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那郑小娘子被送至家庙,带发修行去了。”五郎道。
七娘惊地捂上嘴。怎么这样严重?送去家庙,那郑家是不打算管她,由她自生自灭了!
见七娘模样,五郎顿了顿,又道:
“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现行的。纵使郑仆射有心护着,族人必然不服。郑仆射那人,又迂得很!”
七娘只蹙眉不语。郑明珍的罪行,说破天也只私相授受与栽赃嫁祸,何至于去家庙呢?
七娘再淘气,朱夫人亦从未拿“去家庙”三字吓唬她。可见是多严重的事!
朱凤英见七娘面有悔意,只道:
“别想了,她自作自受,也不关你的事。”
七娘抬眼看着朱凤英,忽有些想哭。
她知表姐是宽慰她,可这如何不关自己的事呢?
什么众目睽睽,什么族人不服!郑明珍遭受如此重罚,说到底,只因她得罪的是谢家小娘子!
即使谢菱不施计,谢府便没办法了么?谢菱的计策,不过是让一切更顺理成章。
而这顺理成章的一切,都是郑家给谢府的交代!
七娘打了个寒颤,郑明珍虽可恨,总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朱凤英随手拿了件薄袄替她披上,只一味摇摇头。
这个表妹,自小被家人护在手心里,不通世事。瞧着虽是掌上明珠,似乎也并非什么好事。
离了七娘这里,朱凤英只在街上闲逛。这件事,她总觉得还有不妥之处。
郑明珍那样冲动痴傻之人,怎会想出如此精妙的局?
纵使有吴生,可他并不认得七娘,如何知道用陈酿诱她下注?这必定是极熟悉七娘的人才知的。
会是谢菱么?
她虽是受益者,可郑明珍的恨不是假的,那一记耳光亦不是假的。若真是谢菱,心思未免太毒太细。
朱凤英一时理不出头绪,只低头踟蹰。
“凤娘!”
忽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朱凤英遂止步,只转过头去,笑问道:
“戴着帷帽呢,竟也认得出?”
“你我相识多年,你就是化成……”
朱凤英一听,直瞪着他,那人忙住嘴。虽隔着帷帽,倒也能感到她眼神中的寒气。
“郓王殿下!”朱凤英有些不耐烦,“有何贵干?”
来人原是郓王。他着一身雪白裘衣,玉冠束发,身后牵着一匹红棕烈马,似乎是微服出游归来。
“你便这样行走,脚不疼么?”郓王问,“为何不乘轿呢?”
朱凤英见惯了他这德性,怜香惜玉,搏个谦谦君子的名。
她冷哼一声:
“比不得我那表妹,有人赐撵赐轿。”
“你看你,”郓王笑起来,“好生与你说话,却又呛起来。”
“有话快说!”朱凤英道。
郓王抬眼看了看街道的方向,遂问:
“你是从谢府来?”
朱凤英点点头。
郓王思虑片刻,终于问道:
“七娘子近日受委屈了,她可还好么?”
朱凤英只审视着他,冷笑道:
“你还好意思问?不是为着你,郑明珍能那样害她?”
她这话有些无理取闹。原是郑明珍的痴心妄想,又关郓王甚么事来。
郓王却不辩,只由着她:
“我心中过意不去,才来问你嘛!”
朱凤英忙警惕地看着他:
“她好着呢!你可别打七娘的主意,才出了这事,别又闹得不消停!”
郓王笑了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也读过书的,这哪里是闹?”
因在大街上,朱凤英遂强压着火。他竟又拐着弯地,奚落她读书少。
“赵楷,”朱凤英压着声音,“你一日不奚落我,便过不得了?”
郓王只抱歉笑笑。朱凤英再厉害,到底是个小娘子,面子薄,经不起逗的。
她看了郓王一眼,又故意笑道:
“倒是你,招惹那么些小娘子,在七娘跟前,名声已然坏了!”
郓王微惊,他是脾气好些,待小娘子们客气些,可哪来招惹之说?又不是赵廷兰!
他只作揖赔笑:
“那要靠凤娘多多美言,先谢过了。”
朱凤英见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心中不悦。
她瞥他一眼,哼道:
“我犯得着么!”
说罢,便捻着裙子,径自去了。只余郓王在此,摇头浅笑。
☆、第七十六章 看花回1
七娘的事了结了,天气亦逐渐回暖。众人皆去了裘衣,只许道萍身子弱,依旧是隆冬的打扮。
过年时天冷,她本就少出门,又逢着七娘的事,担惊受怕,更是只能将养着。
湘儿心中担忧,怕她闷出病来,遂劝道:
“这几日化雪,我瞧着,园子里的海棠开了好些。小娘子不如出门逛逛?”
许道萍自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花枝覆着残雪,柳条已生出新芽。又是一年春日近。
她点点头,轻声细语地:
“也好。”
湘儿兴高采烈地取来裘衣,替她披上。又忙去备着手炉、香饼。
闻说许道萍要逛园子去,姜嬷嬷紧赶着进屋看,生怕穿戴不妥。
她是看着许道萍长大的,自然知她的身子弱。多一分担心,也是惯了的。
“天还凉呢!小娘子的风帽需戴上的。”
姜嬷嬷一边说,一边拿下衣架上的风帽,要替许道萍戴。
许道萍只笑着轻轻拂开:
“嬷嬷,雪已停了。”
“有风呢!”姜嬷嬷道。
却是湘儿在一旁笑起来:
“嬷嬷放眼看去,府中穿裘衣的人也没有。纵然小娘子体弱,戴着风帽也太怪了!”
姜嬷嬷看了眼天气,只拿着风帽不知所措。
许道萍知姜嬷嬷担忧,遂接过风帽,道:
“嬷嬷看这样好不好?我让湘儿拿着风帽,若是风大再戴上。”
姜嬷嬷直直点头,忙将风帽塞至湘儿手中,自送了她们出门。
刚出院门,湘儿看着那风帽,只掩面笑道:
“姜嬷嬷果真老糊涂了,小娘子也由着她!”
许道萍叹了口气,边走边道:
“在此处,只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姜嬷嬷年纪也大了,背井离乡都不容易。到底是长辈,能依她之处便依她吧,你别太较真了!”
湘儿附和着点点头。
积雪褪后,谢府的景致开始显现出来。五彩琉璃瓦、雕花飞檐、漆红柱子……一派大家士族的气度与端重。
许道萍往附近的花园行去,海棠果然开了好些,娇娇恰恰,红艳欲滴。
她从未觉得海棠这样好看,许是久不出门,为此惊喜;许是已习惯了谢府的日子,觉着此花颇是应景。
许道萍只站在海棠树下看花,月白裘衣更显得她亭亭玉立,纤尘不染。
她正出神,忽闻得有人唤:
“许娘子。”
许道萍转身瞧来,果是陈酿!她依礼行了万福,陈酿亦作揖。
“许娘子还穿着裘衣?”陈酿见她打扮,遂问。
还是湘儿先道:
“我家小娘子身子不好,又逢着变季的时候,不得不小心些。”
许道萍只温和笑笑:
“陈先生从七妹妹那里来?”
陈酿点点头:
“前阵子她受了些委屈,我去看看她。恰当难得的好天气,遂来逛逛。不想许娘子也在。”
“是啊!我也瞧着天气不错,出门走走。”许道萍浅笑道。
“说来,蓼蓼的事,倒要多谢许娘子来回传话。我与蓼蓼听着消息,都安心许多。”陈酿颇是感激。
许道萍却有些害羞,从来都是她谢别人的,倒不大习惯别人的感谢。
她遂低头道:
“先生客气,七娘亦是我妹妹。说来,天气回暖,该是先生春闱的时候了?”
“嗯,快了。”陈酿点点头,“春闱之后,我也该走了。”
许道萍心中猛地一惊,只抬眼看着陈酿。什么叫“该走了”?要离开谢府么?不做七娘的先生了?
她只觉心头紧张,却不知为何,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那七妹妹……”许道萍顿了顿,“先生可同七妹妹说了?”
陈酿摇摇头。
七娘那脾气,知道了还不得跳起来?他也别想安心准备春闱了!真走时,再同她说,她也就闹不起来了。
“先生教七妹妹快一年,多少有些不舍吧?”许道萍叹道。
也不知是否真不舍,可担心却是真的。
“蓼蓼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陈酿道,“我走了,还烦许娘子多看着她,别叫她惹事,也就是了。”
许道萍低头,兀自踱步,似乎要排遣心中的不安。
她看了陈酿一眼,忽而心生不舍。他若去了,谢府的外人,不是只她一个了么?又是一番凄凄凉凉,孤苦伶仃。
“先生,”许道萍喃喃,“非走不可么?”
陈酿听她语气不同往常,只蓦地审视着她,似乎有些懂得她的心思。本是同病相怜的人,如今却兀自去了。
“大夫人对我,已生了嫌隙。再住下去,没什么意思!”陈酿轻笑。
“可大老爷看重先生。”许道萍道。
“谢大人的看重,不在谢府,而在朝堂。”陈酿道,“至于我,确是不好再留的。”
许道萍垂下眸子,忽猛咳了两声。她神情含愁,声音是凄楚无力的。
“许娘子……”陈酿有些忧心。
许道萍只摇摇头,湘儿忙上前扶着,又替她紧了紧裘衣。
“有时,真是羡慕先生。”许道萍低声叹道,“不必事事倚仗他家,说走也就走了。”
陈酿亦叹了口气,又有些不敢看她。寄人篱下的滋味,如何好受呢?
自己身为男子,也有许多的不得已,何况乎她?一介弱质女流,凡事做不得主,到底可怜了些。
“小娘子莫自苦的好。”陈酿安慰道,“从前看你诗文,颇有感触,故而作注宽慰。小娘子若不能稍得排遣,岂非辜负在下一番笔墨。”
陈酿说罢,忙闭了口,自知说过了些。他只尴尬立在那处,也不知该怎样办。
许道萍抬头看着他,有些心慌,有些不安,却又不愿移开视线。
她默了半晌,轻声道:
“先生是前程似锦之人。不像我,人微命薄,爱作些酸文,枉费先生的善心了。”
还未说罢,她心绪动荡,又咳了两声。湘儿只在一旁替她顺气。
陈酿紧蹙着眉,心中怜她孤苦,却又不知如何劝。她客居在此,本就易感些,若稍有不注意,倒怕唐突了人。
“许娘子心细,还是兀自保重的好。”陈酿虽知劝说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多劝一句。
不待许道萍答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又机灵的声音。
“酿哥哥!”
不用猜也知是谁了!
七娘踏着残雪而来,身着嫣色织金短袄,系一条折枝芍药青碧裙。眼看着便是一副早春的打扮,不似许道萍,还裹着厚重的裘衣。
☆、第七十七章 看花回2
因在自己家中,七娘身后只跟了琳琅与阿珠。她一路唤着陈酿,行几步便唤一声,又看一眼。
陈酿与许道萍遂罢了方才的话题,都微笑着等七娘过来。
“酿哥哥!”七娘忽至他跟前,仰头望着他。
陈酿笑着摇摇头,这孩子!
“怎么?”他道,“我才去看过你,又有何事?”
七娘先不答话,只审视着陈酿与许道萍。她负手踱步,模样像个老学究,着实有些可笑。
忽而,她猛地顿住,双眼只瞪着他们,噘嘴道:
“酿哥哥与许姐姐,最爱背着七娘说悄悄话!”
原是她想起了赏雨联诗的那回,骤雨初歇,那两人便在高亭上说了许久的话。见着七娘来,亦是不说了。
陈酿有些无奈,也懒得搭理七娘的贵女脾气。倒是许道萍性子好,怕她心中不快,遂与她解释。
她只笑道:
“我是见着天气好,出门逛逛。不曾想,恰遇到陈先生从你那里来。闲话几句,你也不大爱听。”
“谁说我不爱听了!”七娘仰着脸辩道,“酿哥哥的话,蓼蓼都爱听的。”
许道萍有些尴尬地笑笑。
陈酿一向拿她的歪理没办法。这才解了禁足令,没安静几日,又露出任性刁钻的面目来。
陈酿摇摇头,笑道:
“那你来寻我做什么?”
七娘从身后拿出一本厚书,高高地举到陈酿眼前。她道:
“你看,又拿掉了吧?”
那是本医书,正是薛仁所著,其中还有不少真实脉案。
陈酿忙接过书收起来,又看了许道萍一眼,只正色道:
“这是要还薛姐夫的,多谢你了。”
七娘得意笑笑,又摆摆手:
“不谢不谢!只是,天气尚好,我能随酿哥哥一起逛么?”
陈酿朝她额头敲了一记,无奈笑道:
“好!你就赖着我吧!”
他虽见她贪玩,可还是愿意顺着她。左右,春闱后便要去,日后见面的时日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