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小拳越握越紧,神色紧绷,猛然一回头,来人原是仪鸾宗姬。
只见她一身白衣落落,薄施脂粉,发髻之上亦无甚矫饰。
瞧着是寻常一般的装扮,偏在这昏暗的谢氏家祠,倒见出些鬼魂般的阴郁来。
七娘直退了半步,试探着唤道:
“可是大嫂么?”
仪鸾宗姬也不言语,面带浅笑,近前了几步。
家祠的烛火映上她半张脸,那样子,可怕得有些像二郎。
七娘缩了缩身子,声音更弱了些:
“是大嫂么?”
待行至七娘面前,仪鸾宗姬方停下脚步,只笑道:
“怎的连大嫂也不认得了?”
七娘这才将来人看清。她忙舒了一口气,抚着自己心口:
“还当是个鬼,大嫂可吓着我了!”
仪鸾宗姬掩面轻笑:
“平日里捣起乱来,不还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这会子怂了?”
“大嫂!”七娘扑过去挽上她,只靠在她怀里撒娇。
仪鸾宗姬摇摇头笑笑,搂着七娘道:
“我记得,七妹妹不大爱来家祠的?”
闻听此语,七娘一时心虚,忙支起身来,生怕仪鸾宗姬发觉那串红豆珠子。
她看了一眼谢芝的牌位,只道:
“来看看大姐姐。听闻孙姐夫回京,我来与她讲一声。”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
“你与大妹妹说这个做什么?岂不扰她安生?”
七娘挽着仪鸾宗姬朝前走,待行远些,她遂放下心来。只要不发觉红豆珠串,她总能敷衍过去。
不过,仪鸾宗姬性情温和,七娘还欲辩上一辩。
她方道:
“我想着,大姐姐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个,故而才来。”
“大嫂知你心善,”仪鸾宗姬劝道,“可孙九郎是你哪门子的姐夫?你莫忘了,是孙家休妻在前!”
七娘低下头,嘟哝道:
“那也不干孙姐夫的事!”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个妹妹,怎么脑中只一根弦,讲不听呢?
她只道:
“你二哥才赶了他出府,你这会子又有这般言语,当心他知晓!”
一提及二郎,七娘立马没了方才的气势。二哥那个铁面青天,当真凶得很!
仪鸾宗姬见她服软,方笑道:
“可不许再说了,知道么?”
七娘看了一眼仪鸾宗姬,又看一眼谢芝的牌位,一时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仪鸾宗姬抚了抚七娘的发髻,倒像个慈爱的母亲。她是看着七娘长大的,所谓长嫂如母,自然也是真心疼爱。
七娘见她一身素服,问道:
“大嫂又来祭拜大哥啊!”
仪鸾宗姬点点头。旁人眼中,她总爱来此处,除了祭拜大郎谢源,还能有什么旁的缘故呢?
七娘行一万福,遂告辞道:
“那便不扰大嫂了,七娘这就告辞。”
见七娘走远,二郎遂自厢房而出。
他行至仪鸾宗姬身旁,只冷面道:
“这个七娘,是越发胆大了!”
“怎么?”仪鸾宗姬有些不解。
七娘既没撞着他们,也不曾知晓二人之事,怎就胆大了?
二郎摇了摇头,步至谢芝牌位前。他伸手一捞,便带出一串艳色的红豆珠子。
仪鸾宗姬却是一惊,她长日来此处的,怎么没见过这个?
只闻得二郎道:
“此是孙九郎托她递进来的!”
仪鸾宗姬思忆起七娘方才一番话,这个手串,除了她,还真没人敢带进来。
二郎将手串轻轻抛回牌位后,又道:
“她当我不知,还欲瞒着我呢!”
仪鸾宗姬笑了笑:
“这全府上下,不论事大如天,或是小如米粒,哪还有你不知的?你若不许,莫说一串珠子,便是一只蝇虫,也飞不进谢府。”
二郎看着仪鸾宗姬,亦笑了笑。
这般的笑,似乎总不会出现在二郎的脸上。他一向冷口冷面,纵是笑,也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可这个笑,是真正的笑。
像一个活着的人的笑。是因着她的打趣,发自肺腑的笑。
“罢了!”二郎看着谢芝的牌位,“大妹妹生前凄苦,这串红豆,也算我一番成全吧!”
仪鸾宗姬却嗔道:
“你这个人,绕了这样大的圈子,原是借七妹妹之手,应孙九郎所求。却又是何必呢?”
二郎只道:
“孙九郎如今,是蔡太师的人。小孩子递些物件也便罢了,我这厢,还是莫有牵扯的好。”
仪鸾宗姬一声叹服:
“要说谨慎,全府上下,也只你了。只是,费着些功夫,又有何益处?”
二郎垂下眸子,一瞬沉吟,却无意间瞧见了大郎谢源的牌位。
他不提防地,只将头垂得更低些,叹道:
“大抵,我于亡灵,总是有些敬畏与愧对的。大妹妹如是,旁人,亦如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锦缠道6
仪鸾宗姬亦看向谢源的牌位。
她眼珠颤了颤,又微蹙着眉。他说敬畏,可究竟,是敬,还是畏呢?
仪鸾宗姬望着二郎,他方才那一抹笑,不知何时,已消失无形。她低头,沉闷地笑了笑,二人的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夜里,二郎端坐案前,他那个昏暗的书房,只燃着一二盏豆灯。
时人都道他惜物,虽生于富贵之家,却不染靡靡之气。可唯有他自己知晓,灯火燃得愈亮,他心下愈是不安。
他又用指尖敲打着案头,那声音,咚,咚,咚,直像人的心跳。
二郎忽忆起那年上元,那时,他还是位太学生,仪鸾宗姬年方及笈,皆是如花一般的少时好年华啊!
那年,她随陛下的宫嫔们于宣德门上观灯。他遥遥望去,只见一抹着月华裙的背影。她回眸看灯,微风恰掀起她的帷帽,霎时宛若谪仙。
那一眼,却是再忘不掉了。
而后,她成了他的大嫂。
于二郎而言,突如其来的一切,无疑是一种折磨。
那个年纪的少年,将自己的心事,看得比天还大,又如何忍得她日日在跟前说笑?
二郎忽低头,一声自嘲的闷笑。
原来,他也有过少年心性的时候啊!
他又忆起谢源,他的大哥,那个高大挺拔,刚直不阿的家族继承人。如今想起,似乎他犹在身旁。
二郎忽打了个寒颤。他双手环抱,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原是深秋风大。
他兀自起身,闭上窗。月光一断,屋子便更昏暗了。
二郎又想起谢源逝世那年。因军情有误,他战死沙场,与人无尤。
军情有误……
误在二郎!
他忽支着书案,将头埋进双手中。一时闻着呜咽之声,细碎连绵,长久不绝。
若非他一番犹疑,延误军情,大哥或许不会……
二郎抹了一把泪,却又泪如泉涌。
那番犹疑之中,未必没有一分私心吧!
卑鄙!
他心下闪过二字。
卑鄙么?
二郎惊恐地抬起眼,四下沉静,寂寂无人,一切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还好,还好……
他又抹一把眼泪,涕泗横流的脸淡了适才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无人察觉的侥幸。
还好,还好……
可果真无人知晓么?
二郎猛地一惊!
谢源的副将史雄,本就对此事存疑。他上回装作山贼,绑了七娘与陈酿,继而又仓皇遁逃,已然是知晓了二郎为人。
他若再往深处想,是否会有所察觉?
二郎蹙眉,又开始拿指尖敲打着案头。一声,两声……循环往复,不曾断绝。
与二郎书房不同,七娘的院子,从来是最灯火通明的。
小娘子贪玩,时至夜里,不得不照得亮些,也好时时看着她。
七娘心中也有一分侥幸,红豆珠串之事,她只当二郎不曾发觉,心中很是满意。
上回阿珠制的藕粉桂花糖浆甜而不腻,七娘很是喜欢。今夜她又要了些来,秋月亦正好,便就着梅饼蘸了吃。
她正推窗,双手支在岸上,想要赏月。窗棂四周凝着些霜,倒也莹莹可爱。
只见阿珠正进来,手中握着一方帖子。
她笑道:
“七娘子!”
阿珠一面说,一面举起帖子晃了晃。
七娘回身道:
“那是什么?拿来与我看!”
“是蔡府送来的。他家丫头很是客气,”阿珠道,一时又撅起了嘴,“只是小气得很。”
七娘看她一眼,只接过帖子读起来。
难怪阿珠说人家小气了。这分明是一封谢恩的帖子,却只见帖子,不见谢礼。
原是上回在五木观,蔡三娘子受王環加害,七娘及时发觉相救,还请了薛仁为其诊治。
这帖子读来,词藻清丽,不落俗境,倒见出些才气。又看她句句真挚,想必也是真心感念。
七娘点了点头,只轻声自语:
“蔡三娘子有心了。”
阿珠听她如此说,直觉得不平,方道:
“什么有心?那些谢礼,虽说咱们也不稀罕的,可到底是一番礼数,也见得些尊重。小娘子未免太好哄了!”
七娘掩面笑了笑,阿珠还是这般啊!这没大没小的性子,倒也是极好的。
她只道:
“这没什么,你别出去胡说!”
阿珠摇摇头,故意嗔道:
“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左右,我只跟着小娘子,听你的话。”
七娘掩面一笑,又伸手拉着她:
“好阿珠,这一屋子里,便只你最贴心了!”
一旁的琳琅、环月闻着,只齐齐打趣道:
“只阿珠贴心,我们便都是蠢笨的。只怕哪日被撵了出去,小娘子亦不会相护的!”
二人故作委屈,七娘只起身至她们身旁,指着二人便道:
“你们说这话没良心!自你们来我屋中,可曾让你们做过粗活?好吃好喝地伺候,养得比小娘子还娇贵!”
七娘顿了顿,狡黠一笑,又指了指门外。
她压低声音,只道:
“别当我不知,外头那些小丫头们,不也千小心万小心地伺候着你们?”
话及此处,几人面面相觑,却都笑了起来,竟忘了蔡三娘子之事。
七娘看着她们,心中蓦地生出暖意来。
不过,蔡三娘子的帖子,七娘却不曾忘。
阿珠她们虽不懂,可七娘心下明白,蔡三娘子确是有心了。
于朝堂之上,谢、蔡两府本就不大对付。谢诜也告诫过七娘,少与蔡府之人往来。想必,蔡府亦是如此教养。故而,虽同在汴京,七娘与蔡三娘子却鲜少见面走动。
若非五木观之事,二人对于彼此,只怕还是位无关紧要,相逢不识的贵女。
蔡三娘子此番只送拜贴,不带谢礼,瞧着虽是她不懂礼数,傲慢相待;可实则,是不叫七娘为难,也绝了旁人的猜忌。
况且,真心感谢,断不在这些虚礼上。
如此瞧来,蔡三娘子,倒是位难得的坦荡之人。
七娘低头思索一阵,又看了看那方道谢帖子,会心一笑。
她遂转头向丫头们道:
“你们打点打点,我明日去探望蔡三娘子。”
丫头们皆是不解。那等不知礼数的道谢,怎么还累及小娘子亲自探望?那人,还是蔡家之人。
琳琅有些担忧,只道:
“大老爷不是说,让小娘子少来往么?”
七娘笑了笑,朝堂之争,与她何干呢?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谁还能在这些事上,说一个小孩子的是非?
况且,她谢蓼欲见之人,谁能拦得住?太学如是,此番亦如是。
次日,天气尚好。七娘一时兴起,拜贴也不及送,便直往蔡太师府上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玉楼人1
七娘今日并未刻意装饰。一身月白间雪青的衣裙,只做清爽打扮,自有尊重也就是了。
时至蔡太师府,听闻是谢家小娘子来访,又合着七娘一身雅贵气度,一众丫头仆妇自不敢怠慢。
一时,人群往来,上了顶好的茶,又赔了顶乐意的笑脸。
蔡、谢二府虽不和,可脸面之事,总不敢不用心。否则,免不得受人诟病。
七娘有些憋笑。眼见这一切,不过是蔡府的违心之举,可丫头仆妇们却不得不上赶着巴结,到底可笑!
七娘哪里知晓,下人们寄人篱下,不过是听吩咐办事。也并非所有人皆如她一般,有任性胡闹的本钱。
她若真作一番嘲笑,到底有些不良善了。
七娘自不会如此。她面带微笑,端然而坐,一派世家贵女之风。都说谢氏女儿不同旁人,只看眼前的小娘子,便知一二了。
“谢七娘子!”
忽闻得有人唤。
那声音,虚弱中带着惊喜,七娘回身瞧去,原是蔡三娘子。
她着一身家常小袄,头顶一个环髻,只将余发束在脑后。一条萍绿抹额轻轻系上,未免受风。上下瞧来,皆是贵门小娘子的骄矜。
见蔡三娘子带病相迎,七娘很是感念。
她亦起身,只道:
“你还带着病,怎么亲自出来了?原是探病来的,若惹得你病更重些,倒是我的不是了。”
蔡三娘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