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原本想提的问题也散了,那些词语在舌尖上颠颠簸簸,又咽回肚子。
“……谢谢你。”许艾说。
墨水又流动起来,缓慢地拼凑出下一句话。
——我家里人还好吗?
许艾一愣。
“都很好,”叶负雪说,“小少爷今年上学了,太太的工作非常顺利,父母身体都好,不要挂心。”
那一行字又散了,墨水平平地铺成一滩,围成一个完整的圆,仿佛无风的湖面。
然后墨水蠕动着,空出一点一点的留白,在墨圆的正中间,画下一张最简单的笑脸。
——:)
墨水干了。
叶负雪收起笔墨:“他走了。”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许艾回答,他又抬头问:“还有别的想知道的?”
许艾贴着墙不说话。
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包括现在该说什么,她也完全不知道。
她想证实的事证实了,但想弄清的事没有弄清——为什么要放火?
放火的时候……李倩在想什么?在天台上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
抢救成功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看到新闻里的英雄,和网上电视上被塑造的英雄——她在想什么?
现实里的英雄死了,屏幕上的英雄火了——然后把她一脚踢开,自己青云直上……那之后的两年里,她在想什么?
证实不了,也弄不清楚,许艾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的那两张脸——年轻又鲜亮,眼睛里含着光。
“吃饭去吧。”叶负雪说。
许艾扁扁嘴,好一会儿憋出一句:“不吃,生气。”
叶负雪收好东西,朝她走了两步:“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开始的时候也愤愤不平,后来就慢慢想开了——都是别人的事。”
对,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弄明白了,也改变不了,挽回不了,甚至连冲过去指着对方鼻子骂一顿,都名不正言不顺,还要落个“多管闲事”的说头。
这么一想,许艾更生气了。
“我是没什么见识,我也不想长这样的见识,”许艾说,“反正别人的事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我生个气还不行吗?”
炒作也好,吸睛也好,借着话题给自己贴金也好,圈内自炒不够,还得拉上无辜的旁人?
她看不惯拦不了,生个气还不行吗?
叶负雪站着面向她,背起手,不说话;面具下的半张脸没有表情。
他一静下来,许艾就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于是稍微缓了口气说:“那……他家里人的事,都是真的吗?”
“我随口说的,”叶负雪说,“他想听,我就说给他听——这种时候,就不要……”
许艾没听完他的话,她才听到“随口说”的时候,就赌气走了。
赌气,回房间,闷头睡觉,谁叫都不睬——许艾10岁的时候这么发脾气,20岁了还这么发脾气。
但10岁的时候发脾气,妈妈会来哄她。
许艾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渐渐暗下,花格窗落下的影子越来越长,然后整个房间都在夜色里熄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她想跟妈妈说说话。
就随便说说,聊聊八卦,讲讲以前看过的老片子,还有老片子里的老演员——就像其他母女一样。
她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件事,也是因为看到剧照,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妈妈还在,还会哼着歌,在她身边打毛衣。
她想,妈妈如果知道这些事,会说什么?会不会像看电视的时候一样,跟着剧情嬉笑怒骂,有时候停下手来,问她:囡囡你说对不对?妈妈讲得有没有道理?
许艾想着想着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视野里一片漆黑。许艾摸来手机一看:晚上9点。
肚子也醒了,开始“叽咕”叫唤。
许艾从床上爬起来,花了5秒理清现在的状况:午饭没吃,晚饭睡过……现在再去厨房,不知道“小朋友”会不会给自己加餐。
她推开房门,走出院子,走上回廊。整座宅子又黑又静,只有小虫在草叶间低低地叫唤。
许艾看到荷塘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是萤火虫,也不是反射的月光星光,是从荷叶下,水面下透出来的光亮。
像是有许多发光的小鱼在游动。
也许是睡昏了头,又也许是饿大了胆,许艾朝荷塘过去了。
越是靠近,那些发光的轮廓越是清晰——不是鱼,是发光的圆球,无数拳头大的小光球在水里悠悠游动,带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荷叶和荷花也变得透明了,叶片花瓣上的经络泛着光,好像有血液在里面流动。
许艾一直朝前走去。她看到柳树也在发光,那棵被蛀空的树干里,有浅蓝色的光点轻轻慢慢地散逸出来。
——“站住。”
许艾猛地停住脚步,一低头,自己已经快要踩到塘边了。
“你睡醒啦?”穿着袄裙的小姑娘昂着头看她,然后鼻子一“哼”,又开始一轮“没规没矩,吃饭都不来”的数叨。
许艾木木地点点头。“这塘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
她想起叶负雪扔进水里的杯子。
“这里沉的是魂?”
祖奶奶停下话头。
她站在发光的荷塘边,虚幻又轻飘,就像水幕电影的画面,头上金钗的轮廓反倒显得真实起来。
“什么魂呀,这里沉的是念想。”祖奶奶说。
许艾转过头看她。
“人活得太闲了,就会生出许多念想来;念想一多,就会惹出祸祟,”祖奶奶说着拍拍手,“把念想抠出来,捏碎了,扔到水底,就天下太平咯。”
她的语气就好像在复述昨晚的动画片剧情。
“……你的说法和叶先生的不一样。”许艾说。
“我知道啊,”祖奶奶说,“他还小,不懂事,师父怎么教的,他就怎么记。”
许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半人高的小娃娃,头上顶着一个圆鼓鼓的发髻,像模像样地说“他还小”——就像叶负雪说“你还小”一样。
“那……叶先生前两天扔进水里的,是某个人的念想吗?”许艾问。
某个人寄托在陈玉临身上的愿望成了刀片和蚂蟥,让他的伤口永远滴血,让他走在红毯上的每一步,都像赤足踏着刀锋攀岩。
“只要人还活着,念想就不会断,”祖奶奶说,“但要让人死心,可比让人死,难多啦。”
“所以烧了片场,还炸了我们的餐厅,”许艾想了想,“都是不死心的报复?”
祖奶奶点点头,然后抬头朝她一看:“再说一次,下次遇到这种事,你管好自己得了。”
哦。许艾扁扁嘴。
她想起最后留在白纸上的那张笑脸。
对方未必不知道叶负雪是在安慰他,但除了“:)”,大概也说不出什么了。
那一把火烧起之后,他的家人都成了“别人”。
叶负雪说,都是别人的事。
许艾又想到一件事:“可是叶先生说,那个人身上的伤口,不只是一个人的生魂造成的。”
祖奶奶叹了口气,像模像样地摇摇头:“女人。”
“……啊?”
祖奶奶朝她看了一眼,耸耸鼻子“哼”了一声:“有人给你送饭来了。”说完她就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许艾回头一看,漆黑的园子里亮了一盏小灯。提着灯的男人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灯火中,他神情温润,仿佛从内里都透出光来。
“吃米糕吗?”叶负雪说。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吃的。”许艾走上岸去了——还特别留意了一下鞋子上的塘泥。
“我听到你们在说话,想起你没吃饭,就先去厨房了。”叶负雪说。
许艾“噢”了一声:“那……你提灯干嘛?”
叶负雪一愣,然后笑笑:“怕你看不见我啊。”
许艾,10岁的时候发脾气,最经不住别人拿吃的哄她。
20岁的时候发脾气,还是经不住别人拿吃的哄她。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云海迷踪》出了新女主角的定妆照——不是李倩,是一个年轻的流量小花,主演了好几部大火的网络剧,人气正旺。
紧接着,新一波宣传造势也开始了,微博通稿,网站新闻,公/众/号推送……所有平台通通跟上。男女主角的圈内好友也跟着转发祝福,比第一次的时候还热闹。
开机日期也重新确定——半个月后;据说投资方下了通牒,不许再出任何岔子。
许艾看了一周的宣发,她决定不跟了——这剧情太没劲。
她一点都不关心这片子最后找了谁来演,只是看到李倩最终没有拿到这个角色,甚至说不定只是个宣传铺垫的炮灰——比较高兴而已。
哼,用尽方法使尽手段,最后还不是只能被人拿来遛流量——
许艾突然想起祖奶奶说过的事。
祖奶奶说,要让人死心,可比让人死难多了。
十几年的蛰伏没让她死心,广而告之的“普通朋友”没让她死心,除魔师的干预也没让她死心……现在,先放出她或将主演的消息,再正式宣布主角归属——她能死心?
许艾觉得不太对劲了。
她合上电脑,准备过去找叶负雪,然而才走到走廊上她又停下来——那位叶先生会怎么说,她差不多都能猜出来。
“别人的事”“我见多了”。
许艾又“哼”了一声,只是被“哼”的那个不在面前,不够尽兴。
她刚要转身回去,突然看到明叔朝叶负雪的房子跑过去,步子还有些急。
许艾犹豫了一秒,跟着过去了。
第16章 除魔师的对手
许艾走进叶负雪院子里的时候,正好听到明叔说“——刚来的电话……”。
“不听,”叶负雪说,“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他说只有先生你能帮他。”
“来这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许艾推门进了客厅,看到明叔正点了头说——“那我去回了他。”
他转身看到许艾来了,就打声招呼,出去了。
许艾转头看看叶负雪,对方正拿了棋盘往桌上摆开。
“你又甩架子?”许艾说,“这样下去真留得住客人吗?”
叶负雪笑了笑:“同一个客人的同一件事,我一般只受理三次——三次之后还没解决,多半就解决不了了,再拖着也没意思。”
“你还有解决不了的事?”
“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天神,当然有解决不了的事。”
许艾“噢”了一声,坐下来随口问:“那这次是谁啊?”
“陈玉临。”叶负雪说着,把棋篓递给许艾。
许艾一愣,没有立刻接过来。
“他又有什么事?”
叶负雪摇摇头:“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事——但我猜,多半是之前的事。”
许艾想起自己要来找叶负雪的原因了。
她还记得一周前看到的新女主的定妆照。流量小花大概20出头,事业才刚刚开始,比李倩年轻,比李倩漂亮,比李倩更有人气和前途。
虽然有评论直截了当地说,这两个男女主角站在一起,就像叔叔和侄女。
“可是你第一次不是拒绝他了吗,”许艾说,“那一次不算,这才是第三次。”
叶负雪停了一下,把递出去的棋篓收回来了。
“你又帮他说话?”
许艾迟疑了一下,还在思考怎么回答,叶负雪站起来了。
“那就让他过来吧,”叶负雪说,“你去接待。”
“……啊?”
“问问他有什么事,”叶负雪说,“如果还是之前那件事——那我不在”。
许艾,20岁,用饱览天下宅斗小说的直觉判断,自己可能又要背锅了。
陈玉临是当天下午来的,风尘仆仆,连头发都是乱的。
许艾刚一进客厅,他“呼啦”一下站起来,猛两步冲到门口;看到叶负雪没有跟着一起来,他又眼神一暗,皱了皱眉头:“叶先生呢?”
“你有什么事吗?”许艾挡过他的问题,“先生挺忙的,你先说说这一次为什么来。”
陈玉临的视线像烧红的铜丝,许艾觉得自己要被他瞪出洞来。她吸了口气,一昂头,瞪回去:“你不说清楚是什么事,先生不会见你的。”
陈玉临的嘴唇动了动,眼神一垂,又重新回到许艾脸上。
“……救命,”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尾音里还带着颤,“她现在……在医院里。”
许艾一愣:“谁?”
陈玉临猛一皱眉,“唉”的叹了口气,伸手要推开她:“叶先生呢?我要跟叶先生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