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你的伤势。旁的一切,可不许多想。”
他又扶上朱凤英的双肩,接着道:
“不过,唯有一处,你倒是能想一想。咱们的婚期,是春日里好,还是秋日里好?”
还当他有什么要紧交代,谁知一不留神,却又被他戏弄一番。
朱凤英推了推他,由于病中无力,倒更像是亲昵的玩笑。
她只嗔道:
“谁说要嫁你了!这等事,父母之命早有安排,岂是我操心的?你未免太看轻我!”
见她眼角含情,自泄出一抹娇恨。再没比这更得韵致之处了!
自然,高门贵女的婚事,确是不需她们自己操心。家族挑选,门当户对,多也是和和顺顺的一辈子。
郓王笑了笑,方道:
“若需你操心,成什么道理了?自然是我安排妥帖,那时十里红妆,礼乐齐备,也由不得你不嫁。”
这些日子,郓王一下朝便急着回府。朱衣轻扬,行路带风,偏在秋日里,还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众臣见着,只啧啧称奇。寻常温润沉稳的郓王,倒见出一番少年心性来。
此话传至王贵妃耳中,她倒不觉奇怪,只召郓王入宫陪伴,与往日无异。
已是深秋,万物萧瑟,疾风生凉。便是宫中的景致,也总不如往常。
却是王贵妃宫里,种了些绿菊。若清晨染上一层薄霜,青白相融间,极是好看。
那些花并非名贵之种,可生于王贵妃宫里,合着她不喜矫饰的性子,倒更显得清丽出尘了。
郓王每每步过那片菊蒲,便要停下赏玩一番。
说来,这些花,到底颇是可怜。
本该于悠然南山间,才足以见出它的风骨。偏偏宫墙之中,这样的出世之花,倒像是个笑话。
王贵妃正领着宫人们浇水,亲力亲为,是有桑蚕之德。
郓王见着,方行一礼,只唤了句“母妃”。
“我的儿,今日不赶着回府了?”王贵妃笑道。
郓王亦低头一笑:
“不敢回府,怕有刺客。还是母妃宫中安稳些。”
王贵妃依旧神情从容地浇花,只打发了宫人们去,遂道:
“不承想,朱小娘子这般情深义重。可痴情用错了地方,却会坏了大事。”
“母妃该谢凤娘的。”郓王道,“她救了我一命,亦是救母妃一命。”
王贵妃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儿子,只笑道:
“阿楷,你在说什么?”
郓王叹了口气:
“若事成,母妃是想推在东宫头上吧!”
皇帝向来最疼爱郓王的,众皇子们哪个不妒忌?若说太子忧心储君之位不保,暗下杀手,也并非不可能。
况且,郓王本是受害之人,王贵妃身为郓王生母,六宫之主,一切黑白自由她说。若真想要些铁证,还怕做不出来么?
到那时,太子越是辩白,只会越令皇帝厌弃。
郓王便知她是这个主意,只道:
“利用父皇的恻隐之心,着实是个好计策。可母妃,是否太高估父皇对儿臣的宠爱了?”
郓王又道:
“父皇与儿臣,不过是书画之交。那样的宠爱,是赏儿臣天下最难得的字画,而非交付江山。”
王贵妃面不改色,似乎在说家常琐事:
“你莫要妄自菲薄。你父皇待你,自小便与众皇子不同。况且,眼下内忧外患,尤其北地外族猖獗。太子温吞无能,陛下早有易储之心。否则,就这点把戏,如何瞒过你父皇?”
郓王面带微惊,还当母妃鲁莽,到底是自己小瞧了她。
纵然深宫妇人,也未必没有男儿的筹谋与胆略。
王贵妃又道:
“只要阿楷要这个储君之位,办法,母妃多的是。你父皇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能当得名正言顺!”
郓王抬起眸子,看着王贵妃。她的心思很深,郓王自小便从未读透过。
王贵妃宫中装点,淡泊而文气,却不过是她愿意作出来的样子。这等七巧玲珑心,她一年一年地藏,一年一年地埋,竟连她自己也骗得团团转。
诚如王贵妃方才言语之时,却还悠然浇花。这等闲适恬静,似乎只将家国大事尽然当做掌上玩物。
郓王近前了几步,方道:
“看来,是万事俱备,势在必行了。可母妃,终究算漏了一卦。”
王贵妃神情颤了颤,这才显出些紧张。
“这个局里,母妃借不到东风。”郓王道,转而洒脱一笑,“储君之位,儿臣不稀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风清7
只见郓王神情泰然,正一派云淡风轻的气度。
王贵妃看他一眼,又默了半晌,方道:
“一步之遥罢了,我儿莫要糊涂。”
“母妃莫要糊涂。”郓王作揖道。
王贵妃只抬眼看着他,终是放下水盂,却不言语。
郓王又道:
“如今新旧党争才得平息,又适逢奸佞当道。这朝堂之事,当真风云诡变,猜不透得很。”
王贵妃笑了笑,又执起水盂:
“奸佞?这话真是好伤人心啊!我儿口中的奸佞,可皆是朝堂上下帮衬着你的。”
“蔡太师之流,有些佞才,却心术不正。”郓王正色道,“儿臣平日里,只与他们书画相交,何曾在朝堂之上有过勾结?”
他愣了愣,脑中猛然一个闪念。
郓王忽直直盯着王贵妃:
“莫不是母妃……”
“母妃!”郓王行一大礼,“此是大忌啊!”
自大宋开国以来,上至太祖,下至当今陛下,无不对内外勾结之事,忌讳颇深。
前朝女主乱权,误国误民,宫妃们皆引以为戒。母妃在后宫横行也就罢了,若与朝臣有所勾结,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如何能这般糊涂!
“莫慌。”王贵妃淡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我儿一生荣贵,母妃做什么,俱是值得之事。”
郓王顿了顿,微蹙着眉头:
“这个储君之位,对母妃而言,真这般要紧么?”
王贵妃笑了笑:
“适才,阿楷说不稀罕。可若摆在你面前,果真不要?”
“并非不要。”郓王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至于那等构陷的手段,却是大可不必。”
见他神情严肃,铁面俨然,倒显得王贵妃有些小人之心。她忽黯了黯神色,郓王此话,应是在怪她了。
她叹了口气:
“我费心筹谋,却落得一句大可不必……阿楷,是嫌母妃狠辣么?”
郓王一惊,忙行礼道:
“儿臣不敢。”
“你心中已然怪我,又有什么敢不敢的!”王贵妃瞥他一眼。
郓王看着王贵妃,心下百感交集。
从前三月里,母妃宫中开满了梨花,皑皑如雪,盈盈清润。那时,父皇与母妃最喜在梨花树下,一同教他写字作画。
母妃笑语婉转,是何等的温柔贤良?怎么眼下,竟成了这个模样?
这个波澜不惊,冷漠如霜的母妃,他只觉陌生得可怕。
郓王深吸一口气:
“母妃是长辈,行事自有主张,儿臣本不该过问。可太子,亦是儿臣的亲长兄。骨肉至亲,断不是一箭得以了结的。”
王贵妃蹙眉审视着他,越发不懂儿子心中所想。
自古以来,储位之争无不是血淋淋的惨象,哪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
郓王自知她的疑惑,只道:
“纵便是争,亦应是场君子之争。君子大仁,为国为民。太子虽温吞懦弱些,行事却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于此之上,儿臣不愿落了下乘!”
王贵妃听得愣在那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郓王又道:
“治国,并非弄权。心怀苍生,兼济天下,方是为君之道。”
王贵妃凝视着眼前的郓王,还总当他是个需时时护着的孩子。谁知他今日一番话,于王贵妃,更像是醍醐灌顶。
她忽叹了一口气,面色微露羞愧。自己那些手段,确是太过小人行径了。
当年党争乱政,后宫亦多有毒瘤。那时,王贵妃为保后宫安定,不得不连根肃清,难免使了些不大光明的手段。
一年一年地过来,竟有些习惯了!
可诚如郓王所言,治国,并非弄权。自己的胸襟气度,倒比不得弱冠有余的儿子了!
王贵妃自嘲地笑了笑:
“阿楷既自有主张,便当母妃多事了。”
郓王也不知如何答话。惹王贵妃自苦,并非他本意。可那些话,若今日不说,只怕日后会酿成大祸。
他近前几步,有意扯开话题,忽笑了起来:
“对了母妃,凤娘已醒了,再将养些时日,我带她进宫与母妃请安。”
郓王这样说,王贵妃亦顺阶而下,只笑道:
“看来阿楷,是心有所属了。”
郓王笑笑不答,满脸的少年春风。
“不过,那谢七娘子……”王贵妃有些好奇。
从前郓王待七娘,也算是费尽心思。纵然朱凤英有救命之恩,可情之一字,岂是说移便移的?
郓王忽打趣一笑:
“如今朝堂之上,唯谢诜谢大人,可与蔡太师分庭抗礼。想来,母妃那时有意对谢七娘子示好,又极力促成她入太学之事,不过是为了得一位谢姓的郓王妃,从而笼络谢府。”
去年,朱家大娘子朱琏册封为太子妃。因着朱家的表亲关系,旁人眼中,谢府上下自然对太子更亲近些。
而于朝堂之上,谢诜更是与蔡太师争锋相对,争执起来,丝毫不留情面。
王贵妃想着,树敌不如示好。蔡、谢二位重臣,若皆能为己所用,倒也不枉她费尽心思。
蔡太师一向拥护郓王,是不必担心什么的。而谢诜此人,软硬不吃。唯有在儿女婚事上,却是有迹可循,得以一番筹谋。
若无适才的对话,王贵妃只当郓王亦是这个打算。
可眼下看来,他待谢七娘的行径,似乎只是为着自己的本心。
不过,且不论从前是何等考虑,他们如今,是再不能同谢府结秦晋之好了。
那夜安排刺客假意行刺,只当是郓王独自外出,遂也不曾计划周详。左右,他知晓真相,又有什么要紧?
谁知先来了个朱小娘子,又来了个谢七娘子!待要收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二位小娘子皆聪明灵气,只怕早已瞧出蹊跷之处。
尤其谢府,从来中立,并未曾涉及朋党之争。若知王贵妃有意构陷太子,哪还敢结这门亲事呢?只怕落个伙同构陷的罪名!
这个道理,郓王何曾不明白?
失了谢府这个倚靠,虽颇为可惜,却到底不能为此辜负朱凤英,亦辜负自己的本心。
况且,娶朱凤英也并非全无益处。
只闻得郓王道:
“其实,母妃诚然不必为一个谢家可惜。如今儿臣决意娶凤娘,亦是一举两得之事。”
王贵妃看了他半晌,忽而恍然大悟。
她掩面笑了笑。娶朱二娘子?也亏他有这等巧思。其间关联牵扯,却是寻常人不易察觉的。
其实何止寻常人,连王贵妃这个当局者,亦是今日才发觉。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秋风清8
朱家因着朱琏,一向被视作太子一派。
若郓王亦娶了朱家的女儿,那不论日后继承大统的是谁,皇后自然皆是姓朱。
如此,朱家必不会再偏私太子。而谢、朱两家同气连枝,虽不帮衬,也必不会有所阻挠。
于郓王而言,储位之争,便公平了许多。
其实,这也并非多么高深的道理。不过是众人皆醉,当局者迷,唯郓王以旁观之眼视物,方能见得常人视若无睹之处。
话既说开,此事也算粗粗了结。
却是谢府这里,自七娘与朱凤英郓王府见过,便再未有所来往。
她心中自然是怨表姐的,伤心并着怒气,倒也过得几日。
院中不时递进来些雅集帖子,大多是秋来无事,小娘子们变着法玩乐。
七娘却无心应承,左右是那几张惯见的脸嘴,又有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汴京又下了一场秋雨,绵延至今,淅淅沥沥,总不曾停下。
七娘托腮望着窗外,忽忆起从前众人一处赏雨的时候。
那时酿哥哥还未入太学,表姐亦还是她的好表姐,众人联句玩笑,当真是别有性情。
而如今这番秋雨,空打落一地芙蓉,却再聚不起“采下玉盈身”的众人。
阿珠踏雨归来,正打帘子,见七娘兀自发呆,只上前笑道:
“小娘子近来多有诗文,今日观窗前秋雨,敢是腹中又有文章了?”
环月正点茶,嗔笑着瞥阿珠一眼,只道:
“这张嘴,越发会打趣了!小娘子可该教训一番!”
七娘讪讪笑笑:
“这样的天,做何事也提不起兴致。难为她有这等闲情,添些生气,我却又为何教训来!”
阿珠冲着环月得意笑笑,又趋步至七娘身边,讨好道:
“哪就提不起兴致了?我这里有个好耍事,也不知小娘子是否愿意一听?”
七娘微惊,只转眼看着她。
阿珠自背后拿出一方帖子,递在七娘眼前。
七娘瞥了一眼帖子,摇头道:
“不过又是哪位小娘子的雅集,也值得你这样献宝!”
阿珠便知她会如此说,遂笑道:
“小娘子再仔细看看。”
七娘狐疑地接过,细细瞧来,原是个赏雨作诗的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