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艾想说个“是啊”,但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跑着远去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保是那天晚上拍的合影,当时她想的是,叶负雪难得穿个西装戴个眼镜——这可是SSR级别的画面。
确实是SSR,各种意义上来说。
那之后的几天,平安无事,上课下课,上班下班。
许艾不看学校论坛了,看了生气,不看清净。小莫想跟她说什么,才起个头,她马上大声喊停,同时挠她痒痒。虽然在食堂里图书馆里还时常被人用视线狙击,但她像是那种会被人看得不自在的人吗?有人盯着她看,她就反盯回去,看谁先转头。
两天后,“狙击手”们消停了,倒是有几个女孩子满眼星星地过来问她——“听说那个很帅的,是你未婚夫?有婚约的未婚夫?这么浪漫的吗?”
对于这类问题,许艾一律回答:“是啊。”
本来就是事实,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那个又高又帅的,有司机有豪车的,就是她正儿八经订了婚约的未婚夫,羡慕吗?
——至少到毕业之前应该还是这样。
平安无事的第三天,没有课,也没有班。
许艾搭上公交,去赵梦静的小区。
都过去三天了,也是时候履行约定了。
她也是有备而来的:前两天网购了一堆妙鲜包猫罐头猫果冻,还拿学校里的流浪猫做过实验——个个喜欢,适口良好,她在小花园里打开罐头,五米内的猫都会冲过来。
那找个小猫应该也不在话下,许艾想。
说不定,这还是它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公交车到站,许艾下了车,看了看手上的玉石手链,走进小区。
怕又踩到什么不能踩的地方,许艾还是画了地图来的。她打开手机,把自己手绘的地图和面前的小区比对了一下,从外围开始找。
眼前还是那番破旧而整洁的景象,这些老房子像是竭力维持仪态的老绅士,就算耳聋眼花手抖了,也要在洗旧了的白衬衣领子上,打一个端正的领结。
许艾拉开一个罐头拿在手里,靠着草丛花坛慢慢地走,走过车棚,杂物堆,敞开盖子的垃圾箱;一边走一边小声“咪——”“咪——”地唤着——不知道猫听不听得懂,但万一听懂了呢?
外围绕了一圈,没有。
缩小范围,朝里面走。
再缩小范围。
再缩小又缩小范围。
……
许艾走到赵梦静的小楼前了。她看看自己画的地图,避开上次不小心踩到的点,“咪——”“咪——”地朝前走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楼上摇摇晃晃地下来。许艾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个老太太,她就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那个老太太叫住她了,她的声音粗哑得像两片互相摩擦的碎瓦。
许艾觉得这语调有些耳熟,站住了回头一看:她不是很确定,但应该是赵梦静。
对方身形佝偻,披了一头蓬乱的灰发,趿拉着人字拖,身上穿的大T恤满是黑黄的污渍。她从油腻的发丝间望着许艾,然后慢慢直起虾一样弯曲的腰背,朝她笑笑。
“你来这干嘛?”说着赵梦静把手里的垃圾袋远远一抛,黑色塑料袋擦着垃圾桶掉下来了。
许艾还没回答,她的视线又落在她手里的猫罐头上。
“你也玩这套?”赵梦静笑了笑,“跟你说,别太当真了,找只猫拍个照,让人知道你救过就行了——反正那些人也是看完就忘,没人关心后来怎么样了。”
“不过是为了一句好话而已,干嘛费劲养着。”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放了它们?”许艾说。她看到赵梦静的颈上腕上又多了许多新鲜的血痕。
“这不是……‘不抛弃不放弃’吗?”赵梦静说,“要是让人看见,我救过的猫后来又成了流浪猫——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既然不想养,当初为什么要救,”许艾说,“你是乐队主唱,人美声甜,校内校外都有那么多粉丝拥趸……这样的注目度还不够?为什么还要靠这个吸引视线?”
“我就想让人多夸夸我,不行吗?你会嫌好话太多?”赵梦静的声音提了起来,像一把钝锯使劲拉扯,“谁说我不想养?最早那只,我可是真心想养的,房东不让,我有什么办法?上论坛求领养,看热闹的多,真心出力的少,那些人敲敲键盘夸一句就跑了,留下的事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劲?”
“想让他们夸我,只要一张救助照片就够了……这事你做过了,别人知道了,这就行了——难道他们还会出钱给我换房子?”赵梦静说,“我要养到底,我才真是个傻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许艾看到她身上又凭空绽开几道伤口,好像有一只猫爪在她肌肤上狠狠地挠过。
那似乎很痒,赵梦静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那些伤口,抓着抓着,又撩起头发抓脸,使劲地抓。
许艾终于看到她的素颜了。
满脸都是小抓痕,又细又浅,但是密密麻麻。
平时她也许是用化妆遮盖的,现在没有口罩,也没有遮挡的头发,遍布伤痕的脸孔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
赵梦静看到许艾在盯着自己的脸看,又笑了笑。
“对呀,人美声甜——我维持‘人美声甜’的形象,就是为了让别人夸夸我,”她说,“现在没人注意我了,我还费这劲干嘛?”
完全有理,无可指摘的逻辑。许艾不想和她废话了,拿着猫罐头又朝前走去。
“你在找什么猫呀?”赵梦静又笑嘻嘻地说,“前两天居委会才刚刚来过一趟,新下了一批老鼠药蟑螂药——你确定你还能找到猫?”
她的话音刚落,许艾听到一声尖利的长啸裂空而来,好像云端那头有巨大的猫科动物发出怒吼。
下一秒,漆黑的烟雾从破裂的水泥路面上腾跃而起,比许艾在练习室见过的黑烟更浓烈的百倍。
那股黑烟飞快地膨胀充实,转眼间聚拢成一具兽型:头,尾,四肢……还有闪着暗光的尖牙和利爪。它伏低身体,弓起脊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是一只愤怒的巨大的黑猫。
一呼一吸的停顿后,黑猫口中发出躁怒的低吼,朝着赵梦静猛地扑落下来。
——扑空了。许艾更早一步把她推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堪堪避过了挥下的巨爪。
“我给你的那条手链呢!”许艾抓着她的手说。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赵梦静抖索着嘴唇,眼神慌乱地颤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没工夫骂她,许艾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奋力朝前跑去。
那只漆黑的巨猫就跟在她们后面,脚步钝重,但一步顶她们十几步,不慌不忙,仿佛在玩一场好整以暇的猫鼠游戏。
再次死里逃生地避过猫爪之后,许艾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她们似乎已经第二次经过那个自行车棚。
——又是“鬼打墙”?!
“……这里怎么回事,”赵梦静也发现了问题,“跑不出去了?”
许艾回头一看,巨猫一步一步朝她们踏来,虽然步子不快,但一步都没有放松。她又看看赵梦静,吸了一口气,把食指朝着那巨猫一戳,小声吼道:“滚开!”
巨猫措不及防地一顿,猛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踉跄着退开半步。
然后它晃晃脑袋,胡须一颤,龇出两颗尖利的虎牙,继续朝前跑来。
没有用,并且还激怒了它。
许艾只能拉着赵梦静发疯地朝前奔逃,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同样的楼道、车棚、垃圾桶……
要跑到什么时候?不知道。
要是跑不过会怎么样?不知道。
怎样才能从这个幻境里出去?不知道。
许艾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快要迈不动步子了。她手里拖着的那个人好像是一坨死沉死沉的肉块。赵梦静跑着跑着又开始咳嗽,一声猛过一声,咳得快要连手都抓不住了。
不知道第几次经过那个拐角的时候,身后的巨猫突然加速猛冲到前面,堵住了她们右拐的去路。
看样子,是猫先腻了。
许艾拉住赵梦静的手,想喊她躲起来,但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张着嘴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巨猫露出了尖利的虎牙,再次伏低身体,竖起尾巴。
“呜……”喉头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一面巨鼓在震动。
许艾看了看自己左腕上的玉石手链——鲜红的丝绦,莹白的玉珠;叶负雪说,是祖奶奶亲手为她做的。
她一把扯下手上的链子,紧握在手里,高高举起拳头,振臂一挥——
还没有扔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飞窜到二人面前,把她们护在自己身后。
“呜——!”更凄厉,更尖利的威吓声,是那个小黑影发出来的。
许艾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咪,跟面前漆黑的巨兽比起来,它就像一粒豌豆。但它炸着毛挡在巨猫面前,尾巴像旗杆一样竖得笔直,气势毫不退让。
“这是……”许艾听到身后的赵梦静叫了一声,却没有说下去。
巨大的黑猫抬起爪子,一巴掌就把小猫拍飞了。
——还没有结束,小猫转眼又蹿到两人面前,挡住黑猫的去路。它全身的毛炸成一蓬球,尖爪深深地刺入地面,更凶狠,更疯狂地发出警告。
黑猫眯起眼睛,又再睁开,瞳孔漆黑浑圆——这是进攻的前兆。
小猫的尾巴微微一卷,四只爪子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又猛地站住了,稳住,不退让。
黑猫朝前踏了一步,喉头再次发出低沉的呜咽。它也亮出爪子了,那只小猫甚至不够它的指甲那么长。
小猫明显地颤抖起来,脊背渐渐弓起,嗓子里的声音也慢慢轻了下来。
黑猫又朝前踏出一步,然后再次抬起爪子——
它的动作突然一顿,漆黑的瞳孔转向许艾旁边的角落。
——这一瞬间的空隙里,许艾抓着手链猛地朝前掷出。
“滚蛋!”
玉石手链像一粒太阳,在空中绽裂出明亮的光芒,要烧伤眼睛,烫穿天幕。光芒中,那只黑猫像瓷片一样碎裂,碎片又蒸腾成烟雾,在一声凄厉的尖啸中消失了。
小猫也消失了。
手链“啪嗒”摔在地上,碎了好几颗珠子。
许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不对,身后的赵梦静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她也抖得厉害;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带着谁发起抖来。
不过也不重要了。
许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坐倒在地。
“那只猫……”赵梦静说,她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好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是带着怨念死去的猫的死魂吧,”许艾说,“被你害死的那些猫。”
赵梦静摇摇头。
“那只小猫……”她望着刚才小猫死死守住的那寸地面。
“它是我第一次捡到的那只……”
她不顾朋友阻拦,冲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从地上抱起那只不知所措,瑟瑟发抖的小毛团。
她为它挨了房东的骂,为它去各种平台求助找领养,但最后也没能找到下家。
她只能在收到居委会警告之后,把它装进笼子里,带到楼下,悄悄放走。
“它回来看我了……”赵梦静说,“它没有怨我……”
“它也知道你有难处吧,”许艾说着从地上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而且你也确实好好待过它。”
至少好好待过它。
巨大的黑猫消失了,但两人还在“鬼打墙”的幻境中,无法脱出。许艾捡起地上的手链,擦了擦,和碎珠子一起揣进兜里。
又要被祖奶奶骂了,她想。
——她突然想起叶负雪说过,遇到“鬼打墙”的时候,可以试着骂句脏话。
……要骂脏话?什么程度的脏话?
许艾,20岁,20年的人生中,说过的最严重的脏话是“卧槽”。
(可能还有“妈的”)
“现在怎么办,”旁边的赵梦静说,“我们原路回去?我还能回到家里吗?”
她差不多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她又看了看许艾,撇嘴一笑:“我倒还没什么,正在请假中;可惜了你,本来想捡个猫刷个脸,现在偷鸡不成——”
“Bxxch。”许艾看着她说,小声说。
话音刚落,面前的景象碎裂了,化为粉尘。正午的阳光真实又热烈地落下,许艾又听到树叶在风里轻摆的声音了。
两人正站在小区的中心广场,紧挨着另一个自行车棚。
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赵梦静错愕地瞪大眼睛,倒是忘了许艾刚刚骂了她。
——“咪……”
又一声猫叫,轻轻细细地从角落传来。
赵梦静被吓破了胆,抓着脑袋大喊一声,朝自己家的方向飞快地跑走了。
许艾朝循声转过头,车棚的杂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她想了想,放下书包,掏出一个新的猫罐头,打开;然后她踮着脚步轻轻走过去,把罐头放在地上。
杂物堆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一颗毛茸茸的小猫头探了出来。它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罐头,耳朵动了动,然后转头望向许艾。
许艾慢慢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若无其事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