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琏自小谨守闺仪,总见出一番沉稳端慧,不似凤英她们胡闹。
这会子,她自然是端坐房中,好好学着做一位德惠后世的皇太子妃。
“姐姐!”朱凤英唤道,自打了帘子进去。
只见方才捧来之物,皆在眼前,满室耀眼。
朱琏正一一过目,见着朱凤英来,她莞尔一笑,只拉了她坐:
“凤娘怎来了?今日不是郓王相邀,与谢表妹同行出游么?”
朱凤英本是不想思及赵楷,才来此处凑热闹。谁知朱琏蓦地提起,倒叫她不知所措。
她咬着唇,脸色又有些发红,只道:
“已回来了。”
朱琏一面端详揄翟礼衣,一面微笑道:
“可还高兴?”
一闻着高兴二字,朱凤英直想起七娘那打趣的嘴脸。
她心下羞恼,猛站起身来,只辩驳道:
“我……我哪里高兴了?姐姐莫要胡说!”
朱琏倒是一愣,这叫什么话?她只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凤英。
只见朱凤英十指交错着紧握,神情飘忽,嘴角却又颤抖着憋笑。
朱琏蹙眉,这奇怪模样,直叫人担心。
她忙上前,拉着朱凤英的手,上下打量道:
“凤娘今日,不大对劲啊!”
朱凤英这才回神,只怔怔望着朱琏。
若一人说她不对劲,诚如七娘,或可是故意打趣。可姐姐亦如此说,那便真是自己不对劲了!
朱凤英低下头,又思忆起起今日种种。脑中挥之不去的,总是那句“金枝粉影凤凰来”,还有赵楷那恼人的笑。
她缓缓抬起眸子,朱琏依旧一脸担心神色,她只道:
“姐姐,你说,我这般不对劲,可是病了么?”
朱琏一怔,忙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又上下打量一番,却并未见着不妥。
她拂过朱凤英的额发,浅笑如水,足以安抚人心。那是身为长姐,该有的温柔。
她柔声问:
“敢是哪里难受么?是否,要请位御医来瞧一瞧?”
朱凤英讪讪摇头,又抚上自己的心口:
“是这里,却不是难受。”
是心慌,或是心悸,却都不像!
朱凤英深蹙着眉,隐隐觉出些害怕。眼下看来,今日的所思所想,已然超出自己的控制。她讨厌这种感觉!
朱琏依旧审视着她,忽而轻笑道:
“凤娘,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闻着此语,朱凤英一瞬瞪大了眼,神情中带着惊愕与惶恐。
朱琏更是确信,又道:
“凤娘是否时常想着他?一颦一笑,喜怒哀乐,皆因着他而不同?”
朱凤英听得呆了,朱琏所言,句句中地。似乎已将她的心思,抽丝剥茧地一丝不剩。
朱琏笑意更深:
“姐姐只问你,眼看这揄翟凤冠,你心中所想,是谁?”
朱凤英恼怒似的,将眉头蹙得更深,脑中忽闪过二字——赵楷。
她心惊地掩住胸口,忽向朱琏嗔道:
“才不是!”
说罢,她也不管朱琏的担心,只兀自趋步回房去。
但朱凤英明白,即使嘴上再不承认,可她还是被朱琏说中了。
应他的荒唐请求入太学去,又在太学女扮男装,发狂似的射箭,还一次次地替他约七娘出游……
原来,这一切,并非为着汉时的残本《楚辞》,亦非为着亲朋之谊。
她为的,从来,只是自己的私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诉衷情2
朱凤英忽而有些惊慌失措。在赵楷眼中,她或许只是个故友,或许,只是帮他促成好姻缘的冯婴兄弟。
那日后,她该如何对他呢?还有七娘,那是她最亲近的表妹啊!亦是赵楷心心念念之人,她又该如何对她呢?
朱凤英紧紧环抱着双臂,忽觉得天越发寒凉起来,她打了个寒颤,原是秋日已深深。
朱琏的册封礼如期而至,举国上下,大有普天同庆之势。
近年来,北方战局吃紧,大宋内亦经了些动乱,此时太子大婚,颇有安定民心之效。
在这般热闹欢愉的氛围之中,百姓的惶恐,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适逢太子大婚,他们又开始享受着汴京城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喜宴上,贵人们更是推杯换盏,好不自在。排排宫灯,盈盈琉璃,将太子府耀得如白日。
朱凤英托腮望着这一切,却始终提不起兴致。从前,她也是最爱热闹的,这样的喜宴,别的不说,总是要赋诗几首,才不枉“汴京第一才女”的美名。
而今日,这般抑抑恹恹,也不知所为何来!
坐在她身边的七娘,早觉出她不对劲。自郓王私宅回来,她对七娘便一直爱答不理,似乎有意回避。今日她避无可避,却又满脸的没精神!
七娘自是审视一番,推了推朱凤英:
“表姐,今日大表姐大婚,你怎的这般没精打采?倒不像是你了!可是病了?”
朱凤英看了七娘一眼,忙直起身子,故作笑脸:
“哪有?不过是进来帮着姐姐打点,我有些累了。”
“果真么?”七娘狐疑地瞧着她。
只见朱凤英似没听见,倒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屏风。
纵然宴会是极致的热闹,到底不能失了礼数。屏风那头,正是小郎君们,虽见不得,却能想着他们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
七娘又打量了朱凤英一番,又看了看屏风,只道:
“想来楷兄亦在,表姐既觉无趣,不如咱们寻他去?”
听她提及赵楷,朱凤英骤然一愣,忙问:
“你从前,不是不愿搭理他么?”
七娘掩面笑起来:
“我何时不愿搭理他了?分明是表姐,见着便争,见着便吵,很是难为楷兄呢!”
七娘是在……维护他?
朱凤英一时黯了黯神色,她竟开始维护他了?自己真是做得个好红娘啊!
七娘见她神情奇怪,又道:
“前些日子,楷兄邀着出城游玩登高,表姐也不来。他还总跟我问起,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竟问起她么?想来,是摸不准七娘的脾气,需她在旁相助吧!
朱凤英讪讪笑道:
“已说了,家中备着姐姐的册封礼,尽忙呢!如何顾得上游玩?”
“我亦如此说的。”七娘点头,“可楷兄说,又不是你受册封,哪有那么些事可忙,想是你故意躲着他!”
朱凤英瞥了七娘一眼,脾气又有些上来:
“躲他?我也犯不着!”
此时她总算见得些生气,七娘方道:
“可我觉着,楷兄所言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朱凤英斥道,“我为何故意躲他?”
七娘撇撇嘴:
“那便要问表姐自己了!”
朱凤英被她逼得无奈,直指着她:
“好哇七娘!你如今学着和外人一道编排我,究竟谁才是你表姐?”
七娘拉下她的手,卖乖笑道:
“自然你是我表姐,可他也是我楷兄啊!”
朱凤英没好气地抽回手,再不理七娘。果然,一旦提及他,她还是那般地心慌。那恼人的心慌!
她看了七娘一眼。身旁这个不知世事的小表妹,怕是还不知赵楷的心意吧?只把人家当做太学的兄弟,成日楷兄楷兄地唤。
不过……朱凤英脑中忽一个激灵,若是七娘无心于他,是否自己……
她猛来了精神,忽一转身,直直对着七娘:
“七娘,我只问你一件事,你需如实答我。”
七娘只怔怔看着她。表姐何时这样认真过?倒叫七娘一脸的不知所措。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表姐,你说……”
朱凤英深吸一口气,正待相问,却见琳琅微笑着往这边行来。
正要出口的话,只得生生咽回。
只闻得琳琅笑道:
“小娘子,郓王传话来,邀小娘子与朱小娘子步月呢!”
七娘听罢,又转身向朱凤英道:
“表姐方才要问什么?”
朱凤英瞥琳琅一眼,回回都是这个死丫头!
她无奈摆摆手,只道:
“罢了罢了!待你步月回来,再问不迟。”
“表姐不去?”七娘不解,分明也邀了她的。
朱凤英叹了口气,又作先前的托腮状:
“便不去了罢。”
七娘直直看着她,一面道:
“还说不是躲着楷兄,眼下清闲无事,怎么去不得?”
“我……”朱凤英一时哑口无言。
七娘莞尔一笑,拉她起身:
“走吧!便当作是我邀你的。今日大表姐大婚,你若拂我的面子,便不是待客之道了!”
朱凤英无法,只得由她拉扯,随她而去。
她心中未必不想见他,未必不想去。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确不是全无由来地胡说。
只是,她如今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太多头绪不曾理清,积压在心头,一时又不知如何与他相对。
好在七娘固执,硬拉了她去,使她不至于太过狼狈,这才好留得心中那一丝傲气。
一路行来,树上挂满了宫灯,星星点点,缤纷绚烂,倒像极了上元佳节。
宫娥纷纷低头前行,衣冠华美,裙钗俨然。她们手捧葡萄美酒,御制佳肴,迎来送往,总是络绎不绝。
有见着朱凤英与七娘的,便停下行礼,罢了,又匆匆而去。
喜宴上又传来乐舞之声,七娘回头看了一眼,心下牵挂,又想着回去看歌舞。
只是,既已至此,总不好拂人脸面。况且,朱凤英还是她强拉着来的,自己又如何好先走?
一时二人停下,层层宫灯中,恰见着郓王身影。
他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只见他今日着一件钳色云锦秋袍,是从前不曾见过的,又得玉冠束发,贵气无方。
他闻听脚步细细,遂缓缓回过身。微风轻吹起衣角,灯火并着月光,恰映上他的侧颜。
他还是带着那一方温润的笑,恍然间,竟是比月色还温柔的。
朱凤英一瞬晃神,霎时不知天上人间。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诉衷情3
从前不曾察觉,亦不曾过多在意,郓王,原是这般好看的。
朱凤英看得有些痴了,似欣赏一册古书,总想窥探他心中所想,却又舍不得翻开。
见她们来,郓王笑意更深了些,只听他唤道:
“莨弟。”
七娘亦笑了笑,郓王虽贵为皇子,却为人随和,从不张扬,她是顶喜欢与他说话的。
七娘上前几步,亦应到:
“楷兄,前头乐舞正盛,怎么想着来此步月?”
郓王笑道:
“莨弟不知,秋来夜里易生霜华,恰应了霜月二字。这等意境,古来难得,到底不敢辜负。”
朱凤英顺着他的话,望向天上新月。月牙清瘦,倒比满月时更得风韵。
花叶上染了泠泠清霜,他所言“霜月”二字,原是有个天然的出处。
见朱凤英不言语,郓王只好奇地看向她。
往常这个时候,朱凤英或是抬杠,或是打趣,早已闹得人头疼。今日不知怎的,竟这般安静。
“凤娘有心事?”郓王忽问。
朱凤英微微一颤,只轻轻摇了摇头。
郓王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只与七娘面面相觑。七娘亦不知她究竟怎么了?自来之时,便一直心不在焉,全然不似往常。
郓王自行过去,又问:
“前几日相邀出游,你怎么也不来?”
朱凤英抬眼看他,他已然立在身侧。
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七娘,低声道:
“飞鸟尽,良弓藏,这可是你自己诗中说的!你既已与她人约黄昏后,想来,我也该功成身退了。何苦跟着碍眼?”
她言语之间,自是捻酸。从前她也凶他,可此番,却觉出些不同。至于何处不同,为何不同,郓王一时却想不明白。
“好军师,”郓王亦低声,“路还长着呢!你真忍心解甲归田,留本王单枪匹马的?”
“哼!”朱凤英一声冷哼,“你威风凯旋,于我有什么好处?何苦来的!”
郓王一咬牙,作出极其痛心的模样,只道:
“黄山谷的《花气熏人帖》!”
他竟连这个也舍得?那《花气熏人帖》,本是本朝大家黄庭坚所书。短短二十八字,笔势苍劲,拙胜于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名帖!
朱凤英曾于宫中见过一回,回府后,便凭着记忆临摹。谁知,她竟两日不思饮食,生生饿晕了过去。
此事在汴京城中一时传为佳话,更坐实了她“汴京第一才女”的美名。自此,天下无人不知,她朱凤英是爱煞了《花气熏人帖》。
不想,这字帖竟然到了郓王手中。
朱凤英直瞪着他,他倒是好生大方!可他越是大方,她心中便越不痛快。
“又想钓我?”朱凤英摇头冷笑,“我不稀罕!”
才说罢,她便疾步行远了些。
郓王巴巴地追上,颇觉恼人,只道:
“你胃口未免太大了!这幅字帖,本王可是真真切切地剜肉啊!”
本当朱凤英会二话不说地应下。那可是黄山谷的《花气熏人帖》啊!旁人要看一眼,他还舍不得。如今这般拱手相让,她却是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