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郓王赵楷,自小便深受圣上宠爱。圣心难测,即使已有太子,日后继承大统的是谁,倒也不好说。
可他究竟是为着谢家,还是为着七娘,其间又有几分真心,此刻却还看不透。
谢诜只道:
“既是圣上旨意,叫七娘好生备着,不胡闹也就是了。至于别的,容为夫再看看,斟酌些时日罢。”
才说罢,他便躺下兀自睡去。话已至此,朱夫人只得点点头,遂也不敢再劝什么。
上回山贼一事,谢诜已然生气得很,朱夫人如今还心有余悸。
此番若非圣上下旨,他拒绝不得,不定又要训斥她一通。
朱夫人唤了丫头进来放帘子,亦躺下歇息。
只见谢诜脸朝外,背对着朱夫人。他虽是文官,可肩背挺括,亦能叫人安心。
朱夫人在闺阁时便听闻,当年在太学,谢诜的骑射是极好的。又因着与他订亲的缘故,总多上几分心。
谢、朱二府联姻,亦是当年轰动全汴京的大事。
自那时起,朱夫人便喜欢看着他的肩背。看了二十来年,有时,只觉它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而有时,却是一方永远也跨不过的屏障。
古人云:至亲至疏夫妻。大抵,便是他们的境况吧!
至于七娘,此时像是恍然大悟,这才知自己要入太学了。
她一面兴奋,一面不安。本当是郓王的一句戏言,谁知竟成了真!
前几日为着入太学,七娘从墙上跌落,险些受伤。如今想来,还直直后怕呢!
而此番,竟能光明正大地去,到底是难得的机会。
七娘与朱凤英入太学那日,可谓浩浩荡荡。百姓与商户们也多有好奇,围在街道两边,伸长了脖子要看。
她们先自作一番梳洗规矩,众人拥着上了马车,又由太学的司礼官员引着前去。
众多礼仪下来,至太学时,已是午后。
二人正于房中歇息,皆自揭了帷帽。多日不见朱凤英,她亦带着满脸的兴奋激动。
七娘一时好奇,凑上前去便问:
“表姐今日,像是很开心?”
朱凤英笑了笑,透过窗棂,望向藏书楼的方向。
她指给七娘看,一面道:
“自然开心!此处,可是有数不尽的颜如玉,数不尽的黄金屋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折桂令1
方才听司礼官提过,太学里,有天下最大的藏书楼。朱凤英嗜书如命,自然喜欢得不得了。
七娘见她满心欢喜,只自黯了黯神色,又端坐在一旁不言语。
朱凤英看了看她,心下了然,只打趣道:
“怎么,你那小先生近在眼前,你却是近乡情怯了?”
七娘瞥她一眼,委屈道:
“人家烦呢!偏表姐还落井下石!”
朱凤英笑道:
“你前几日闯太学,可不正是为着他么?又忧心什么来!”
七娘一惊,直直看着朱凤英:
“表姐如何知晓?”
朱凤英忙拿团扇掩面,背转过身去,一面踱步一面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捏着眼审视她。朱凤英心虚,遂快行了几步,七娘只紧追不放。
忽而,她猛地顿住,转身对着七娘。七娘一时反应不及,差些一头撞上去。
“你跟着我作甚!”朱凤英遂拿团扇戳七娘的肩,逼得她猛退了几步。
七娘又何曾服过她?这二人争辩起来,能闹上一天一夜,从前谢、朱二府,便没少受她们折腾。
七娘双手环抱,忽向前探身:
“从实招来!你不说,我日日跟着你!”
朱凤英撇撇嘴,摇着扇,又行至案头坐下。
她刻意回避着七娘的眼神,只道:
“自然是有人同我说的!”
七娘狐疑地盯着她。
那日的事,除了她与绍玉,并未告诉旁人,连五郎亦不知!莫不是……
七娘忽正色道:
“是不是那个多嘴的郓王?”
一来,他本就在场,脱不开关系;二来,他与朱凤英最是熟识,此人非他莫属了!
“你自问他去!”朱凤英有些没好气。
“他为何要告诉你?”七娘是要打破砂锅了!
朱凤英忽站起来,瞪着七娘,端起一副说教姿态便道:
“我是你表姐!莫非,你想他告诉姑父姑母去?你一个小娘子家家,又是闯太学,又是翻墙的。人家没治你的罪,你便偷着乐吧!”
她又接着道:
“如今,却还有脸来质问我?好啊!我便不管了,也不想管,只交与姑父姑母做主便是!到那时,可别怨我这个表姐,不替你兜着!”
七娘本当自己在理,气焰大得很。谁知朱凤英这番胡说八道,倒唬得她哑口无言。
她卖乖笑笑,又拉着朱凤英坐下:
“好姐姐,你消消气,是我误会了。”
“哼!”朱凤英惯了的得理不饶人,又道,“你真当我为了那藏书楼?若非怕你胡来,需我看着,谁稀罕这个太学?”
话虽如此,可七娘心中依旧有疑问,她只道:
“表姐,可那郓王,为何要为我求这道圣旨?”
朱凤英一味敷衍,道:
“自然是信了你的话,有心成全!”
七娘点点头,如今,似乎也只得这个解释了。
想那时,他雪中送炭。这回,又如一阵及时雨,解了她燃眉之急。莫非真是自己多心,这不过,只是寻常相助,顺水人情?
忽闻得有人叩门,只见丫头们皆在帘外伺候,这会子又是谁?
还不待开门,只听门外的丫头道:
“不必启门,小的说完便走。方才孙夫子说了,请二位小娘子静一静。此是讲学之所,严谨规矩,并非歌舞楼台,还望小娘子们见谅。”
说罢,那丫头只兀自去了。
七娘与朱凤英面面相觑,相互吐一吐舌头,红着脸再不敢言语。到底是正经学堂,比不得闺阁中了。
时至夜里,七娘再不去多想。
不论郓王有意无意,既入得太学,她总要将该做之事做了,方不悔走这一遭。至于旁人的事,又与她何干呢?
倒是陈酿,听闻七娘入太学之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这道圣旨也太怪了些!纵使七娘有这份心思,她哪来这个本事?
自陈酿拒婚,谢诜也再不提此事,断不是谢府所为。况且,朱夫人本就不喜陈酿,怎会将她往太学送?
陈酿思索间,心中忽闪过一个名字——郓王赵楷!
之前,王贵妃赠七娘字画一事,汴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俨然七娘已是准郓王妃。
此番她入太学一月,正巧郓王亦视察一月。其间关联,似乎已不言而喻。
陈酿忽坐起身,披上件半旧的竹月春袍,踱步至窗间。
朦胧月色,微微细雨,便是此时了。
时有风过,案头的笺纸沾了雨水,浸润出痕迹来。
他将笺纸、书本皆往里挪了挪,一时又无所事事,只点起一豆灯火,坐在案头发呆。
油灯明灭,空荡荡的屋子,唯他一人。四下无声,安静得叫人心慌。
他习惯似的执起笔,总想写些什么,却无从落笔。只任由墨点滴滴打在纸上,和着新沾的雨水,晕出痕迹。
他忽想起在谢府联句那回,亦是这般的风,这般的雨。
那时七娘一句“又作团圆客”,而许道萍接了句“还怜潦倒宾”。二句意境,与此时倒出奇地相似。
他与七娘,也算得师徒团圆;而今夜的自己,却是这等孤清潦倒的境况。
今日见她车驾至此,还是熟悉的珠帘宝辔,窈窕倩影。只是那一瞬,他不知如何面对她。
别的太学生们见有小娘子来,皆围在墙边挤着看。远远瞧去,只是层层衣衫,堵得水泄不通。
唯独陈酿,默然转身,再不看她,只朝别处行去。
陈酿思忆着,又觉无趣,直至后半夜,方才勉强睡下。
次日一早,他带着满脸倦意至学上,却被太学生们的举动,着实惊了一遭。
他们皆与往日不同,身着宽袍大袖,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个个容光焕发,都直直望着门边。
见着陈酿来,魏林忽上前寒暄:
“陈兄怎么此时才来?”
陈酿一愣,他一向早来的,而魏林惯了地迟到。他说出此话,到底有些可笑。
“昨夜睡得迟些。”陈酿笑道。
他又四下扫视一番,遂向魏林问:
“大家今日,怎的这等隆重?”
魏林笑了笑:
“还不是为着两位小娘子!”
他将陈酿拉至一旁,声音压得更低些:
“听闻,陈兄从前给谢七娘子做过先生?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陈酿点点头,只狐疑地看着他:
“魏兄但说无妨。”
魏林看了看众人,又道:
“众人皆盼着看二位大才女。回头小娘子跟前,烦陈兄替我引荐引荐,美言几句?”
陈酿负手审视他,只正色道:
“不行。”
他方说罢,只见众人皆端直立着,回头一看,原是七娘她们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折桂令2
二位小娘子皆带着帷帽,款款而至。
朱凤英身着银朱幅裙,罩一件浅血牙褙子。金约腕在袖间若隐若现,极是精致。
而七娘上着水黄小衫,下系春绿十二破绣裙。行动间,白玉步摇轻响,泠泠动人。
二位小娘子一艳一清之间,倒更见出别样风姿来。
她们渐渐朝厅中去,前有丫头高举帘幕遮挡,后有侍女捧着书卷文房相随。
太学之中,再没比这更大的架子了。
孙夫子端坐正堂,冷眼瞧着这一切。太学生们的神色,小娘子们的骄矜,尽在他眼底。
他对此事,本就颇有异议。也不知陛下怎的心血来潮,想起这一出来。
如今,见太学生们此等模样,更是生气,只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们进来。
方至堂上,七娘与朱凤英同夫子行过大礼,便也端端坐下。
太学生们跃跃欲试地要看,奈何隔着帘幕,只见得两个窈窕身影,端丽非常。
孙夫子清了清嗓,又朝太学生们瞪一眼。
他怒目圆睁的,人又生得魁梧,太学生们向来最是畏惧,皆忙惶惶恐恐地垂下头。
只是,有胆大的,还偷着朝帘幕那处瞧。
孙夫子四下扫视一圈,只板着脸道:
“堂堂太学生,都什么模样!”
他此话一出,倒将七娘与朱凤英吓了一跳。二人相互看着,也不敢言语。
那些太学生们,平日里瞧着意气风发,这会子却都垂手立着,亦不敢言语。
七娘心道:这太学的夫子,未免太凶了些!
到底她二人是世家小娘子,养得娇气。有更凶的,她们还不曾见识呢!
只见孙夫子负手行下讲台,于太学生面前来回踱步。
忽而,只见他抬起手,一指一指朝他们肩头戳:
“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可有半分读书的样子?”
他回头看一眼小娘子的帘幕,又向太学生们道:
“眼前的二位小娘子,身份贵重,奉皇命前来听学。你们做出这副模样,是丢尽了太学的脸!”
太学生们只默着不说话。
孙夫子又厉声道:
“你们可都是太学生,日后的栋梁之才,不是街头逗鸟游荡的纨绔子!眼瞧着皆是世家子,尔等家风何在?”
一时堂上鸦雀无声。孙夫子步回讲台,坐下道:
“谁要不想学,便给我滚!”
太学生们吓得忙至自己案前坐好,铺纸研墨,再不耽搁。
七娘与朱凤英更是心下一抖。
孙夫子方才的话,虽是骂太学生们,亦是含沙射影地告诫她二人。
朱凤英争强好胜,七娘顽劣胡闹。什么油头粉面,世家纨绔,可不正是说她们么!
七娘心道:你不愿教,我还不愿学呢!若非为着酿哥哥,谁受这份气来?
朱凤英心中亦是不快。她本是受人之托,勉强来此,谁知第一日便受这般呛白!
七娘忽想起,昨日她与朱凤英吵得厉害,正是孙夫子派人来告诫的。
一时心中有气,她只低声向朱凤英抱怨:
“日日都有他,真是个老顽固!”
朱凤英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向孙夫子那处努了努嘴。
只闻得孙夫子缓缓道:
“哪位小娘子在说话?”
一时,众人只朝此处看来。
放眼太学,敢与孙夫子抬杠之人,还从不曾有。
一来,孙夫子着实凶得很,半点让不得人;二来,他确是博学,天文地理,市井俗事,皆不在话下。
既如此,太学之中又岂有不服的!
七娘心下打鼓。
来此之前,家中千般叮咛,万般嘱咐,是否用功倒是其次,不可惹事才是正经。
谁知这第一日,便不作数了?
七娘紧咬着唇,发抖着站起身,只吞吞吐吐道:
“学生谢氏七娘,见过夫子。”
陈酿听她言语,只无奈扶额。孙夫子也敢惹,她胆子未免太大!她当所有先生皆如陈酿一般么?
“哦?”孙夫子轩眉看向帘幕上的影,“谢七娘子。你方才,说老夫什么?”
七娘沉吟半晌,已知混不过,直将心提到嗓子眼。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色道:
“老顽固。”
霎时堂中一片哗然,太学生们只望着帘幕上的身影称奇。纵然是谢府之人,也没这般轻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