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凤英看向七娘,迟疑地拿起直裰,一时犹豫不定。
七娘见她动心,忙怂恿道:
“表姐怕什么?我已扮过许多回了,定不会有人在意的!”
自打七娘知道,去年上元,她女扮男装被陈酿识破,便拉着绍玉苦心学习。
这学的,便是小郎君的姿态嗓音。大半年来,总算学有所成。
如今,她扮起男装来有模有样,若非熟识之人,必是认不出的。
二位小娘子倒也不耽搁,相互梳妆起来。
朱凤英看着镜中的自己,直觉别扭。她眉目未画,发髻束在头顶,镯子璎珞已尽褪去,俨然一个玉面少年郎。
适才,七娘已将丫头们皆赶了出去,这会子拉着朱凤英便要出门。
朱凤英头一回这副模样,她看着脚下皂靴,三寸金莲自然成了大马脚。
她蹙蹙眉,只道:
“七娘,不如算了?”
七娘转回身直瞪着她,故意道:
“那好,我自去藏书楼,你可别羡慕!”
说罢,她便抬腿要走。
朱凤英见此,忙拦住她,无奈道:
“罢了罢了!你一人我也不放心,可不得看着你么?”
七娘转而笑道:
“表姐是挂心你的颜如玉与黄金屋吧?”
朱凤英竟一瞬被她怄笑,她见七娘越发像个小郎君,亦笑道:
“什么表姐?应是表兄!”
一时,二人只笑在一处,又健步如飞地自小门出去。
朱凤英倒是学得快,没走多远,已然比七娘还自如。许是挂心着藏书楼,行路也越发快了。
“表弟,”朱凤英笑道,“你怎的也去藏书楼?”
听着这声“表弟”,七娘只憋笑道:
“表兄有所不知,藏书楼日出而开,日落而闭。酿哥哥那等用功,还不趁着开楼多多研读!”
“原是如此。”朱凤英瞥她一眼,“就知道,你定有别的心思!”
二人方至藏书楼下,竟一下子被镇住了。
说是藏书楼,其实几座楼阁相邻,俨然一方雅致庭院。
主楼楼高三层,飞檐斗拱,琉瓦盈盈,灵动雅致,不似唐时雄浑。其藏书极丰,自是别处不可比拟。
又见旁有耳楼,地域开阔,专供太学生们借阅古本经典。
二人越发心向往之,遂直往大门去。
可待临近之时,她们方才惊觉,太学生们往来出入,皆有特制木牌为凭。
七娘与朱凤英面面相觑,倒不曾顾着这个!
既已出来,也总不能就灰溜溜地回去。二人正无法间,却见一小郎君健步过来。
他身着宽袍,淡眉圆脸,瞧着极好说话的模样。
只见他一面冲七娘拱手,一面道:
“祁兄弟,果然是你!”
朱凤英不知所措地看向七娘,她怎么还认得太学生?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探芳信2
来人原是魏林。
上回为着七娘闯太学之事,绍玉只骗他说,七娘是个姓祁的小郎君。
不想,虽只得一面之缘,魏林倒记得清楚。
他满面带笑地过来,只道:
“祁兄弟,又偷着来太学?”
说罢,魏林只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察觉。
七娘心中笑开了花,此时遇着魏林,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亦拱手道:
“魏大哥,你小瞧兄弟了吧!自那日回去,我苦心作文,夫子见怜,终是入得太学。”
魏林既惊又喜:
“祁兄弟如愿以偿,恭喜恭喜!”
他又见着七娘身旁的人,一脸傲慢,贵气逼人,似乎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七娘笑道:
“这是我表兄,冯婴。他亦才入太学,想来魏大哥不认得。”
魏林行了一揖,又审视她一番,只觉她瞧上去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朱凤英被他看得心下发毛,急色道:
“喂!你看什么看!”
魏林这才知是自己无礼,忙作揖赔罪。
七娘眼睛滴溜溜地转,一面卖乖地,
笑向魏林道:
“魏大哥,我兄弟二人出门匆忙,忘记带木牌。不知,可有什么法子?”
魏林又看了看他们,面露难色。
七娘忙道:
“常听王三哥说,魏大哥入太学已有时日,是极有办法之人。太学之中,还没魏大哥做不来的事!”
魏林最经不得捧。旁人随便一夸,他脑袋一热,便什么事都应下了。想来,这才是绍玉真正同七娘嘱咐的。
眼下,正是魏林头脑发热之时,只见他拍着胸脯道:
“别的不好办,此事倒容易。三郎的兄弟便是我兄弟,包在你魏大哥身上!”
七娘朝朱凤英使了个眼色,二人遂紧跟着魏林去了。
他功课虽平平,偏在这些人际往来上颇是受用。
时至侧门,核对木牌的官员,见着魏林来,亦拱手相待,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魏郎君,今日竟有闲情来藏书楼!夫子又留了为难的功课?”那官员笑道。
魏林指了指七娘她们,道:
“新入学的小兄弟,带他们四处转转。”
那官员打量她们几眼,又道:
“藏书楼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去处。将木牌予我对对,我这就放行。”
那二人一下子愣住了。
魏林只搂过那官员便道:
“因才入学,木牌还未制成。”
说罢,他又递了些散碎银两上去,又道:
“小郎君好学,不过先看看罢了。我你还信不过么?改日木牌下来,我也就不麻烦你了!”
七娘与朱凤英便那边看去,也不知魏林嘀嘀咕咕说些什么,那官员竟欣然放行!
看来,绍玉所言不虚,魏林果然是个地头蛇!如此,她们身在太学,今后靠他之处还多着呢!
七娘继续拍马,只道:
“魏大哥好大本事!日后,可要多多护着小弟啊!”
魏林听着颇觉舒心,一面大笑:
“好说,好说!”
朱凤英只看着七娘摇摇头,唬人的功夫,是越发厉害了。
她拿手肘推推七娘,低声道:
“那人是谁?”
七娘笑了笑,看了魏林一眼,悄声回应:
“是三郎的远房表兄,上回我偷着来太太学,便是他帮忙。”
朱凤英饶有兴味地笑笑:
“原是王三郎搞的鬼!他对你啊,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七娘只作充耳不闻,趋前几步,忙紧跟着魏林去。
进得藏书楼外院,竟不似她们所想的古板。
廊桥玉树,池亭俨然,尤似世家庭院。太学生们行走其间,或独自研读典籍,或二三成群,自有一番思辨。
更有着宽袍广袖者,铺展茶席,对饮观花,颇得魏晋遗风。
朱凤英不由叹道:
“还当藏书楼刻板,不想,竟是这般治学之风,当真羡煞人也!”
七娘凑过去,得意道:
“如何?出来这一遭,表兄可后悔?”
朱凤英感慨颇深,摇头道:
“若知是此等天地,不待你劝,我也早来了。”
七娘笑了笑,又见魏林在前边催,忙携了朱凤英过去。
三人正齐齐站在主楼脚下,仰头望去,天色浑然,瓦檐巍巍,更添严谨之态。
七娘正要抬腿进去,魏林却一把拦住她:
“此处亦需木牌的!你们随我来。”
三人延一条斜坡而上,不知哪里一方侧门,入得主楼,竟已是二层。
只见书架齐整,各有名牌,以供检索。此层多藏历代史书,版本齐全,亦是自家书楼所不及。
朝下看去,太学生们随意游走翻阅,自得惬意悠然。
朱凤英看得出神,自是常理。倒是七娘左顾右盼,引得魏林心生疑惑。
“祁兄弟?”魏林唤道,“你寻什么呢?”
七娘忙抱歉笑笑:
“不过好奇,四下看看,四下看看!”
魏林点点头,这也难免。
记得自己头一回进藏书楼,也是这副模样,瞧什么皆觉新奇,便一味立志要做国之栋梁。
到如今,经年已过,不觉还是浑浑噩噩的好。
魏林又看了看七娘与朱凤英,嘱咐道:
“祁兄弟,冯兄弟,我还有事,便不作陪了。你们若厌烦了,自从正门出去便是,出门是不必木牌的。”
那二人忙点点头,又是作揖相送。
七娘正是恨不得他早些去,她自己的正事,亦还不曾做呢!
见魏林走远,七娘只向朱凤英耳语道:
“表姐,你可曾见着酿哥哥?”
说罢,她又四下张望。
朱凤英只道:
“这么些藏书,我还看不过来,谁替你寻他来?”
七娘早知她如此说,只讪讪道:
“罢了!我自寻去。”
“诶!”朱凤英到底有些不放心,“藏书楼甚大,可别行远了。我便在此处观书,你快些回来!”
还当朱凤英不许她去,原是被书迷住,无暇顾她了。
七娘转而一笑,边去边道:
“知道了,表兄!”
朱凤英还欲嘱咐,却见七娘已转过几个书架,兀自去了。
此处太学生甚众,寻了一圈亦不见陈酿身影。
七娘只垂头丧气,走一步没一步地行走。莫非他今日在房中作文,没来此处?
正思索间,忽略有人抓住她的发带。她一时行不动,猛回过头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眼前的人负手而立,一身老竹青袍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俊逸无方。
又隐隐见他手中握着书卷,书页泛黄,像是有些年份的古籍。
他微蹙着眉,低头凝视着她。
不是陈酿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探芳信3
七娘有些微惊。方才还四处寻他,这会子猛然见着,却是相对无言。
她只木然站站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见陈酿亦不说话,七娘遂夺过自己的发带,兀自理了理,只朝身后轻轻一抛。
“陈兄!”
她忽而仰头唤道,尽量显得理所当然,像个太学生的模样。
陈酿蓦地一愣,谁教她这般唤来?
他定了定神思,严色道:
“好生说话。”
七娘刚架起的气势,被他如此一说,她只颓然垂下头来,噘嘴道:
“酿哥哥。”
陈酿带着她,往人少之处行去,方道:
“你如何混进来的?”
七娘眼神闪烁,只嘟哝道:
“不要你管,我自有我的法子!”
她带着些怨气,虽是为见陈酿而来,可拒婚之事,亦不是说过便能过的。
陈酿冷眼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论是你银钱贿赂,还是求了什么人,我只同你讲,太学不是好玩的!”
七娘撇撇嘴,就知道他会如此说。
陈酿又道:
“你此番奉旨而来,这副打扮若被察觉,丢的是皇家颜面!怎如此不知轻重?”
七娘一时哑口无言。
这些道理她如何不知,不过心中念着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她偏头,试探地看他:
“蓼蓼知道,上回孙夫子的事,人前人后,都是酿哥哥解围。”
人前,是他在学上的无所顾忌,挺身而出。人后,则是他夜里踏月而来,交与她匆匆写下的嘱咐。
只是,还有一层,七娘从不曾知晓。
原是陈酿私下寻过孙夫子。他先作一番身为人师的自责,又好言相劝,代她认错解释。
陈酿本是孙夫子的得意门生,既然开口,少不得卖他一分薄面。否则,岂是一篇文章得以混过的?
陈酿只叹道:
“上回是我在,得以护着你,孙夫子亦不曾计较。可你岂能回回走运?”
七娘见他着急模样,心底却一味偷笑。想来,他也并非毫不在意。
她看了看他,又道:
“酿哥哥是怪蓼蓼了?”
陈酿不答。
怪她么?似乎他也并未生气,唯有满满的忧心忡忡。
只见她仰面相对,额发有些乱,陈酿惯了似的抬手要理。
忽见七娘眉目,他只将手停在半空中。默了半晌,又垂下右臂,依旧是负手而立。
七娘神情颤了颤,心底亦颤了颤,一时不知为何,只低头朝别处看去。
“你……”陈酿忽道,“为何来此?”
是问她为何来藏书楼,还是为何来太学?七娘笑了笑,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低声自语,似是嗔怪:
“酿哥哥不知么?”
陈酿只见她唇齿微动,却并未闻着声音。
他又道:
“你若不为读书而来,又这般胡闹。我明日便修书与你父亲,不论称病或是别的理由,总要将你接回去!”
七娘心下猛地一紧。
她费尽心思进来了,什么也没做,断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一时着急,也忘了生气,又真真耍起赖来,直扯着陈酿的衣袖不放:
“我不回去!人家现下叫‘祁莨’,才不是蓼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