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喵——”,叫得很尖,拖得很长,从二楼传来的。
许艾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没几步就到了赵梦静的门口。
门口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有一个铁笼子放在门边。天花板上不断滴下水来,“滴滴答答”地落进笼子里。
楼道的光线太昏暗,许艾只能勉强看见笼子里有一团什么东西在耸动。
……不对,不止一团,那有许多团,小小的,动来动去;毛皮好像是灰色的,被水打湿了,结成一绺一绺。
是老鼠?许艾想着,走近一步。
她听到那些湿漉漉的毛团在轻轻叫唤,气息很弱。
“咪……”
是一窝小猫!
许艾忍不住冲上前去。
那只笼子生锈了,很窄,四五只小猫挤在一起,只能勉勉强强抬起头来。它们身后还有一只趴着的大猫,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许艾想起校刊报导的,赵梦静救了一只怀孕的母猫的事。
几乎没有思考,她立刻蹲下来要打开笼子。
——笼子碎了。
不止笼子,眼前的景象全部碎了。湿漉漉的小猫,昏暗的楼道,老旧的木门……许艾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在刹那化为粉尘,她失重地朝前冲倒——然后被一双手托住。
“赶上了。”清澈温和的男声。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阳光从头顶落下,耳边响起真实的风声和鸟声。许艾看到面前的男人逆光而立,身上一袭月白长衫,被风吹动着散出淡淡的熏香味道。
他的面具上画着一只诡秘的眼睛。
这前后不过短短两秒。
“‘鬼打墙’,”叶负雪说,“下次遇到的时候,不妨骂句脏话。”
许艾从他身上直起腰来,站稳了,四下一看。
她就在赵梦静的楼下,还是那块标语,还是那个车棚,前方还是那对垃圾桶。她朝前小跑几步,经过破损的水泥路和掉色的健身器,她又看到那个拐角了。
然后右拐——
一步跨出,许艾走到她印象中的小区空地来了,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出口。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叶负雪走到她旁边,抬起她的左腕,替她扣上了一环新的手链。
“本来是替你送这个来的,没想到电话打不通,”他说,“然后找了找,你在这。”
许艾掏出手机一看,信号已经恢复了,屏幕上横着5个未接来电。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次也是,她从没提过自己在哪儿打工,但他居然准确地走到店里来了。
叶负雪笑了笑:“虽然我不怎么擅长这个……不过只要花点时间,我还是能通过一件常用的东西,找到它的主人。”
他摊开手,掌心里是许艾的发绳。
几个月前她拿来替他扎小辫的。
许艾看了一眼那圈发绳,伸手拿过来,揣进兜里。
“……对不起。”叶负雪说。
许艾抿抿嘴,朝前走去,旁边的人也跟着过来了。两人走了几步,许艾吐口气,也说了句“对不起”,小声。
不知道叶负雪懂没懂她的意思,总之他笑了笑,小声。
“为什么大白天的会有鬼打墙?”许艾问。
“这里魂体太多,”叶负雪说,“而且什么的都有。”
……什么的都有?
叶负雪停下来,朝旁边一看:“有人,狗,猫,老鼠……”
“这里的房子历史很久了,”他说,“魂体多也不奇怪……你可能是遇到了心怀怨念,又不愿离开的死魂。”
许艾想了想:“那我朋友的病一直没好……”
“如果她是对魂体敏感的体质,也可能因此受到影响。”叶负雪说,说得很简短,似乎并不想展开。
许艾想到赵梦静的今天的脸色和语气。
还有在刚才的幻境中见到的那笼小猫。
……应该不仅仅是敏感体质的关系,她想。
两人快要走到小区门口了,只要穿过一道生锈的铁闸门,就算是到了外面。许艾刚要迈过门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别往那儿走”。
许艾一愣,回过头循声一望,看到高高的电线杆上坐着一个老爷爷,低下头来,笑眯着眼看她。
还是上次那个老爷爷 ,他还朝她挥手了。
“别往那儿走,”老爷爷说,“你往那儿走了,又得再被迷一次。”
叶负雪也停下来了。
“认识的人?”他问许艾。
许艾摇摇头,小声说:“不认识……不过上次见过一面。”在葬礼上。
当时他正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安慰另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头。
老爷爷在空中点了几个方向:“那里,那里,那里……都不能过去,过去就要给迷着了——都是坏东西们使的绊子。常年住在这里的人倒还好,就是专迷你们这些难得来一趟的。”
他说着嗔怪地皱了皱眉:“你旁边的小伙子明明看得见,怎么也不提醒你。”
叶负雪笑了笑,没说话。
“那应该怎么出去呢,”许艾说,“我们上次也是从这里走的呀。”
“你们上次?你们上次,不是那个很皮的男娃娃,带着从门旁边钻过去的嘛。”老爷爷“哈哈”笑着说。
许艾想起来了……上次离开的时候,李扬看见铁门旁边有个破旧的摇摇椅,大少爷没见过,非要走过去看看,拦不住叫不住;结果大家跟着他,绕着铁门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从门后绕出来了。
当时几个人还笑了好久,笑这小区的安保形同虚设。
“我知道了,”许艾说,“谢谢爷爷。”
“你别跟那个女娃娃玩了,”老爷爷突然说,“她坏的。”
许艾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她坏的,”老爷爷说,“不好,别跟她玩。”
“她怎么了?”许艾问。
老爷爷扁扁嘴,像吃了什么刺嘴巴的东西。
“她成天往小区里带猫,”老爷爷说,“带回来还就不管了。”
他说,赵梦静第一次带猫回来的时候,养在家里,被房东发现了,吵了一架,让她把猫扔了。
“我不知道她扔没扔,反正那之后我没见过那只猫。”老爷爷说。
然后她还是三天两头的带流浪猫回来。回来之后会屋前屋后地拍半天照,拍完照就把猫塞笼子里,放在楼道上。
“她说房东不让她在屋里养,她就养楼道里——可她倒是养啊,”老爷爷皱着眉头说,“那只母猫才刚生了娃呢,拍完照塞笼子里她就不管了,不给水不给粮,每天进进出出的看都不看一眼。我说你倒是喂两口饭啊,她被说了才往里扔个馒头面包的,不说就忘。”
许艾想起幻境中的那窝小猫。笼子就放在积水里,背后的墙壁都发霉了。
“其实我就住她楼上,”老爷爷咂咂嘴说,“我看不下去了,跟她要猫来,她不给,说她救来的,是她的猫,不给我……那我还能怎么办?偷偷地喂着呗。”
老爷爷说,每天赵梦静出门上学了,他听到她关门的动静,就下楼来,往笼子里丢点鱼头虾尾,肉皮骨头什么的。笼子的缝太小,水碗放不进去,他就塞个酱料碟,然后用针管往碟子里打水。
“她回来前得收回来,不然她要骂人,说我毒害她的猫。”老爷爷说。
那窝小猫就这么养了半个多月,然后老爷爷去世了。
“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脑溢血,”老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下子就去了,倒是没啥痛苦。”
看他自己说得这么豁达,许艾倒是不好意思说什么“节哀顺变”了,她点点头:“那那窝猫呢?”
“那窝猫啊,”老爷爷朝旁边望了望,“我本来也担心来着的,后来成这个样子了——”他看看自己半透明的双腿,“走动反而方便了。我在楼道里没看到它们,就在小区里逛来逛去,总算让我找着了。”
大概是居委开展卫生检查了,不许在楼道堆放垃圾,猫笼子当然更不行。于是赵梦静就扔了笼子,把“她的猫”彻底放生。
大猫就带着小猫在小区里到处找东西吃,翻垃圾桶,睡车棚,喝积水……野生野长,也比笼子里快活自在;运气好了,还有附近的大妈阿姨赏一顿剩菜吃。
“后来居委投放耗子药了。”老爷爷说。
许艾心里一沉。在老爷爷继续往下说之前,她再次开口道谢,然后转身要走。
“不用谢我,”老爷爷说,“你要谢啊,就帮我喂猫吧。”
许艾停下脚步,不明白地“啊?”了一声。
“你也不听我说完,”老爷爷说,“还剩了一只小猫,就在这一片窜来窜去——它力气小,抢不过兄弟姐妹,没吃着那只毒耗子。你要是想谢谢我,就帮我喂喂它。”
许艾刚要答应下来,旁边叶负雪先一步开口:“我们知道了,不过今天还有事在身,先告辞。”
老爷爷眯着眼睛看他,不置可否地咂咂嘴。
“没跟你说话,我跟女娃娃说话呢,”他又转向许艾,“你说,你帮我喂猫吗?”
“可以啊,”许艾说,“虽然不能天天来……”
她听见叶负雪叹了口气。她懂,“别人家的事”。
看到老爷爷眯着眼睛笑了,许艾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周我们来的时候,你旁边那个爷爷……”
“他呀,”老爷爷咂咂嘴说,“住我对门的老郭头,就是上周没的。当初还说好了,咱们哥俩就算去了,也要一块儿凑着打牌。结果这老东西,死就死了,还哭哭啼啼的,牌都不打了……”
“那你呢?”叶负雪说,“你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老爷爷“嘿嘿”一笑:“这不是……还有只小猫嘛……”
许艾明白了。她又对老爷爷道了谢,然后和叶负雪一起,绕过铁门离开了。
“其实我刚才看到了,那道门只能进不能出。”叶负雪说。
“那你干嘛不提醒我。”
“提醒你你不会害怕吗,”叶负雪说,“再说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走到门前再解决就行了——没必要特地说出来。”
许艾不说话了,与他上了车。然后大奔朝学校开去。
——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
也许他一直不回答她逼问的问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后到了学校,许艾要下车。叶负雪给了她两盒点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许艾“我不喜欢”的成分。
“对了,还有一个事,”叶负雪说,“你可别再回去找什么猫。”
“……为什么,”许艾说,“都答应了人家了。”
“那里东西太多,不安全。”叶负雪说。
“可是都答应了。”
叶负雪没接话,唇线平直。许艾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无话可说”的表情。
“再说了,不是还有这个嘛。”许艾晃了晃缠着手链的左手。这一条比她给赵梦静那条做工更精细,玉石更剔透;也许叶负雪也料到了她肯定会把东西转送给别人。
叶负雪终于笑了笑:“你这条是祖奶奶做的,你可仔细点。”
……哦。
礼貌地两相道别之后,许艾下车了,提着两个食盒朝校门走去。
——李扬正好站在那里。
许艾下意识地顿了步子,看到他朝她一笑,她也笑笑。
“‘家里的车’?”李扬说。
许艾想起不久前两人的对话了。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答的几个字,在昨天的事情之后,就带着微妙的意味。
“是啊,”许艾说,“家里的车。”
她想了想说:“你要吃米糕吗?”说着她打开一个食盒,里面是十几块雪白香甜的米糕,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李扬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拿了一块。
“……真好吃。”他笑嘻嘻地鼓着腮帮子说。
许艾也“嘿嘿嘿”地笑,然后拿了一块自己吃了。两人就在校门口站着,一块又一块,吃了半盒。
“好了好了,吃够了,不给了。”许艾把食盒盖上,转身要去宿舍楼。
“那个人……你喜欢他吗?”李扬突然说道。
许艾的脚步一顿,视线直直地落在面前的地砖上,黏住了,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脑中浮起的第一句话,是“没这个必要”。
没这个必要。这句话她听过,也说过。也许她听到的,和她自己说出口的并不是一个意思,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毕竟“没这个必要”。
身后的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声:“那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了呀?”许艾皱着眉头,不敢回头——脸上全红了,怎么回头。
“知道就是知道嘛,”李扬说,“你真当我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