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看,霎时惊得滚落床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惜奴娇1
王绍言双手一片血红,面色却煞白。
被子连带着半扯在地,床上血迹斑斑,谢蕖一脸安详。
她的腕间是一道划痕。
红艳艳的,像根断了的红线。
“蕖娘……”王绍言试探着,声音发颤。
他渐渐靠上床沿,伸手探她的鼻息。
王绍言的手指猛然顿住。
没有动静!
没有吐气如兰,没有闹脾气的轻哼。
“蕖娘……”他霎时心慌,“蕖娘!”
随着王绍言的哭嚎,王府一瞬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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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外的茶肆中,有二人正歇脚拴马。
一个身形魁梧,留着一口粗犷的络腮胡。
一个俊逸身姿,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像是个商队。
那二人皆着百姓衣物,扬州城又多有商队往来,故而并不大引人注意。
扬州的雪越发大了,二人行进茶肆,方去下风帽斗篷。
原是陈酿与史雄。
史雄随手拿了茶肆的掸子,拍打着斗篷上的残雪。
他一面道:
“陈先生,眼看要入城了,我反是有些惶然。”
陈酿将斗篷搭在一旁,安然坐下,只轻声道:
“韩将军已上疏奏明,想来粮草不是问题。至于史大哥的担心,昨日已派人探过,咱们谨慎行事也就是了。”
史雄舔了舔干燥的唇,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他蹙眉道:
“话虽如此,可城中若真有金人细作,咱们是难上加难了。”
陈酿笑了笑:
“迎难而上便是。”
史雄看他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
陈酿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是再慌乱的境况,皆作一番云淡风轻。
史雄是个急性子,心下自然不安。
但转念一想,似乎每回,陈酿也都能解决。
他又吃一口茶,不再说话。
总之,他是听命办事。陈酿怎样说,他依言行事,总不会错。
二人又唤了几张饼,陈酿吃罢,只道:
“今夜在前头驿馆歇下,明日一早入城。”
史雄点了一下头。
他又吃一阵,只道:
“对了,扬州本是先生的家乡。此番若归家探亲,倒不失为掩人耳目之法。”
提起归家,陈酿眉眼泛起一丝笑意。
他感叹道:
“是啊!已半年不曾回来了。”
也不知家中近况如何,七娘如何?
她信里总说一切安好,于文章之上亦多有所得。
陈酿归来之事,本不好信中言说,若骤然见面,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反应。
他忽低头一笑,已然能想象到了。
史雄跟着笑了两声:
“陈先生想起谢小娘子了吧?”
“此前分别,总有许多不放心。”陈酿道,“不免就想着了。”
史雄忽想起,当年在山上,他为护着七娘放弃科举之事。
“陈先生从前也不曾放过心啊!”史雄道。
“也不知是否史大嫂带的,”陈酿笑道,“史大哥也越发贫嘴了!”
话及此处,二人皆笑起来。
眼下战火纷飞,刀光剑影,可人心之中,却都存着一分柔软之处。
留给值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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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雪,比前夜更大,扬州城中已鲜少有人出门。
这样冷的天,在地处江南的扬州还是头一回。
陈酿一行人打马入城,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
为防打滑,马蹄尽包上了布。
只听陈酿道:
“史大哥,烦你先带兄弟们安顿。我兜转一回,再往扬州府衙去。”
这一番兜转,自然是防着金人细作,要掩人耳目。
史雄自明白。
他点了一下头,便带着众人去了。
陈酿继续打马前行,放眼望去,扬州城既熟悉又陌生。
眼下时辰尚早,许多店铺还不曾开门待客,唯有零星的早点铺子开着。
七娘最爱吃这些甜的,过会子办完事,不如买些回去。
思及此处,陈酿嘴角勾了勾。
复行过一条巷子,只闻得不远处传来哀乐之声。
锣鼓丝竹,哭声震天,是极大的出殡阵势。
陈酿低头一叹,又是户可怜人家。
从前在战场上,日日见着马革裹尸;如今回来,又恰闻着亲人分别之声。
出殡的队伍正拐过来,陈酿下意识地避开。
队伍之中,众人皆披麻戴孝。
有摇幡的,有抱灵牌的,亦有抬棺的……
雪白的纸钱漫天飘飞,融在雪花之中,更显哀楚。
陈酿不再看,复行了几步,忽猛地顿住。
他勒住缰绳,蓦地回头,只见出殡队伍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身素缟,身姿比从前更得袅娜之韵。
一步,一步,她只缓缓跟着队伍,面上无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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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跟在王绍言身后,怀抱着谢蕖生前的妆奁匣子。
直到此时,她都不知这几日是如何过的。
身后是谢蕖的棺椁。
雕花精细,纹饰华美,放在盛世之中,也算是厚葬了,更何况眼下战乱呢?
可棺椁再好,又有何用?
姐姐再回不来了。
才重逢的姐姐,再回不来了。
七娘神思恍惚,忽一个踉跄,直撞上前头的王绍言。
他不提防,猛地晃了一下。
王绍言忙顿住脚步,扶稳谢蕖的牌位。
他转过头,目光寒冷,如一道冰,直扎向七娘。
“祸害!”他鼻间轻哼一声。
七娘垂下眼,屏住呼吸,只不言语。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此处?”王绍言忽而厉色,“不是为着你,蕖娘能落得如此下场?”
七娘紧紧抱住妆奁匣子,身子瑟瑟发颤。
也不知是冷,还是怕。
“你就是自私!”王绍言强压着怒气,“你凭什么再回王家?凭什么拖累蕖娘?”
七娘咬着唇,把头垂得很低。
“二哥,”绍玉三两步行上前,低声道,“我知你难过。但今日二嫂出殡,你要让她安心去啊!”
王绍言心头一酸。
让她去?她真这般去了?
他多想她放心不下,还魂归来啊!
王绍言强忍着泪,瞪向七娘。
他抬起手,朝妆奁匣子狠狠一拍:
“你不配!”
七娘一个不稳,猛退几步,跌坐在地。
雪地,是刺骨的寒凉。
“二哥你过分了!”绍玉斥道,又去扶七娘。
她却一把拂开绍玉,满心的情绪,五味杂陈,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王绍言冷眼看着,只朝身后队伍命令:
“走!”
绍玉看了眼已动的队伍,忙道:
“七娘,快起身!再晚赶不上了!”
七娘泪眼朦胧,只觉寒风在脸上剌过,又麻木得紧。
“我不配。”她轻声道。
绍玉一时默然。
“起来,地上凉。”
忽闻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七娘一怔,缓缓抬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惜奴娇2
只见那人长身俊逸,一件玄色氅衣掩着,正负手立在那处。
风帽下的那双眼,熟悉又温暖。
便似风雪之中的暖烟。任什么寒冷,俱能融化其中。
七娘仰面,不能动弹。
那双眼,是酿哥哥的眼。
久违了。
还不待她回神,陈酿的手掌已在她眼前。
可靠、有力的手掌。
七娘无意识地抽出手,轻放在他的手掌上。
她的小手攒成拳,有些发僵,已然冻得通红。
他紧紧握住,一把将她拉起。
凝视间,陈酿心头猛地又一酸。
七娘怎成了这副样子?
又可怜,又不安。
这段日子,她信中只说一切安好。
但她有太多故事,是自己不知的。
终究,还是不能让人放心的吧!
陈酿微蹙眉头,深深看着她。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七娘的神情有些动容。
陈酿总是出现得突如其来。
总是,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但,也是她最想他的时候。
七娘心头猛泛起一阵酸楚,直往上涌。
涌向鼻尖、眼眶,但那都不要紧,只要他在。
霎时间,七娘一把环住他的腰,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陈酿背脊一僵,双手有些无所适从。
他下意识地想环住她,却又猛地顿住,只停在半空。
那模样,着实奇怪了些。
七娘双肩一耸,将陈酿抱得更紧。
不知因着天冷,或是别的缘故,她始终不愿松手。
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时有路人侧目,七娘却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一位身着素缟的小娘子,本就引人注目,何况如此行径?
但七娘不顾这些,也顾不得。
这是她在陈酿跟前最放肆的一回。她知道过头了,但她就想如此。
唯有如此,她才觉得安全。
陈酿心下一震,轻抚上她的发髻。
七娘颤了颤,只闻得她低声的啜泣。
陈酿觉得胸口有股湿湿的灼热,这感觉很熟悉,也曾湿了他的后颈窝。
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七娘将头埋地更深,眼泪竟似止不住的。
他从不知她有这样多的眼泪,好似千般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哭尽。
陈酿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别怕,”他轻声道,似是耳语,“我在。”
七娘不语,却抵在他的胸口点了点头。
他在。
他回来了。
她的酿哥哥回来了。
一旁的绍玉早已站起身来。
他冷眼看着眼前二人。
他们的衣着,一黑一白,在这般的大雪天,本是极寡淡的。
偏偏,此时却见出一番炙热来。
他拍拍身上的雪花,只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或许,本就是个局外之人吧!
绍玉心头暗暗自嘲,当真可笑得很!
他四下扫了几眼,路人的目光越来越多。
绍玉遂清咳一声:
“陈二哥,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沉重,夹杂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陈酿点了一下头,亦四下看过一眼。
他拍拍七娘的肩:
“蓼蓼?”
说罢,又将七娘撑起。
七娘依旧啜泣着,一双泪眼朦胧,脸也哭花了。
绍玉望着她,深吸一口气:
“七娘,咱们回去吧!”
出殡的队伍渐行渐远,已然追不上了。
七娘闻声一怔,只摇了摇头,紧紧抱着陈酿的手臂。
绍玉暗自轻叹,又道:
“家祠还有场法事,咱们在那里祭拜,也是一样的。”
七娘不语,只将陈酿的手臂抱得更紧。
陈酿一怔。
她如今,竟是住在王府么?
陈酿心头满是疑问,偏七娘如今的样子,又怎么忍心问呢?
不定哪句话,就触到了她的痛处。
陈酿低头,拍拍她的手:
“听话,先回去。好生睡一觉,我,明日来接你。”
说罢,他又朝绍玉使了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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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夜里,风越发狂了,积雪也比往年更厚。
扬州,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雪地里,隐见两盏微弱的光,并排前行。
两串男子的脚印刚踩下,又被飞雪覆上。
“她睡下了?”只闻得陈酿的声音。
“嗯。”绍玉点头应声。
他沉吟半刻,又道:
“睡前,还念叨着你。”
陈酿叹了口气:
“这几月,竟是个多事之秋。那些事,她半句也不曾提过。”
“许是怕你为难吧!”绍玉一声清冷的笑,“至于王府的事,家丑不可外扬,她为我留着体面呢!”
陈酿忽侧头看向绍玉:
“王小郎君,多谢你。”
绍玉一愣,转而自嘲地一笑:
“周瑜打黄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