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谢什么呢?
“得友如君,是蓼蓼之幸。”陈酿道。
绍玉摇摇头,又道:
“陈二哥既回来了,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我明日来接她。”陈酿道。
绍玉的灯笼一颤,渐渐顿住了脚步。
他站定,只转向陈酿道:
“我想,留在王府,会更安稳些。”
他看了陈酿一眼,冷笑一声:
“陈二哥那位大嫂,我着实不放心。”
陈酿默了半晌:
“可她姐姐已不在了。”
“我在。”绍玉直直对上陈酿的目光。
这样的绍玉,陈酿不曾见过。
他方回道:
“可你能做王家的主么?”
身为王家媳的谢蕖,已落得如此下场。
七娘那尴尬的身份,又如何在王家立足呢?
“不能。”绍玉倒也坦然。
他近前一步,神色越发坚定:
“但我能做自己的主。”
只要七娘愿意……
可,她愿意么?
一时间,绍玉又垂下头。
其实,不是陈酿带她走。而是七娘,要跟着陈酿走。
绍玉忽笑了一声:
“我做不了她的主。”
陈酿默了半晌,方道:
“我不会将她丢在陈家酒肆,你放心。”
绍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二人遂继续前行,灯火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雪夜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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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日谢蕖出殡后,王绍言便一直浑浑噩噩,万事皆提不起精神。
他亲眼看着黄土一点一点盖上她的棺椁,将她从他的生命里生生抽离。
人心已然抽空了。
李蔻捧了壶安神茶来,只劝道:
“二郎君伤心,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我们娘子一向与郎君琴瑟和谐,你教她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呢?”
“既不安心,为何要去?为何不归?”王绍言双眼包着泪。
李蔻叹了口气:
“二郎君,也该为娘子想想。这几日,她一味地找父亲啊!”
提起娘,王绍言心头又一酸。
他看向李蔻,只道:
“蕖娘说过,要给你个立得住的名分。你好生照顾娘,我会给的。”
但王绍言清楚,为了谢蕖的遗言也好,为了娘的起居也好,他能给的,只有一个名分。
至于旁的,他半分也不会多给。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惜奴娇3
自别了绍玉,陈酿一手执着半旧灯笼,一手负在身后,默然前行。
他的脚印深深,每一步,都更沉重一分。
他呵出一口气,霎时凝成白烟。在灯笼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朦胧而迷惘。
对于七娘,陈酿心中已有了安顿。
她不能再回陈家酒肆了。
就算自己同兄嫂发话,一旦分离,山高水远,又如何顾得上她?
亦不能留在王府。
她姐姐已去,寄人篱下,也不是王三郎说护着,便能护住的。
最好,是送七娘上江宁。
赵明诚夫妇无子,李清照又看重七娘才情,必会真心相待。
可七娘愿意么?
如今陈酿已归,她能受得再次分离?
陈酿眼色一沉,总不能带她至战地吧!
以七娘的性子,这样的要求,是一定会说出口的!
忽一阵风过,卷起一地残雪。
陈酿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氅衣紧了紧。
从前他以为最好的安排,却并非七娘所要。
这一回,不论七娘如何抉择,他都随她。
七娘大了,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而他,只需竭尽所能,护她周全,方能各不相负。
如此一想,陈酿遂低头,释然一笑。
嗖!
陈酿愣住,背后似有人疾行。
他猛回过头,悠长的小巷漆黑一片,空空如也。
唯地上一抹浅淡的雪痕,不易察觉。
陈酿蹙眉,忙吹灭灯。
再转回身时,只见史雄已立在巷口。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行至驿馆门边。
他亦举着盏灯,抬手照向陈酿。
“陈先生?”史雄试探着,又近前两步,“果然是你!”
陈酿又朝后看一眼,方舒了口气。
好险……
“你去何处了?这样晚!本想出门寻你,不想……”
还未言罢,史雄忽顿住了。
他见陈酿面色不同往常,心下生疑,只低声问道:
“陈先生,出事了?”
陈酿摇摇头:
“回驿馆再说。”
史雄四下看看,方会意。
他不再言语,只护着陈酿回驿馆去。
方至屋中,史雄风帽斗篷也不及脱,满心的焦虑再抑制不住。
他将灯笼随意一丢,便问:
“先生,出了何事?你别吓我!”
陈酿倒是自若收拾一番,又拍拍史雄的肩:
“多亏你,有惊无险。”
那便是有惊了!
史雄一脸愕然,心已提到嗓子眼。
陈酿斟了一盏热茶予他,接着道:
“方才,我身后有人。若非史大哥恰好出现,只怕,我已身首异处。”
说罢,他自吃一口热茶。
史雄一惊,霎时弹起。
方才小巷一见,原是生死之间!
陈酿这是事后不怕?竟还能安然吃茶!
史雄一把夺过陈酿的茶盏,焦急道:
“是什么人?我说跟着先生吧,你又不让!这大黑夜里,先生虽懂射御,到底是一介书生。若遇着高手,该如何自保?先生若出事,谁来主持运送粮草物资?……”
史雄又开始滔滔不绝。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显然是极坏了。
陈酿却笑起来:
“史大哥,眼下没事了。你且坐下。”
史雄闻言一愣,才知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些。
他撇一下嘴,又正色问道:
“是金人?”
“**不离十。”陈酿道。
他又沉吟一阵,回忆起雪地里的一抹痕迹。
那像是北地的一种功夫,还好今夜大雪,否则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
人虽没瞧见,但想要他命的,只能是金人。
金人已然跟到此处,是否是知晓了他们的计划?
亦或者,只是巧合?
陈酿旋即又道:
“知州那里,白日已说了封城之事。非本地户籍,必往府衙开具证明,方可出城。若真是金人,想来也插翅难逃。咱们正好以抓捕细作为由,暗度粮草。”
金人既知陈酿在此,必会有所揣度。
捉拿细作,没甚么比这更有说服力了!
况且,他从前亦助谢诜抓过金人。此番前来,合情合理。
史雄反应了一阵,方才点头。
他又道:
“说来,先生也不是不谨慎的人。怎么由人跟到驿馆,才有所察觉?”
陈酿一怔。
没察觉,只能是因着分心。
想着七娘的安排,故而分了心。
陈酿深吸一口气,垂眸不语,只兀自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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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扬州城的另一头,一座富丽的客栈之中,亦是人心惶惶。
“王爷!”一黑衣男子低声讲着金文,“属下无能。”
一华服男子背身而坐,手指摩梭着茶盏的沿口。
“他可察觉了?”他身着汉服,却一口流利的金文。
“属下自幼踏雪无痕,应是不曾察觉。”黑衣男子道。
华服男子抬头看了眼窗外:
“今夜雪大。”
他举步至窗前,像是赏玩雪景。
“也罢,”他又道,“你继续盯着。”
黑衣男子正要告退,华服男子忽喝住:
“等等!午后封城了?”
黑衣男子应了声“是”。
“去吧!”华服男子摆摆手。
身旁的侍从上前一步,行金礼道:
“王爷,这封城之举……莫不是,咱们的行踪已被人知晓?”
华服男子忽抬手,侍从忙闭上嘴。
“想来,他们不定知晓我的身份,只知有金人在此。”华服男子低声道,“方才那人,叫什么?”
侍从回道:
“翰勒阿克奇,咱们金地有名的勇士!”
“嗯。”华服男子点点头,“照着这个名字,替他做副牌位吧!”
侍从一愣,随即又恢复冷面,应声而出。
汉人既知他们的行踪,又行封城之举。看来,只能舍小保大了。
否则,谁也出不得城。
华服男子推开窗,夜雪忽飞进来。
宋地的雪,果然与金地是不同的啊!
他又吃一口茶,含笑自语:
“陈酿,老朋友,且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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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草物资若需凑齐,还需几日光景。
陈酿正好趁着这个空挡,一面部署着抓捕金人一事,一面安顿七娘。
昨夜大雪过后,白日已然停了。
皑皑一片,只在屋檐、地上积下厚厚一层。
陈酿撑一把伞,踏雪至王府门前。
今日,他来接七娘,以一片释然之心,要等她的答案。
“小娘子,”丫头趋步至七娘屋中,行礼道,“你先生来了!夫人请小娘子出阁一见。”
七娘正为谢蕖裁纸钱,双手猛地一僵。
金剪跌落案上,清脆一声,好似她此时的心跳。
他来了。
他果真来了。
酿哥哥,是不会丢下她不顾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惜奴骄4
七娘依旧一身素缟,不施脂粉。她将衣裙整理一番,遂出得门去。
行至王氏家祠,七娘忽顿住脚步。
她举目望去,里头供着她姐姐的灵。
“六姐姐,”她轻声道,似是自语,“多谢。你放心。”
说罢,七娘深吸一口气,越过草木小径而去。
王夫人端坐堂上,一脸严肃,带着媳妇亡故该有的伤感。
陈酿坐在她下手方,小几上的茶已续过一回。
他背脊直立,气度平和,见出与同龄人不同的沉稳来。
七娘缓步入内,先与王夫人见礼,又朝陈酿行过师徒之礼。
她双手交互紧握,屏住呼吸,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激动。
“坐吧。”王夫人道。
七娘应声而坐,正对着陈酿。
昨日一见,她还不曾仔细看过他。
眼下瞧来,酿哥哥越发清瘦,却是眉眼之间,添了股英气。
王夫人看七娘一眼,又道:
“从前,你寄住在你先生家,他如今回了扬州,说来看看你。”
七娘起身回礼:
“多谢夫人。”
王夫人叹了口气,转向陈酿:
“先生有什么话便说吧。她姐姐才去,莫要惹这孩子伤心才是。”
陈酿亦起身,向王夫人行过一揖:
“这些日子,多谢夫人照顾,给夫人添麻烦了。”
王夫人摆摆手。
陈酿方行至七娘身边,只道:
“蓼蓼,过些日子,我便要走了。”
七娘一惊,一把抓上他的手臂,也不顾王夫人在场。
“酿哥哥,”她满脸惊恐,“你不是说,来接我么?”
王夫人看着不像,轻咳了两声。
那二人自作充耳不闻。
陈酿整了整她的鬓发,道:
“你听我讲。”
七娘这才勉强沉下气息。
陈酿又道:
“我还要几日才走,算来,恰过了你姐姐头七。我今日来,便是问你,是要去江宁,还是跟着我?”
江宁,到底是更安稳的去处。
七娘将他手臂抓得更紧,直视着道:
“还需我说么?”
不待他开口,七娘接着道:
“你不必劝。我知你要说什么。只一处,若你不在,何处于我,皆是一样的。还不如留在墓园,为姐姐守灵。”
是从前劝太多么?
糊涂地劝了太多。
陈酿方道:
“我没要劝。你说好,就好。”
七娘一愣。
本当是场口舌之战,怎么他,还未开战便缴械投降了?
陈酿揉一下她的发髻,转向王夫人。
他行一大揖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