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陈酿此来,是接小娘子走的。”
王夫人冷眼看着他们,言语却温和:
“说来,我也算谢小娘子的长辈。外头战火纷飞,倒有些放不下心。”
王家大张旗鼓迎回的才女,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
王夫人自然不愿留她。
但,她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足以应付众人,不惹王家闲话的解释。
陈酿自然会意。
他俯下身,向七娘耳语:
“你真想好了?跟着我去?”
七娘低头一笑。
想了那么些年,还不算深思熟虑么?
她方道:
“一生都跟着!”
陈酿点了一下头,反手牵过她。
他的手掌比往常更有力,更安稳,是七娘的良药。
二人行至堂中,陈酿带着她鞠上一躬。
“夫人,”他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二人早有婚约。”
却是王夫人一惊。
要走还怕没理由么?竟编出婚约一说!
她心头暗笑,面上却还按部就班地发问,像个细心的长辈。
她道:
“婚约?”
“是。”陈酿道,“当年在汴京,谢诜谢大人亲口许下。”
王夫人玩味地看着二人。
当年谢府如日中天,陈酿不过一介白衣。谢诜究竟怎样想的?这也太可笑了些!
她一时好奇,半带打趣道:
“谢大人还真是慧眼识英啊!”
“夫人,”七娘上前行一万福,“这些日子,叨扰了。”
王夫人亲自扶她起身:
“都是缘分。”
只见王夫人面含浅笑,很是温和慈爱。
这样的笑,七娘曾为之动容。
但如今,她再不会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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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陈酿,七娘遂往王氏家祠行去。
过了姐姐的头七,她便要与酿哥哥离开了。在此之前,她该好好去同姐姐告个别。
身后的小丫头偷瞧七娘几眼,好奇道:
“小娘子,那便是你的举子先生啊?”
七娘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她道:
“是我未婚夫婿。”
丫头一愣。
不是先生么?怎的转眼就变成了夫婿?
她似懂非懂,只愣然跟上七娘。
王氏家祠与谢氏不同,处于江南之地,斗拱雕栏,更多一分柔情。
行进家祠,不出所料,王绍言果然在此。
闻着脚步声,他略微抬了抬头,冷笑一声:
“你来作甚?”
七娘微蹙一下眉头:
“她是我姐姐,我没什么来不得的。”
“听说你要走。”他道。
“是,”七娘点头,“过了姐姐头七,就走。”
王绍言乍一声嗤笑:
“逼死你姐姐,就想一走了之了?”
他面色寒似霜雪,在家祠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更加可怕。
七娘深吸一口气,望着谢蕖的灵位,兀自口头。
“你起来。”王绍言冷语道。
七娘不理他,又上了一柱香。
“你起来!”他忽而厉色。
七娘心下一颤,秉着气息起身,却不慌不忙。
她垂目看向王绍言,只道:
“姐夫,逼死姐姐的不是我。”
她顿了顿:
“是你,是王府。”
七娘说罢,转身而去。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却似一根根绵里藏的针,直戳向王绍言心口。
他痛彻心扉,却看不见伤口。
既不见伤口,自然无法疗伤。
王绍言憋着一腔酸楚,手腕一抬,将纸钱尽丢入铜盆。
烟火熊熊燃烧,时而爆一下火星子,自是一寸伤心一寸灰。
七娘行出王氏家祠,没走几步,天空又开始飘雪。
小丫头追在七娘身后,举起斗篷,急道:
“出来得匆忙,竟忘了带伞。小娘子,咱们快些回去吧!”
七娘望着飞雪,轻叹了一声。
还有个人,她亦该好好去告别!
正发愣间,忽觉雪停了。
七娘抬眼,不知何时,头顶多了一把桐油伞。
“三郎。”她轻唤。
“听说,你要走了。”绍玉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身后。
七娘望着他,终是点了一下头。
“也好。”他低声道,“是非之地,还是不要留了。”
七娘缓缓呼吸,默然不语。
“七娘,”绍玉忽近前一步,“当年近水楼台,我若先得了月,今日,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惜奴娇5
七娘闻声一怔:
“三郎说什么?”
绍玉默了半晌,又笑道:
“没什么,我胡言的。”
七娘抬眼凝视着他,眉心微蹙。
她忽而觉得,这么些年,自己或许并不了解三郎。
七娘微微张口,一时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雪又下了一阵,她方道:
“近水楼台,这话说得真好。可三郎……”
她顿了顿:
“我不是你的月。”
绍玉闻声,垂眸一笑。
各人有各人的月,她寻到了自己的月。
而于他,七娘不过是镜花水月。
比眼前的雪,还虚幻几分。
“我明白。”绍玉轻声道。
他自始至终都明白,只是放不下罢了。
总有些事,你知道,却做不到。
他与七娘俱是如此。故而,性情相投,才见得比旁人更亲近吧。
七娘向前行了几步,忽伸出手。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凉丝丝的,霎时又化了。
她道:
“当年汴京渡口,我送三郎而去,亦是这般大雪纷飞;如今扬州城中,风雪依旧,却是三郎送我。”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绍玉轻叹。
“七娘,”他又道,“那是军营,是战场。你,要兀自保重啊!”
七娘点点头。
她头一点,绍玉心下便跟着一颤。
每点一下头,都是更坚定的离去之心。
他知道,她是非走不可了。
但他做不了她的主。
绍玉忽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
“你看我,也不是没分开过,怎么这般伤感起来!”
只因这回,与从前不同。
七娘含笑望着他:
“三郎还是三郎,我还是我,这些,是不会变的。”
绍玉一怔,转头看向她。
是!
不论情随境迁,如何辗转,有些东西,是一生也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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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之际,绍玉并未送七娘至城门口。
她已有她的酿哥哥了。
陈酿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七娘,忽在城门边的茶肆停下。
靠近城门的茶肆,四周伪装的街道,抓捕金人细作的计划……
一切都似曾相识。
像极了洛阳的一幕。
陈酿带七娘上了茶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
“酿哥哥,”七娘唤道,“不是急着回营么?你渴了?”
陈酿替她斟茶,又含笑道:
“咱们等等史大哥,过会子再出城。”
七娘狐疑地看他几眼,又望向楼下的街道。
她心下了然,定是又什么计划。
七娘遂不再问,只兀自吃茶。
不多时,只闻得楼下喧闹一片,兵戈碰撞之声不绝。
七娘身子一僵,蓦地抓紧了茶盏。
陈酿见着,只将手掌覆上来,温热而有力。
七娘抬眼望向他,忽而安心。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只见史雄行进来。
他抱拳道:
“陈先生,妥了。”
陈酿点一下头。
史雄又咧嘴一笑,向七娘道:
“谢七娘子,别来无恙啊!”
七娘起身行一万福:
“史大哥如今好神气,听闻已是副将了!”
史雄笑着摆手:
“见笑,见笑。夷春天天念叨着你呢!”
思及李夷春,七娘掩面一笑。那也是个顶有趣的人。
正说笑间,陈酿猛地抬起头。
他将茶盏重重一放:
“不对!”
七娘与史雄皆是一惊,直直望向陈酿。
这次抓捕,似乎太容易了些!
倒像是……故意送上门,要……
声东击西!
陈酿蓦地站起身,朝窗下望去。
只见一华服男子正打马出城。
适时,众人注意力皆在抓获的金人身上,哪顾得上他?
“拦住他!”陈酿大喝一声。
史雄一个激灵,已撒腿而去。
楼下的人闻声,亦立即追去。
可一晃眼,那华服男子便不见了踪影。
陈酿紧握杯盏,眉心微蹙。
那个背影,似乎很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
“陈先生,”史雄已回来,“跑了!”
陈酿深吸一口气:
“咱们抓的杀手,很是厉害,能舍弃这样的人,保的必定是金国要员。不定,还是皇亲国戚,此番让他逃脱,下一回再抓,便是难上加难。”
史雄骤然一惊,堆了满脸忧色:
“竟是金蛮子的要人?”
陈酿叹一口气:
“是我疏忽了。”
七娘在一旁听了一阵,遂也明白过来。
她方道:
“酿哥哥此次回扬州,是为粮草之事。想来,那位要人只当酿哥哥是抓他的,故而忙赶着溜之大吉。”
七娘顿了顿,接着道:
“如此说来,粮草一事并未泄露,也算好事。至于那位要人,此番猝不及防,也难怪失手。”
陈酿方点点头:
“也是。先送粮草回营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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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之中,华服男子策马疾行,朝着北地的方向。
他狠狠扬鞭,卷起雪尘,人显得更加模糊。
“王爷!”身后侍从趋马紧随,“想来已安全了。”
“再行远些。”华服男子马不停蹄。
复行过几十里地,他们方才渐渐放慢脚步。
华服男子依旧紧握着马缰,徐徐吐出一口气。
好险。
若非自己时刻警醒,如今怕已落入宋人之手吧!
“王爷,”侍从行礼道,“那个叫陈酿的,万万留不得!太狡猾了!”
华服男子抚着自己的络腮胡,忽一把撤下。
胡须之下,竟是位明秀男子。
他揉了揉下巴,只道:
“本王当然知道留不得。”
可杀他,却并非那么容易!
兵法有云:攻其不备。
昨日已然打草惊蛇,陈酿何等谨慎,再想得手,谈何容易?
“此事从长计议。”华服男子冷言道。
“是。”侍从应声,转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爷,今日属下见陈酿身边跟着位小娘子,似乎正是王爷从前打听的那位?”
华服男子冷冷地扫他一眼,并不答话,只兀自前行。
侍从自知失言,忙趋步跟上。
他屏住呼吸,再不敢多说一句。
谢七娘要随陈酿入军营,日后战场之上,怕是更有趣了。
华服男子低头轻笑,消失在苍茫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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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有放哨的士兵高喊。
“是回来了!”
“那不是陈参军么?”
“还有史副将!”
“哟!陈参军身后怎还跟了位小娘子?”
众将士门口口相传,都凑上来迎他们。
他们的归来,代表着粮草与物资的充足。再与金蛮子对战,便无后顾之忧了。
韩世忠闻报,外衣也不及披,直直从帐中冲了出来。
他们此番归来,正似一场及时雨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忆帝京1
众人一面卸下粮草物资,一面围着陈酿一行人。
他们又是上下打量,又是嘘寒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