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小娘子成日望着窗外发呆,定是想着从前此处的赏雨联句了!”阿珠道,“如今虽不是故人,却也得意稍遣闷坏。”
一屋子的丫头,到底是阿珠最得她心。
七娘回眼仔细看那帖子。其内花笺添了竹叶片片,倒不是花卉洒金的俗物。
又见笺上簪花小楷极是工稳,隐约有些灵气,细细嗅来,墨香微微,沁人心脾。
“这是何处送来的?”七娘忽来了兴致。
阿珠笑道:
“是蔡太师府上的蔡三娘子。”
“蔡三娘子?”七娘喃喃念道,“从前倒鲜少与她来往,已有些记不得模样。似乎,是去年才来的汴京?”
阿珠应道:
“不错,小娘子有所不知,蔡三娘子本养在祖籍仙游县。因着去年蔡太师回京,遂也跟着过来了。”
七娘点点头:
“倒是与王小妹妹的经历相似。”
提起王環,七娘亦是许久不曾见她,因问道:
“王小妹妹可去?”
“应是有帖子的。”阿珠回话,“至于是否去,待我着人去问过?”
七娘终是笑了笑:
“好,你速速问来。她若去,我便与她一处。”
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雅集,去一去倒也无妨。
只是,自家与蔡太师府上,一向鲜有往来。帖子蓦然下到这里,到底有些唐突。
七娘虽记不起她的模样,可这名号,却有些莫名的熟悉。
自阿珠去后,她心中反复念着,忽而睁大了眼,一脸惊愕。
这个蔡三娘子,不正是从前与五郎议过亲事的那位么?
那时,母亲很是中意。怎奈五哥心属五嫂,一味不从,这才罢了。
按理说,蔡三娘子本该避嫌,不再与谢府之人往来。可她如何这样大胆,竟毫不遮掩地,将帖子下到此处!
“莫不是个鸿门宴?”七娘自语道。
上回算是被郑明珍整怕了,好在家中护着,酿哥哥一番周旋,方才无虞。
故而,自那以后,小娘子们的邀约,七娘总多留个心眼。
丫头们见她又故作认真地自说自话,倒有些想笑。
环月只道:
“小娘子说什么?这样要紧?”
七娘忧色毕露,看着环月,沉吟了半晌,方道:
“环月,我问你。咱们府上除了我,她可还邀了旁人?”
环月本管着七娘房中内务,故而时常出府走动,消息自是比旁人灵通。
环月想了想,回话道:
“外面倒有人议论这个雅集,说是遍邀汴京才女。不过,咱们府上,似乎并无第二人。”
才女?七娘蹙了蹙眉,问道:
“许姐姐呢?”
环月摇头道:
“并未在列。”
这便更是蹊跷了。许道萍本有才名,来汴京经年有余,便是朱凤英亦自愧不如。怎么反倒没她了?
如此猜看不透的雅集,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七娘一面忧心有诈,一面又着实好奇。
况且,此间还有一层利害,方才倒是忘了。
从前与五哥闲谈,听他无意间说起过。父亲与蔡太师,于朝堂之上正是针尖麦芒的二人。
故而,给五郎议婚时,谢诜是极力反对与蔡家结亲的。
这些恩怨,也不是什么秘闻。七娘明白,蔡三娘子未必不明白,怎还是下了帖子呢?
她思索不及,不知挨了多久,连阿珠也自王府回来了。
见她一脸喜色,便知王環已然应了。
本来,王環近日多往雅集去,又闻听此番是七娘相约,自当欣然应下。
七娘叹了口气:
“看来,真是天意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就是了。吃一堑,长一智,郑明珍那样的亏,吃一回也就够了。
想来,七娘此番本有所戒备,再小心谨慎些,便无不妥了。
从前酿哥哥在时,她只倚仗着他那句“无妨”,无拘无束,为所欲为。
那时,是什么也不必多想,什么也不必多上心的。若真捅了篓子,他不过教训几句,总还是能替她收拾开脱。
可眼下,他身在遥遥太学,鞭长莫及。便是他在,自己又以什么身份,去要那句“无妨”呢?
到底,有的事,只能倚仗自己。有的利害,也只能自己去考虑。
七娘又叹一口气。秋风萧瑟,虽闭了窗,望着窗上窸窣晃动的叶影,亦觉出些寒意来。
深秋,原是如此猝不及防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百宜娇1
蔡三娘子的雅集,说是遍邀汴京才女,实则统共十人不到。这样的雅集,也并非谁想来,便能来的。
除去七娘与王環,别的倒也是寻常相熟之人。蔡太师如今权倾朝野,想来,蔡三娘子的邀约,确是无人敢推辞。
七娘立在门边,却不慌着进去,只扫视一眼小娘子们。一个个的高门贵女,衣裙华美,宝髻玲珑,说说笑笑间,全然淡了平日的傲气。
这个蔡三娘子可真有本事,不多几时,已将众人笼络成这般!
七娘与王環遂携手进去。
见着她们来,蔡三娘子只领着众人起身相迎。
她身着茜红云锦小袄,趋步而来,面带惊喜之色。
只见她双眉如墨,比寻常小娘子略粗略浓些。偏生在她脸上,倒显出些精致的英武之气。
蔡三娘子忽拉起七娘上下打量:
“你便是谢七娘子了?从前鲜少相见,今日算是重新认识。”
七娘一愣,原来,记不得对方样貌的,也不止自己。
只是,蔡三娘子这等热情,倒像是与七娘相识多年的好姊妹。
七娘愣神地望着她,到底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蔡三娘子见她模样,遂笑了笑:
“看来是我唐突了,谢七娘子快坐。王小娘子亦请。”
近日王環与她,倒是多于雅集相见,故而更亲近熟识些。
七娘行礼谢过,遂也随王環坐下。
这是七娘头一回这等谨言慎行,一句话也不敢多言,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蔡三娘子身为主家,自然要顾及着客人的情绪与习惯。
茶是否上对了,布置可是撞了谁的忌讳,所言话题能否引人入胜?事无巨细,皆是要雅集之主细细操持的。
况且,在座之人,皆是真真的有才有身份,她初来乍到,自是一个也不愿交恶。
见七娘拘束,蔡三娘子方道:
“谢七娘子,听環娘说,你的性子最是活泼洒脱。怎么今日,却拘谨得很?敢是这茶点不合胃口?不如,我这就让人换过?”
“不必如此麻烦。”七娘忙推辞,“蔡三娘子多心了。此处一切,一看便知是主人费了心的。这等精细巧思,我佩服还来不及,如何还能挑三拣四?”
蔡三娘子听她夸赞,却不羞怯,只露齿一笑,神情放光道:
“要说佩服,我更是佩服谢七娘子呢!单单入太学一事,直直羡煞人也!”
如今七娘不论行至何处,皆有人好奇太学之事,可她是真不愿为外人道。
她吃了一口茶,是明前的胭脂露,宫里的贡茶。
听闻蔡家大郎君尚了茂德帝姬,想来,便是此茶的出处了。
七娘放下茶盏,只道:
“也没什么,不过短短一月。我又惯了的愚钝,总不大开窍。”
“谢七娘子谦虚呢!”蔡三娘子笑道,倒颇是爽朗,“听闻小娘子的先生是位举子,单凭这个,小娘子的眼界见识,定与旁人不同。”
这样的雅集,偏又有人提起酿哥哥!
七娘忽打了一个寒颤,倒吸一口凉气:
“皆是教人学问罢了,哪有什么不同?”
蔡三娘子摇摇头:
“我很是羡慕你呢!除了闺塾之书,我亦想学些旁的。奈何父母迂腐,我只得作罢!”
她言语之时,满脸尽是懊恼与失落,却不大像是装的。
莫非,她真只是单纯的羡慕,想要听一听,并无旁的心思?
七娘一时犹疑,不知如何答话。
正此时,却听王環道:
“七姐姐与姊妹们说上一说吧!環娘亦想听呢!”
此间众人,哪个不是爱听闲话的?皆一番起哄。
况且,是太学之事!别说入太学做学问,她们之中,亦有连太学大门,都未曾见过之人。
七娘眉头微颤,这样闹下去,自己是不得不讲了。
她脑中飞速地盘算。听夫子讲学是能讲的,可女扮男装登上书楼,却是不能说的。骂孙夫子老顽固之事,本就传得人尽皆知,亦是能说的;可酿哥哥夜送手稿之事,却是一字也提不得。
七娘遂遮遮掩掩,避重就轻,也敷衍地说了一回。
她多是说些夫子讲学之事,众小娘子听着无趣,便纷纷散开,三两成群地聊些衣料首饰。
却是蔡三娘子,只抓着七娘不放。
看她性情言语,倒是颇得“爽利”二字。似乎,与郑明珍之流,是不同的。
七娘只笑道:
“怎么?蔡三娘子对太学这般上心?”
蔡三娘子也不避讳,直言道:
“我想,男儿志在四方,可女儿的天地,只一方闺阁庭院,到底有些不公平!若书还不让念了,岂非有心欺负?”
七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是哪来的奇思,倒比自己更甚!
“蔡三娘子倒是巾帼不让须眉。”七娘道。
“这是你打趣我了!”蔡三娘子道,却也不见骄矜之态。
她顿了顿,又道:
“从前父亲蒙冤被贬,我自小不是养在汴京城的。你见我说话带些蛮气,原是小时养在穷山恶水的缘故。可不许因此看轻于我啊!”
七娘笑了笑,心道:蔡太师家的小娘子,只怕宫中帝姬,亦不敢看轻!
七娘道:
“不是蛮气,我倒觉得,蔡三娘子是英武之气。”
“果真么?”她显得越发高兴起来。
七娘点点头。
若非此番有心提防,她倒喜欢蔡三娘子的性子。
王環见她们想谈甚欢,只笑道:
“早想约着七姐姐出来,见见蔡姐姐,必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的。”
蔡三娘子猛点着头,又拉起七娘的手:
“環娘所言正是呢!你在太学作的那篇文章,虽多于闺阁坊间流传,想来,也并非每位小娘子皆明白的。”
她真挚地望向七娘:
“可我当真是仔仔细细读过的。行文间,虽还有闺阁之态,可立意论点,却推陈出新,好生叫人佩服呢!”
那篇文章……
七娘忽垂下眼。那本是酿哥哥踏月送来的纲领,自己添砖加瓦,勉强作得。
蔡三娘子佩服的,正是酿哥哥的立论;而她看不上的闺阁行文,才是出自七娘之手!
不过,这样的话,自然也不能同她说。
七娘只道:
“不过是胡乱写来,恰中了夫子下怀,运气罢了!”
“是运气还是真有才智,我自然懂得分辨!”蔡三娘子摇头道,“你这番妄自菲薄,也太矫情了些!”
七娘正待解释,却见门边帘幕微动,进来的,倒是个熟悉的身影。
“抱歉,我来迟了。”
她款款而来,见着七娘,恰四目相对,双双愕然。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百宜娇2
这是朱凤英伤愈之后头一回出门,算来,已是月余光景。
她挽了个低髻,一身藕色衣裙,瞧着比往日温和柔丽许多。
因是重伤初愈,虽能勉强外出,到底带得些病态。车马也只敢慢悠悠地行,这才迟了。
本来,朱凤英前几日说,要回朱府养病,郓王怕她往来受累,还只不让呢!不过顾念着礼法,却也不好不放。
如此,他只得将自己的车驾给她使。到底宽敞平稳些,他也略微放心。
朱凤英今日,正是乘了郓王车驾,众小娘子羡慕不已,皆围上去拥着她说话。
唯七娘无动于衷,故意不看她,只兀自吃茶。
蔡三娘子见七娘神情淡然,笑道:
“你表姐来了,你不起迎一迎?”
七娘看朱凤英一眼,蓦地心下一紧。
那群小娘子做什么围着她来?不知她身上有伤么?这样聒噪,朱凤英哪里受得住!
“让开让开!”七娘忙行上前去,三两下地拨开小娘子们。
朱凤英方才被闹得头昏脑涨,众人散开,得以喘息,这才好些。
七娘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无碍,方才罢了。
她眼下虽很是生朱凤英的气,可她拖着病躯而来,到底有些叫人担心。
蔡三娘子身为雅集之主,这才迎上来,只行礼笑道:
“听闻你大病初愈,还当你不来了。汴京第一才女,竟这般看得起我,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啊!”
朱凤英亦微微回礼,又看了七娘一眼:
“不敢当的。不过是姊妹们许久未见,趁着此番也说说笑笑,聚上一聚。”
七娘如何不知她话中之意。
自那回,七娘从郓王府负气而走,姐妹二人便再未见过。
今日一见,朱凤英依旧病态俨然,七娘则还是面有怨怼。
七娘看了一眼楼下车驾,只闻得她冷语道:
“不知自己有伤在身么,招摇过市,瞎显摆什么!”
朱凤英带伤外出,本是听闻七娘在此,想要与她把话说开,重归于好。谁知她这般不领情!
不过,朱凤英心中明白,七娘再怎么冷口冷面,心底却是在意她这个表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