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七娘,闻着此事,只作一叹。
谢菱正在一旁打璎珞玩,听她叹息,只笑道:
“七姐姐做什么叹气来?”
“孙姐夫回汴京了,菱儿可知晓?”七娘问。
谢菱点了点头:
“略有耳闻,想来不过人事变动,也不与咱们相干。”
“我听说,”七娘压低了声音,“他今日要来咱们府上呢!”
谢菱撇了撇嘴,一副不屑模样:
“他还有脸来?若不是他,大姐姐何至于……”
她正说着,一时有些哽咽。
七娘蹙着眉,抚了抚她的背,只道:
“大姐姐的事,也不全怪孙姐夫的。”
谢菱抬眼看了看七娘。
这个不知世事的七姐姐,原也有通透之处。
可不怪孙九郎,该怪谁呢?朱夫人么?七娘身为人女,又如何能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
自然,谢菱亦不会说。
谢府上下皆厌弃孙九郎,她又如何不同仇敌忾呢?到底人在屋檐下,不似七娘。谢菱,没那任性的本钱。
她也不言语,只看着七娘。
“我想,”七娘又道,“孙姐夫此番前来,或许,只是舍不下大姐姐?”
谢菱笑了笑,只摇头:
“我也不知的。”
说罢,她又兀自打着璎珞。
七娘见她无意再谈,遂也不说了。到底,那件事闹得家中很不愉快。若非孙姐夫骤然回京,只怕也不会有人提起。
孙九郎至谢府时,天色尚早。谢诜自是不必见他的,只二郎端坐厅前,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开封府尹,该有的体面总还是要给,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也就是了。
孙九郎入得厅来,先行过一礼。二郎的官职在他之上,纵使心中再恨,也免不得如此。
他心中自嘲,何苦来呢?讨这样的没趣!
二郎也不提其他,似乎眼前之人,仅仅是新任开封府尹。
他带着不轻不重的笑,平和道:
“孙府尹多礼了,请坐吧!”
“多谢大人。”孙九郎又行一礼,也便落座。
他瞧着二郎是没什么变化的。还是一样的冷冰冰,一样的不可捉摸。
可二郎看着孙九郎,虽面上不查,却着实有几分愕然。
从前孙九郎虽算不上健壮,倒也康健。而眼下,却消瘦得有些认不出。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略微苍白,穿着比这个季节更厚的衣裳。
想来,这几年,他应是极难挨过的。
二郎顿了顿,方道:
“不知孙府尹前来寒舍,有何指教?”
他不言恩怨,不提往事,倒叫孙九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孙九郎默了半晌,遂道:
“下官与府上,原是有些渊源。今日冒昧前来,确是有个不情之请。”
二郎正端起茶盏,忽而停在唇边。
不情之请?
且不论从前之事,孙九郎如今投靠蔡太师,对于谢府,也总该避而远之,多加防范。这忽来的一句不情之请,确是让人不解。
二郎笑了笑,只道:
“孙府尹但说无妨。”
孙九郎叹了口气,四下看了看。这屋中陈设,长年不变。便是一旁的下人,亦多有熟悉面孔。
只是,从前称兄道弟的谢二郎,唯见得一张冷口冷面。
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物是人非”吧!
“大人,”他忽起身作揖,“下官,想与大娘子上柱清香。”
二郎闻言,饶有兴味地抬眼看他。
孙九郎垂着头,可身子却有些微微发抖。蓦地提及谢芝,也难怪他心绪激动。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骤然拆散,也实属无奈之举。不过,为着谢芝的体面,谢家的体面,却也是不得不为之事。
二郎叹了口气:
“大妹妹早已入土为安,每日自有谢府清香供奉,年节祭祀,亦有礼数。孙府尹,还是莫要惊扰的好。”
孙九郎的身子骤然一僵。
来此之时,已想着是这般结果,可他总不甘心,总是要试上一试。
他的芝娘,为着孙家不平,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却不想,若非她当初那般烈性,此生亦有相见之日。
思及此处,孙九郎只强撑着双眼,不叫渗出泪来。
他看了看二郎,心中憋着一口气,只勉强道:
“二哥,当真不能一丝通融,一丝成全么?”
二哥?
二郎冷眼看着他:
“自孙家用一顶灰轿子,赶大妹妹回府,又并上休书一封,便是不再想要这成全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锦缠道4
孙九郎抱拳的双手蓦地紧紧握住。
此话,倒也不假。
他未能护住芝娘,是有错在先。可此后谢府所作所为,却无不叫人心寒,竟生生将芝娘逼至绝境!
孙九郎紧咬着牙,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看来,到底是自己天真了。
可芝娘,他的芝娘,还躺在谢氏宗祠。便是牌位,他亦不得看上一眼。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孙九郎缓了缓气息,似乎还欲再说些什么。
却听二郎冷言道:
“孙府尹请回吧!”
还不待孙九郎应声,二郎又紧接着向帘外丫头道:
“送客。”
那语气不重不轻,只像是寻常交代嘱咐,却又带着不在意的轻蔑。
眼前之人,还配不上让他动气。
孙九郎黯了黯神色,一声自嘲的笑,只随丫头去了。
周夫人听闻孙九郎归来,愧疚并着期盼,忙让丫头递出银钱打听。
大丫头玉络正急匆匆地回来,一面喘着气:
“二夫人,孙郎君是来了。我瞧得真真儿的,正与二郎君过话呢!”
“哎!”周夫人蹙着眉,“这孩子,回京便回京吧!又何苦往这府上凑?当年的事,还没吃够苦头么!”
玉络忙扶着周夫人:
“二夫人可别忧心。前日御医才来,不是要二夫人兀自保养么?”
周夫人摇了摇头:
“他到底是芝儿的夫婿。当年也怪我糊涂,听信人言,活活逼死了芝儿!”
正说着,只见周夫人一瞬老泪纵横,手巾已然湿了半张。
“此事怪不得二夫人。”玉络忙劝,又道,“听门外丫头说,似乎,孙郎君此来,只是为着祭拜大娘子。可……”
“可什么?”周夫人忽瞪大了眼。
“可……”玉络有些犹疑,“可……二郎君不让。”
“这算什么事?”周夫人拍案而起,“他一个小辈,还轮着他说让不让了?”
“嘘!”玉络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面朝四下看了看。
她心惊胆战地,只向周夫人低声道:
“二夫人,隔墙有耳啊!”
周夫人瞥她一眼,又叹了口气。
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如何不知道?
不过,这些妇人的抱怨牢骚,二郎又岂会放在眼里?可若没有这些牢骚,怕才真正让人生疑忌惮吧!
周夫人压了压声音,耳语道:
“我倒想成全这孩子的一片痴心。”
“这……”玉络有些不解,如今周夫人自己亦是困在一方小院,如何还能成全他人?
周夫人遂道:
“你去寻七娘子,将事情说明白,她自会帮忙。”
“七娘子?”玉络更是不解。七娘子从来不管这些,又是个时时惹事的,干什么寻她来?
周夫人早知她心中所想,只道:
“当年,芝儿要随孙九郎去。满屋子的衣冠楚楚,皆漠然相待。唯有七娘子,替芝儿分辩过一句。”
玉络忆起那日的境况,似乎是这么回事。
至七娘那处时,谢菱亦在。玉络只将周夫人交代之事细细说来,问七娘要不要帮忙。
谁知果如周夫人所料,七娘二话不说,便仗义应下。
待玉络去后,谢菱看了看七娘,只摇头劝道:
“七姐姐何苦管这闲事呢?”
“这并非闲事,”七娘道,“此是大姐姐的事啊!”
谢菱心道:于内,家中几方牵扯;于外,朝堂风云莫变;孙九郎的祭拜,昭示着他与谢府的亲属内外,又岂止是大姐姐的事?
而这个道理,七娘未必不知,故而谢菱要劝。
她又道:
“七姐姐莫要糊涂啊!”
“菱儿,”七娘拉上她的手,低头道,“我知你的顾虑,我亦明白的。可大姐姐去得那般可怜,到底叫人于心不忍啊!此举与孙姐夫无关,我不过是想为大姐姐成全一番。”
话及此处,谢菱也不好再劝。否则,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她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着七娘。
七娘抬起眸子,又道:
“菱儿放心,我只悄悄的,必不会有人发觉。”
谢菱只得点了点头,既然七娘执意要做,她又何苦管这样的闲事。
别过谢菱,七娘只带着阿珠,朝外院门口去。若孙九郎自正厅出来,必会途经此处。
七娘只向阿珠道:
“我不好去外院,你出去看着。若见着孙姐夫,记得避开家院,带他至那边外墙角就是。”
只见七娘指着不远处的墙角,阿珠遂如担大任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由于焦急,七娘只在墙角来回踱步,双手相互攒着,隐隐有些冒汗。
忽而,她猛地顿住。
只闻得粉墙传来细微的敲打之声。她压低了声音,只试探着问:
“是阿珠么?”
“小娘子,”对面阿珠道,“孙郎君带来了。”
不待七娘答话,孙九郎方道:
“七妹妹,你当真能帮我?”
七娘沉吟半晌,遂道:
“孙姐夫,放你进来祭拜大姐姐,我也没这本事。不过,你们从前可有信物?我置于大姐姐牌位前,祭拜一回,也算你尽一尽心思了。”
从前二人如胶似漆,信物确也不少。可要说最要紧的,唯有谢芝亲制的红豆手串。
孙九郎不曾犹疑,只从怀中掏出手串来。自二人分别,他时时怀揣着,便似她还在。
“七妹妹,”他唤道,“我交与阿珠,过会子她递进来。只是……”
孙九郎默了一瞬,又道:
“谢家人待我皆如蔽履,而七妹妹,却为何这般仗义相助?”
七娘只轻声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其间还有我对大姐姐的一番心意。”
“受谁之拖?”孙九郎紧问不放。
周夫人特意叮嘱过,不让说与孙九郎知。想来,于谢芝的事上,她到底心存愧疚,无颜以对罢了。
可七娘不惯说谎,她蹙着眉,只道:
“是位长辈。”
长辈?孙九郎低头思索。
谢府的长辈,至今还挂心他孙九郎的,除去周夫人,还能有谁呢?
那时,他对周夫人亦多有怨怼。可时日长了,也觉出她的无奈来。若非情势所逼,周夫人何至于棒打鸳鸯呢?
况且,当时她已然心软,若不是,若不是……
孙九郎定了定神思,不愿再想下去。这样的事,每每忆起,无不是锥心之痛。
他望着粉墙,只觉可笑。
偌大的谢府,朱门深院,唯有隔墙的小娘子,称得上赤子之心。
孙九郎呼出一口气,只向七娘道:
“七妹妹,你会因你的好心,而得到好报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锦缠道5
闻听孙九郎此言,七娘只作愣然不解。不被家人察觉,给她招来祸事便好,还指着有什么好报呢?
七娘再不言语,将那串红豆珠藏于袖中,便往家祠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意味。
谢芝的牌位立在一方不起眼的角落。她为小辈,又是出嫁归祠,自然该是这般的礼数。虽说谢府为着体面,将她风光大葬,可宗祠之上,到底不敢有所僭越。
七娘握着那串红豆珠子,垂目默哀。
家祠向来昏暗,四下的一切,皆似陇上一层阴霾之气。而这串红豆珠子,却显得颇为耀眼。
颇为,格格不入。
七娘蹙了蹙眉,心中忽生出莫名的酸楚。
她只将红豆珠串悄然置于谢芝牌位后,左右此处少人,是不易察觉的。
如今的大姐姐,已变作牌位上的几个字。七娘记得她自缢的晚上,那双摇摆不定的三寸金莲,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期盼又绝望的双眼。
七娘一直是记得的。只是,初时的惊恐已揉作一团闷气,生生压在心底,无法排遣。
大姐姐生前不得与孙姐夫白头偕老,死后,守着这串红豆珠,或许便不那般难过了。
可逝世之人,果真有感知么?
七娘叹了口气,举目四顾。
不独大姐姐的牌位,这偌大的谢氏家祠,精致庄严,端重无方。究竟是为着超度亡者之魂,还是为着安生者之心呢?
也不知其间几个,是大姐姐这般的枉死!
七娘垂下眸子,一时心绪有些低沉,也没了上香的心思。
她只觉家祠更是阴沉。恍然间,忽闻着一个脚步声,又轻又细。七娘隐隐听着,猛地握紧双拳。
都说这样的地方不干净,别是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