。其实,日子是你们自己的,姐姐何必为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