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当然不会说得这么明白;这都是鼬自己观察、推断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和姐姐一起回家,不巧遇到一场夏季的暴雨。当他们在某个屋檐下躲雨的时候,姐姐说:“有感觉了吗?”
他不明所以,却又似乎若有所思。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啊,一定要说的话,就像千层蛋糕一样。当我们知道B性格怯懦的时候,我们讨厌他,等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过后,又会同情他。而假如有谁能帮他一把,他说不定也可以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你能看到哪一层的他,决定了你对待他的态度和方式。所以啊……”
姐姐拍拍他的肩;这证明她此刻是用一种平等的态度对待他的。
“偶尔也试着去了解一下普通人的想法吧。否则……”
刚刚还很正经的姐姐突然嘻嘻一笑。
“火影就注定只能是我~没你的份了啊小鼬。”
又来了。鼬抛下心中的疑惑,转头望着街道。大部分人都跟他们一样,在建筑物的荫蔽下躲雨,也有赶路的人拿东西遮着头,在雨中奔跑。
普通人的想法吗?再说吧。其实,虽然他讨厌输,但如果是被姐姐比下去的话,他是不会在意的。
不过,这就没必要告诉她了。
******
有时候连鼬自己都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过于顺利了。7岁毕业后成为下忍,10岁成为中忍(他下忍时期的老师有些嫉贤妒能,不然他早就可以通过中忍考试),11岁成为上忍并加入火影直属的暗部。
“啊啊,因为鼬君是天才啊。”
前辈们都是这么感叹的。
但是,就算地位的上升能归功于才能,如果再算上家庭和睦呢?父母俱在,姐姐强大又温柔(这个评价不能被她知道,绝对!),弟弟也聪明活泼。
还有家族。每个大家族里都免不了有自私自利的蠢货,宇智波也不例外。每每当鼬听到他们抱怨,说自家实力和在村里的地位不相匹配,应该给个火影当当看,这时鼬总是会升起一种淡淡的厌恶感。
对于想要的东西,难道聚在一起抱怨就能得到了吗?如果早几年,他还能理解几分,但在四代当政的这个年代,家族此前受到的不公正逐渐被抹平;这正是需要每个人努力的时候,贪心不足只会拖其他人后腿吧!
但这些都在鼬的容忍范围之内。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家族和村子的交融趋势正慢慢变得越发明显;那些少数派的抱怨只是一点无足轻重的污点而已。
就好像,鼬虽然不得不去完成很多不光彩的、毫无正义可言的任务,不得不去面对人与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分歧,然而这些全都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自幼树立的愿望——成为火影,给世界带来新的和平——就在前方,虽然暂时还遥远,但他确定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别小看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太多人连路都找不到,还有一些人,虽然找到了路,最后却发现那只能通向断崖。
“嗯?哈哈哈……鼬你可真有意思。”止水笑他,“原来还会有人觉得自己人生过于顺利了啊。”
鼬想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多想。不过,一个人不仅拥有足够的才能,还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吧?
“哎,别说这些了。”止水露出一种男孩子才会懂的笑容,“我可听说了哦,有个女孩子跟你表白了对吧?是叫……川本泉?”
同为暗部,鼬自然不奇怪止水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况且,虽然止水没说过,但鼬猜到,自己这位友人应该是属于团藏的“根”组织;那是一个“不搞监视就会死”的地方(他姐说的)。
“嗯。”鼬说。
“噗……这么冷淡?你是怎么回复人家的,鼬?”
“当然是拒绝了。”他平淡地回答,“我认为12岁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
“别这样嘛,鼬,试试恋爱不也挺好的?”止水大笑,“喜欢你的女孩子那么多,敢表白的就这一个,你真要错过?”
鼬顿时用奇异的目光看向止水: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明月跟我说的。”止水立刻撇清,申明道,“我可没那么八卦。”
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鼬默默想。
“那止水你跟我姐姐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止水正仰头喝水,结果猛一下喷了,还呛得咳了半天。鼬敏捷地躲过每一滴喷溅的水珠,而后淡定地看着他。
“咳咳咳咳咳……喂喂,鼬,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跟明月太熟,只能当哥们儿不能当情侣。你别误会,不是因为她不好……”
止水紧张地解释了半天,鼬就一直看着他。
“喂不是吧……所以鼬你刚刚是在开玩笑?”止水终于反应过来了的样子。
“不然呢?”他忍不住笑了。
“鼬,你跟着你姐学坏了。”
“彼此彼此。”
然后他们都笑起来。
******
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忍者是世间最危险的职业;如果一个忍者到了十几岁,依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痛彻心扉的“失去”,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马上就会经历了。
他应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的。
木叶五十六年的冬天,十二月,那个被冬雨覆盖的日子,鼬永远无法忘记。
那个他所深爱着的姐姐……他再也见不到了。
她死了。
第37章 番外月满长夜(3)
“你想掌控一切吗?”
他听见姐姐的声音。
还有微风拂过的声音。下午的阳光洒在庭院中, 草叶轻轻晃动着, 在地上投出斑驳的碎影。池塘里的竹添水敲打出慢悠悠的轻响, 一下一下的,听上去却也并不单调。
姐姐坐在走廊上,擦拭着她那把本已雪亮的刀。她将它举起,在日光中轻轻转了转。刀光如雪,耀眼得几乎带来刺痛感。
他本可以闭上眼睛,或者至少移开目光, 但他没有;他屏住了呼吸, 怔怔地望着那一线眩光,只因为那狭长的光亮里映照出那个人的眼眸。
那个人回过头。阳光照在她眼睛里, 形成了一种近似琥珀的色泽。
“小鼬,你想要掌控别人吗?”
她的目光,还有声音,都像她身后的秋日庭院一般安逸温暖, 又像某支失落在记忆中的悠悠的笛声。
掌控……吗。
他感到思维随着这句问话旋转起来。
——我希望成为最强大的忍者, 然后令其他人都听从我的意见, 最终终结这世间的纷争。没错,就是这样。
他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早已确立的理想。
“姐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乏味得像暗部脸上的面具,跟周围这光明、安稳的景色格格不入。
“人们总是听从强者;武力上的、智慧上的。我会成为最强的忍者。姐姐, 这是‘掌控’吗?”
啊……听上去真像一个尖锐的反问, 他模糊地想。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说呢?他本可以笑一下的。他如果笑一下就好了。
就像那个人现在做的那样。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来, 小鼬, 坐到我身边来。”她放下刀,对他招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对佐助,下意识地微微睁圆了眼睛,警惕着姐姐手指的方向。
应该可以躲过。他想。
“哎,不戳你!”姐姐孩子一样鼓了鼓脸颊,凌空对着他脑门弹了一下。
刚才谈话时的严肃氛围一下就被她那份孩子气驱散了。
他有点害羞,竭力掩饰着,走到姐姐身边,端正地屈膝坐好,就像过去任何一个时候一样。然后他发现,姐姐今天也是正坐的姿态。此刻她正望着天空。
他也抬起头,像姐姐一样,凝望丝绒一样的蓝天和缓缓飘动的白云。风铃在他头顶摇晃,叮当,叮当。初夏时悬挂于此的风铃原来还没有被取下。
云将太阳遮住了。庭院顿时暗了下来,刚刚还有一丝炎意的风也凉了下去。
几片红叶落在池塘的水面,打着旋,找不到方向。
那个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是不是‘掌控’,小鼬你自己其实很清楚,不是吗。”她侧脸对他微笑,“因为‘强大’和‘听从’之间从来没有必然的联系,除非你只是凭借武力让他人沉默。”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你有成为火影的资质,小鼬,所以不要辜负这份才能。”
姐姐的手掌轻轻落于他头顶上。
“要让其他人不仅服从你,更是心甘情愿地信服你,这样才能共同为了那个宏大的理想而努力。光靠一个人是什么都做不到的;一个人的‘和平’也不会是真正的‘和平’。”
所以,是为了什么要说到这些呢,姐姐……你从来不是用语言达成目标的人,不是吗。
但他听到自己在很认真地思考。思考是有声音的,就像齿轮精密地转动,只使用理性带动,忽略了其他。
他在回答。
“许多人所能看到的不过是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已。头脑发热地争夺利益,丝毫不愿意考虑长久的道路,让这样的人理解我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姐姐。”
那个时候他所能想到的,原来只有这些吗。
“而少数志同道合的人,只需要简单的交流就能确定彼此的想法,根本不用浪费唇舌。”
风铃还在响。叮当,叮当。
“哎呀呀,听上去简直是夸我嘛。原来小鼬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就算是这样夸张的沾沾自喜,出现在她身上也从来不会让他讨厌。她值得世间所有赞美。
“但是。”
额头被她弹了一下。不是说好不戳他的吗。他明明觉得好笑,眼睛却在发热。
“这才正是艰难之处啊,鼬。”
她揉了揉他的额头。姐姐是忍者,手指上带着薄薄的茧,但那种有点点粗糙的感觉从来都是那么令人安心。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他们确然目光不够长远,性情也不够坚毅;然而如何让这样的他们真心相信你、拥护你,愿意同你一起,为了你规划出的新世界而努力,这才是所谓承担大任之人应当做的。以武服人,这固然简单,但难道不是最偷懒的举动吗?大多数时候,想走捷径都只是在绕远路罢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鼬,你以为,你的责任和目标,都只和自己相关吗?”
这也未免太过自大、狂妄,太过自私了。他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姐姐。
高空中的风终于驱走了云团,明亮的阳光重又洒满庭院。温暖的风吹拂着他的身躯,暖洋洋的感觉钻进他的骨血,在他鼓动的声声心跳之下近似灼烫。
他终于笑了出来,同时也流出了眼泪。无法制止的泪水不断流过面颊,他却只想摆脱模糊的视野,好看清她的脸。
“姐姐……”他拼命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惶然地请求她,“你不要死……”
只一瞬间,阳光灿烂的庭院成了黄昏,如血残阳笼罩着世界。
“你不要死……”
忽然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也确实成了那个还没有太多力量的小孩子,抓着姐姐的衣袖,伏在她膝头失声痛哭。
那个人的手掌拂过他的后背,柔和,却也充满力量。
这是他的姐姐,可以让他抛下一切顾忌、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在她怀中顺应本能哭泣的……姐姐。
“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
就像一个真正的幼童那样,因为害怕而嚎啕不止,任性地要求大人给予明明不可能给予的东西。
“鼬。”
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渺远,如同隔了梦境,隔了回忆,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冬雨。
“你曾害怕死亡吗?”
不……能让他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
“我很害怕。”
然而她的声音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曾经有人跟我说,我必须要活得足够辉煌。但‘辉煌’这个词真是主观,谁知道什么是‘辉煌’?当上火影足够吗,还是必须要统一世界?”
“可我们忍者注定和动荡为伍;未知生,先知死。鼬,你也是这样的吧?”
是。那一年的尸山血海,成了他一生理想的开端。
“所以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活。别人的辉煌与否,成功与否,都和我没关系;我这一生,但求无悔。”
不知不觉,他抬起头,悲伤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脸。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坐在地上,只能仰头看着她。然而姐姐依然是少女的模样,低着头,笑着给他擦眼泪。
这段对话是真实发生过的吧,在过去的某一个傍晚,在落日残照的庭院中,在最终的时刻远远没有到来之前。
“有些时候,人们不得不走上既定的道路。”
庭院长廊的边缘开着几朵蒲公英,她伸手摘下了一朵。
“即便再如何相爱,即便亲如兄弟,即便并不愿意,到了那个时候,离别也终究会到来。”她垂着眼睛,转动手里的蒲公英,“但是,鼬,记得不要太悲伤。”
她抬眼看过来,那一瞬间长长的睫毛轻颤,像一只蝴蝶振翅离开。
“也许,他们只是去了你看不见的地方。你要相信,虽然再也无法相见,但你们仍然抱着同样的坚持,对现实和命运挥出手中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