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顽固……”孙夫子强压着火道,“你倒给老夫解释解释,何为老顽固?”
陈酿蹙眉望着七娘,她最善诡辩,可夫子跟前,哪容得她胡说?
只闻得七娘道:
“所谓,老顽固……实则,是……是赞誉夫子。”
孙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道:
“你且说来。”
七娘定了定神色,只道:
“老者,岁长也,博古通今,世间百态俱知。顽者,志坚也,日日勤勉,持之以恒,当是治学之道。至于固,固……”
七娘一时语塞,有些编不下去。她求救似的看向朱凤英,朱凤英亦无法。她从来皆是钻研正经学问,哪来七娘这般刁钻心思?
正急色间,却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所谓固,山河长安,定国兴邦。‘仁’之大者,以天下为己任。”
众人一齐瞧去,不知陈酿何时起的身。
只见他一身钴蓝直裰,配鸦青丝绦,拱手而立。细细看来,又见他神色不卑不亢,竟似寻常探讨学问一般。
孙夫子亦看向他,蹙了蹙眉。
陈酿自入太学,虽颇得青睐,却一向不喜出头。此时他为解七娘燃眉之急,竟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此话在情在理,亦与七娘的诡辩不同。
他以儒家之“仁”为根基,述治国之道,抒报国之情,座中太学生无不佩服。
况且事出紧急,这等敏捷与心思,断不是旁人可以学来的。
七娘透过帘幕,隐约见着他的身影。他还是喜穿素色直裰,还是如从前一般俊逸。
只是,帘幕两头,人影模糊。此时见着,却更像个遥远的天外之人。
孙夫子审视着陈酿。他本是谢府门下出身,为他家小娘子解围,倒也是常理。
孙夫子遂也不疑有他。
不过,他们这一闹,似乎太不把孙夫子放在眼里。
他沉着声道:
“如此说来,此为好话?”
还不待七娘与陈酿答话,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通传:
“郓王驾到!闲人回避!”
朱凤英心道:总算来了,否则该出乱子了!
一时,孙夫子也不及训斥他们,忙领着众人行礼相待。
只见郓王一身胡粉织金回文锦春袍,头戴多宝紫金冠,身后仪仗阵阵,尽是皇家气派。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折桂令3
郓王方至堂上,见孙夫子行礼,忙亲去扶起。
“夫子何须如此?”郓王道,又行一揖,“学生诚不敢当。”
才说罢,他又亲自搀着孙夫子往讲台去。
孙夫子倒欣然受得,不见推辞。如此瞧来,方才他的礼数,莫非只是一番敷衍?
待孙夫子坐稳,郓王才一脸温和地让众人坐下。
七娘双手紧握,隐在袖中,不想孙夫子竟有这样大的脸面。
她原也是无心之举,不过在闺中随性惯了,脱口而出。可方才那番诡辩,夫子许是极生气的。
郓王看了看帘幕上二位小娘子的身影,只向孙夫子道:
“夫子,学生方才在门外听了半晌,可是小娘子唐突了?”
孙夫子看看他,又看看七娘的影,笑道:
“这谢家小娘子,心思聪明着呢!”
七娘听他说起自己,急忙认怂,此番算是栽了!都道祸从口出,如今总算知道厉害。
从前家中惹事,总有婆婆撑腰。眼下济济一堂,孙夫子最大,她又能靠谁去?
她忙起身行一万福,弱声道:
“七娘年少无知,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夫子管教。”
七娘这话说得也讨巧。
一来,她将所有错处,皆归到一句“年少无知”。既是如此,谁还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又如何原谅不得?
二来,“若有”二字,不过是试探孙夫子的心意。七娘的行径是否不妥,于孙夫子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
三来,“管教”一词最是狡猾。她既不领罚,亦不请罪。仅是管教,便不能把她如何。
孙夫子又看向她的影。
他与七娘虽是初见,可对陈酿,却是极熟悉的。孙夫子桃李遍天下,郓王之后,也只陈酿最得他心。
眼前的小娘子,到底是陈酿教出的。她心思奇巧不说,方才一句话,倒逼得孙夫子不好发作。
孙夫子沉吟片时,心底笑了笑,可面上依旧是怒目圆睁的严肃。
他道:
“小娘子诡辩的功夫了得,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不过,你既入太学,不论一日也好,一月也罢,便都是与众人一般的学生。老夫断不会因你是女流之辈,而许你懈怠。”
七娘又行一礼,连声称是。
孙夫子又转向郓王:
“想来,陛下命二位小娘子来太学,也是这个意思?”
这便是拿圣旨压郓王,让他不得插手了。
郓王虽心下无奈,却面不改色,依旧一副温润模样。
他只作揖道:
“自然了,夫子的学生,当由夫子管教。”
孙夫子点点头,又向七娘道:
“谢七娘子,你方才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并未讲透。”
七娘猛抬眼看着他,虽只是一个模糊人影,言语之间,却比方才和气了许多。她遂放下半颗心来,只细细听孙夫子说。
孙夫子又道:
“既有道理,不如作篇文章,同窗们一处论一论。”
七娘心下一紧,又作文章!上回那篇鳏寡孤独,已是费尽心思,况且还有酿哥哥修改。
如今怎生作来?
她忙道:
“七娘才疏学浅,恐污了夫子慧眼。”
孙夫子笑了笑:
“你明日先交来,老夫看过也就是了。天下文章,各有见地,好坏难论,谢小娘子是过谦了。”
陈酿闻言,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在孙夫子不计较,不曾为难于她。
学上散去,他正欲与七娘嘱咐几句,却是郓王追了上去,只拦着她们,似有话说。
陈酿蹙了蹙眉,又立了半晌,遂转身兀自去了。
还不待郓王说话,却是朱凤英呛白道:
“还当殿下多大本事,竟被一位小小夫子吓成这样!”
“小小夫子?”郓王笑问,“莫说是我,父皇在这小小夫子面前,亦是恭恭敬敬。尤其谢小娘子,胆子也太大了!”
七娘亦是无奈,只道:
“确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入得太学,多谢殿下成全。日后,不会与殿下添麻烦了!”
她说罢,正要行万福,却被朱凤英一把拦住:
“谢他作甚!他恨不得你日日麻烦他呢!”
她也不待七娘言语,也不待郓王说话,拉着七娘便直去了。
七娘无奈地摇摇头,上回王贵妃殿里是如此,如今在太学,又是如此。
这朱二表姐与郓王,究竟是多大仇怨?
“表姐,郓王似乎,只是好心。”七娘劝道。
“你懂什么!”朱凤英一面进屋,一面没好气地哼道,“别提他了!说来,你那篇文章,打算如何作?”
七娘步至案前,装模作样地执起笔,犹疑半晌,又咬着笔头发呆。
学上那番言论,本是她信口胡说,哪来什么道理?还要作一整篇文章来论,岂不是太折磨她了?
这个孙夫子,瞧着虽不与她计较,偏偏出了最能为难她之题。
这些老学究,迂腐得很,不比酿哥哥。七娘亦不敢照从前的路子作文。
如此,捱至二更天,依旧不成一字,一无所得。
朱凤英已是困得呵欠连声,见七娘屋中仍灯火通明,到底有些不忍。
她披上件绫丝褙子,提了盏琉璃灯,绕至七娘屋中,轻声道:
“可作出了么?”
朱凤英朝案上探头,见纸上空空如也,不由得摇头。
七娘一脸倦意,耷拉着眼看向朱凤英。
“别看我!”朱凤英忙摆手,“我至多陪着你不睡,别指望我替你写些什么!”
七娘失望地一叹,又开始咬着笔发呆。
琳琅正进屋,见七娘这副样子,只笑道:
“小娘子快别愁了,我替你送锦囊妙计来!”
七娘忽抬眼看她,又带着些许的狐疑。
琳琅掩面笑了笑,递上一摞写满字的纸。
那字迹,七娘再熟悉不过了。她忙双手捧着接过,多日不见,竟是酿哥哥的字。
她粗粗翻来,他虽为替她作文,却先说了此文章该如何作,立意在何处。
这也罢了,往后翻去,直看得七娘感激不尽。其后一页页,记录了太学之中各位夫子的所长、性情。
眼瞧着墨迹未干,应是怕七娘再无知惹事,特意写来。
朱凤英亦认出字迹,只惊道:
“你这个小先生,也太尽职尽责了!”
七娘猛站起身,直问琳琅:
“酿哥哥人呢?”
琳琅被她下了一跳,不及反应,只愣愣地指向门边。
七娘一时急色,忙提起丝裙便朝院门去。
院中早已熄灯,只盈盈一怀浅淡月光,依稀照着前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惜春郎1
方至门边,七娘忙催着丫头们开门。
几个婆子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夜已深了,小娘子还要出去么?
七娘自不及理她们,一把夺过钥匙,自开了院门。
正一阵风扑来,七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扶着门环,探头看去。似见着陈酿背影,俊逸若仙,渐行渐远。
她心绪上来,正要唤他,却猛闻得“咚,咚咚”。
只听有人高声道:
“春风三月,花鸟移情,莫疏文章,兀自勤勉。三更!”
七娘像只受惊的鸟,忙背身躲着。她呼出一口气,抚了抚心口,原是打更人。
待打更人去后,她又隔着门偷偷瞧去。花叶依稀,月色俨然,庭院空空如也,已然不见了陈酿身影。
她垂下头来,步回屋子,朱凤英依旧趴在案上,一脸倦意地等她。
“你呀!”朱凤英摇摇头。
七娘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坐下。她依着陈酿所写,提笔作文,不多时,竟成了一篇。虽不至多有见地,到底也能勉强应付。
次日学上,孙夫子果拿了七娘的文章与众太学生探讨。
因是小娘子所作,到底罕见,一时太学激辩四起。陈酿自入太学来,还不曾见过这阵势。
事情传至城中,越发玄乎。
有说七娘遇着神仙施药,才转了性子,人也变得聪慧。城中骗子闻此,借机施展骗术,靠着庸医假药祸害百姓。
也有说七娘从前不过藏拙,这会子方显露出来。
此事之后,七娘声名鹊起,竟也成了汴京城中能排上号的才女。闺中逢她诗文,皆要论一论,似乎自己成了太学生一般。
至于七娘那篇文章,除去当日在场的,却是鲜有人读过。
众人皆是好奇羡慕,唯有谢家人心中明白,此番定是陈酿从中相助。否则就凭七娘,哪来这等才学?
此事传至王府,绍玉心底自然也清楚。本当带她去太学一回便罢,她也该死心了!谁知,竟成了眼下的境况?
倒是郓王奇怪得很。遇着小娘子闯太学,他不审不问,还请了道圣旨成全她?
郓王本也是绍玉表兄,对他的性情,绍玉自然知晓几分。虽说他待人温润儒雅,可断不是毫无原则之人。
眼下看来,莫非,是对七娘动了心思?
绍玉一时急不可耐,摩拳擦掌。太学是个好地方,他亦是读书人,又如何去不得?
正想着,他也不及更衣,直要出门寻他父亲。
方至院门,却见王環闯了进来。
多日不见,她倒瘦了些,亭亭而立,裙带飘飞,也见出些小娘子的韵致来。
“三哥哪里去?”王環拦道。
绍玉行得急,差些撞上她。
他猛顿住道:
“今日没空陪你玩,你寻旁人去!”
说着绍玉便要走。
王環一把勾住他腰间革带,卯足了劲地朝后拖。
她耍无赖道:
“不许走!不许走!”
绍玉无奈回头,只蹙眉瞪着王環。
“你又要作甚?”绍玉故作生气。
“哼!”王環一声冷哼,“不就是谢七姐姐不在么?瞧你急得那样!”
“我急我的,你别添乱!”他一面道,一面掰王環的手指。
王環瞥他一眼,嘴角忽勾起一笑,趁他不备,蓦地松开手。绍玉直直向后踉跄,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模样着实有些不像样子,王環只哈哈大笑起来。
“王環!”他指着她,“你别太过分了!”
她也不生气,只仰头笑道:
“无妨啊!你若不理我,我便同谢七姐姐告状,说你欺负我!”
绍玉又急又气,趋步至她面前,指着她便道:
“少拿你谢七姐姐压我!她虽任性,却知是非!而你,在西蜀做的那些事,别以为三哥不知!此是汴京,天子脚下,你最好给我收敛着些!”
王環闻得此话,一瞬黑了脸。她双眉立起,直直瞪着绍玉。
西蜀之事,家中已言明不许再提。绍玉此番,是犯了大忌。
这副模样,绍玉最是熟悉。幼时也不见这般顽劣,怎的长大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摇摇头,想是西蜀偏远,又近着蛮夷之地,才养出这等凶悍的小娘子。
绍玉只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