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位头戴帏帽的小娘子,虽教人万分好奇,却又不好开口问。
见着韩世忠行来,兵将们自然而然让出一条道。
一别再见,陈酿方行了个大揖礼。
韩世忠亲身相扶,神情激动:
“先生受累了。”
一旁的史雄亦心绪澎湃,再次回到战场,他有些热泪盈眶。
“将军,”他抱拳道,“粮草物资俱在,幸不辱使命。”
韩世忠一把拍上他的肩,点头赞许。
七娘透过帏帽,偷瞧了韩世忠一眼。
她跟在陈酿身后,倒自有一番镇定。
从前逃亡路上,也见过兵家的阵势。
当时是被吓傻了,可“路有冻死骨”的景见多了,倒也不那么惧怕。
剩下的,只得悲悯与哀情。
韩世忠早已注意到她,见她不言不语,又打趣似的望向陈酿。
“陈先生,”他笑道,“不引荐一番?”
陈酿低头一笑,正待说话,却见不远处闹了起来。
“史雄!你给老娘滚回来!”
那声音又大又厉,一听便知是李夷春。
七娘忍不住掩面一笑。
史雄闻声,却蹙了蹙眉。
他嘟哝道:
“吵什么吵!这不是回来了么!”
四下兵士皆憋着笑,连韩世忠亦有些忍不住。
“运个粮草也耽误这些时日!”她趋步行来,手中还握着皮鞭,“老娘兵都练好一支了!”
李夷春身后的女兵也笑起来。
史雄却也不恼,只撇嘴道:
“想老子便直说!编那些话作甚?”
李夷春一愣,只觉心思被人瞧破,就要恼羞成怒。
她四下看看,却又不好发作,只指着史雄道:
“你等着!”
正说话间,她目光忽而顿住。
陈酿身后的人,似曾相识,莫不是……
李夷春蓦地瞪大了眼,高声道:
“可是谢七妹子?”
七娘憋笑,上前一步,一把拉起李夷春的手:
“李姐姐,是我!”
李夷春还未反应过来,只拉着七娘上下打量,激动得说不出话。
“韩将军,”她转向韩世忠,“这可是我的小先生!咱们女兵识字,全靠她此前留下的册子。”
韩世忠倒吸一口气,正色望向七娘。
“原来,你便是名震汴京,入过太学的谢七娘子。”他惊道。
七娘端然行一万福:
“正是小女。”
韩世忠哈哈大笑起来:
“你先生是咱们军中的功臣,谢小娘子也是!”
他接着道:
“你制的册子,很是实用。教会女兵识字,不论发布军令,或是传递消息,颇是得力啊!”
七娘到时一愣。
不想,自己为报李姐姐恩情留下的册子,竟有这样大的用处!
一女兵深受其便,狠狠点头道:
“过去那些识字册子,只觉看不懂。不似小娘子这个,一眼便知在说甚!”
七娘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又挑眼看了看陈酿。
陈酿含笑,替她谦虚了一句“谬赞”。
韩世忠打趣道:
“陈先生此番,不仅带来了粮草物资,还带了贤才,当真大快军心啊!”
四下兵士闻言,只不住地起哄,好似立马便能收复失地!
陈酿亦笑了笑,向韩世忠道:
“不瞒将军,带着小娘子,只是不放心她一人留在扬州。她才几斤几两,何如当得起贤才二字?”
“先生过谦了。”韩世忠笑道,“你这个先生,做得可是尽职尽责。”
“如今不是先生了。”陈酿道。
四下皆是一惊。
陈酿入谢府为师的典故,许多人也听过。
怎么这会子却说不是先生?
莫非将军夸小娘子,陈先生不乐意了?
师承一脉,总不至于啊!
陈酿四周扫了一眼,心下发笑。
他牵起七娘的手,朝韩世忠鞠了一躬:
“将军,我与谢小娘子,是有婚约的。她,是学生未婚的妻。”
如此,才不算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此话既出,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一向聒噪的李夷春,亦瞋目结舌,不知言语。
她那时就觉二人有猫腻,史雄还数落她心术不正!
怎样,如今打脸了吧?
哼!还不是她李夷春料事如神。
韩世忠愣了半晌,方才回神。
印象中的师徒,骤然变作夫妻,到底有些猝不及防。
今日的惊喜,未免太多了些。
真是要打胜仗了么?一下子来这么些喜事!
韩世忠轻咳了两声,忽高声道:
“都愣着作甚?还不快道喜!”
众人一个激灵,这才回神。
一时间,只争先恐后地朝陈酿与七娘道喜。
这般阵势,七娘还不曾见过,只缩在陈酿身后,安静地不说话。
李夷春见状,一把拉过七娘,问东问西。
女兵们也都好奇着围上去。
这个军营,已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
时至夜里,军营燃起篝火,帐中亦烧起炉子。
外头大雪纷飞,帐里勉强得一时饱暖。
陈酿安顿好七娘,便往韩世忠的营帐去。
他正研习金人的布防,见陈酿来,倒是一愣:
“先生怎的这时候来?小娘子初至军营,想来不惯,你应多陪着的,倒不必日日来汇报。”
陈酿点点头,正了神色,只道:
“实在是事出紧急,将军且听学生说。”
韩世忠面色一紧。
他对危机极其敏感,已然知道陈酿将言之事,必事关重大。
他立直背脊,方道:
“先生请讲。”
陈酿咽了咽喉头,遂将华服男子之事,事无巨细,尽数说了。
“像!”韩世忠忽道。
陈酿一瞬抬起眸子。
“完颜氏的九大王。”韩世忠接着道,“狠辣狡猾,行踪不定,像极了他!”
“学生失职。”陈酿行礼。
韩世忠忙趋步向前,将他扶起。
只道:
“世事难料,先生切莫自责。”
他默了半晌,又道:
“他既逃脱,必回金营。日后战场之上,还有的见呢!”
完颜氏的九大王,陈酿听过此人名号,却未睹一面。
听闻,他不大带兵,只运筹于帷幄之间。其毒辣手段,令人闻风丧胆。
陈酿微蹙一下眉心。
果然,放走了一个大祸患啊!
他深吸一口气,步出营帐。
只见月色朦胧,疾风卷着重重飞雪。
四下营帐座座,零星亮着灯火。
他望向自己的营帐,其上映出七娘的影,似在做针指。
七娘一向不喜这些的,怎么到了战地,反而有这兴致?
陈酿一时好奇,遂朝帐中行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忆帝京2
营帐之中,行入便觉一股暖意。
虽比不得闺中暖阁,可于战地之中,已是万分难得。
帐内陈设简洁。两张矮床,两方书案,中间一挂帘闱隔开。
身处战地,陈酿自然有许多不放心,不敢放七娘独居。才又想起这个法子。
七娘背身端坐在床沿,细心理着衣袄的残线。
灯火一晃,忽明忽暗,很是费眼。
闻着脚步声,她骤然一惊,忙将衣袄塞入被窝。
七娘整了整衣裙,起身回头,紧张得屏住呼吸。
陈酿狐疑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一眼。
七娘忙挪了一步,以身遮挡。
陈酿笑了笑,在案前坐下:
“又藏什么呢?”
七娘背着手,含笑摇了摇头。
她在陈酿身侧坐下,推着他转回身子:
“酿哥哥别猜,过些日子便知晓了。”
陈酿点头,且由她吧!
他递上煨着的热茶,问道:
“冷不冷?外头风雪愈发大了,看你秃着手。”
方才一心放在衣袄上,倒不曾察觉。眼下闲下来,还真有些生僵。
七娘双手握上热杯,又搓了搓,笑道:
“不打紧的。”
陈酿无奈叹了一声,忽托起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道:
“我总不能时时看着你,你也要自知保重。”
七娘肩头一颤,只愣在那处,由他握着。
陈酿接着道:
“眼下身处战地,不定何时便会缺医少药。你若病下,可不是玩笑的!”
七娘垂头望向他的手掌,忽一声轻笑。
陈酿微蹙眉:
“却笑什么?”
七娘勉强收住,又挑眼审视他一回。
“酿哥哥近来,好嗦啊!”她偷笑。
陈酿一愣,方正了神色,手却不放。
他腾出一只手,将茶盏推至七娘跟前,只道:
“你若让人放心些,我也不会嗦了!且吃茶吧!”
七娘却不懂。
“嗯?”陈酿看着她。
她依旧憋笑:
“酿哥哥,你抓着人家,怎样吃茶啊?”
七娘偏着头,面颊被暖炉熏得发红。她眼眸微掀,不时眨一下,有些教人迷醉。
陈酿一怔,心下恰漏了一拍。
他忽忆起当年在郓王府,与七娘隔着水帘,遥遥相望。
那句“清光似照水晶宫”,如今还记忆犹新。
陈酿屏住气息,执起茶盏。
他举至她眼前,面色不苟言笑:
“且吃吧!”
七娘愣了半晌,转而轻啄一口。
“好茶。”她抿嘴一笑。
陈酿轻笑。
见她这副顽皮模样,只道与从前无二。
“对了,”陈酿忽道,“近着年下,双方僵持,战事也不见松缓。只怕,要在战地过年了。”
七娘点点头,故作轻松:
“这是头一回,倒也新鲜!”
她接着道:
“这些日子,我带着李姐姐与女兵们识字念书,却比从前更有意思些。”
陈酿朝她眉心敲一记,打趣道:
“如今,也是位小先生了?”
七娘偏头一笑,也不自谦。
她接着道:
“不单如此。你也见着了,带来的那些文章,我亦在整理作注。从前读着论战的文章,我总觉不是真懂。眼下置身战场,倒别有一番滋味。”
陈酿点头:
“身临其境,方能有所感悟。于此之上,你已比寻常闺阁女子强上许多。”
分明是夸赞,七娘却撅起嘴:
“别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陈酿笑了两声,揉一揉她的发髻:
“好!”
七娘低头一笑。
从前,这些文章教导是一脉师承。从今后,却是夫唱妇随了。
思及此处,七娘蓦地红了脸。
陈酿审视一回,只道:
“可是熏热了么?”
他抬起手,试了试七娘的额头。
七娘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避开。可刚离了他的手背,她又不提防地凑上去。
陈酿一愣,转而含笑。
烛火微微晃动,帘幕映上两个朦胧侧影。
相对无言,两心相知。纵战火纷飞,也是难得的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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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贴何处啊?”一女兵举着春联,四处张望。
她又将春联端详一阵,摇头道:
“这字,似乎太丑了些。”
女兵遂收起春联,朝人群行去,一面道:
“谢小娘子,还烦你给改改!”
人群之中,围着的正是七娘。众人皆举着自己的春联,争着要七娘改。
七娘有些应付不过,只笑道:
“缓些缓些,都改呢!且莫着急。”
李夷春闻声,自掀了帐子,趋步行来。
“都吵什么!”她拨开人群,揽过七娘,“把我妹子都挤坏了!”
七娘执着笔,掩面一笑:
“李姐姐,无妨的。”
女兵们这才安静些,只笑道:
“难怪姊妹们争先恐后,谢小娘子字好,贴着好看!”
李夷春伸出手指,点着众人:
“你们呀!我妹子先与我写!”
她说罢,一把夺过七娘的笔,呵呵笑起来。
“李副将,可不带这样的!”
“就是呢!”
“去夺她的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