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见他明知她心仪他人,仍旧无怨无悔替她做这做那,见她不能如愿嫁得意中人,竟看起来比她还伤心。
对着这样一个人,她明明手中拿着一把利刃,能随时刺破他的心,却是高高举起,不忍心刺下。
犹豫再三,她才开口道:“世上姻缘,讲究门当户对。我与世子爷,本就毫无可能。”
沈俾文闻言心中却是升起喜意,随后又鼓起勇气开口说道:“你既不能嫁他,便考虑考虑我吧!我家门第显贵,却是家世清白,家中人事简单。我已是在准备秋闱与春闱,明年必是能中的。”
崔瑾珠见他面带红晕地说着这些话,却是沉默许久并不应答。
沈俾文等了良久都不见她开口,心便又慢慢沉了下去。
“为何?”你为何还是不肯嫁我?
崔瑾珠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思忖片刻,开口说道:“你是知道我不能生育的。”
“我不在乎!”沈俾文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立马接口道。
“你可以不在乎,但是你父母肯定在乎。”崔瑾珠徐徐说道,“你二代单传,你父母不可能允许你绝嗣。”
沈俾文张了张嘴,却是愣愣说不出话来。
崔瑾珠却还未说完,“先不说你父母是否还会答应迎我入门,即便我嫁与了你,你年过四十未有子,”她抬头眼神犀利地看着他,继续说道,“门风再清肃的家族,都要开了纳妾的小门。”
“而我,”崔瑾珠牢牢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不与人共夫。”
第34章
崔瑾珠看他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声音又缓和下来道:“你即便自己无所谓要不要孩子,也得为你父母长辈考虑。生为人子,怎能如此只顾自己呢?
“人这一生,不是生来便只是享受父母长辈宠爱、潇洒过活的。在你成年之后,你也要负起你自己的责任。你要顶门立户,赡养父母长辈,撑起整个家,还要延续后代,抚育子女。”
“仲芳,”崔瑾珠第一次开口喊他的字,“我这辈子,留在崔家才会快乐。一旦出了门,烦恼便会接踵而来。我不是不嫁你,而是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任何人了。”
崔瑾珠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才能偶尔起得床来,喝药更是喝到吃不下饭为止,等到能出门时,真正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杨越之是亲眼看着她一日日瘦下来的,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让她多吃些东西,最后无法,只能央了两位大夫将午间的两碗药换成了药丸子,即便如此,崔瑾珠也没能胖起来。
等到了七夕,杨越之提前一日便与小赵氏打了招呼,七夕当日午间便来了崔府,接了崔瑾珠去醉花间用了一顿养胃药膳、听了戏。
之后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杨越之便派人去崔府接崔瑾璮、崔瑾玞,不曾想仆妇们却是接来了五个人。
崔瑾珠扶着杨越之的手下得楼来,见到了自家姐妹,却是勾唇一笑。
坐上马车,杨越之不放心她的腰,便也跟了上来,坐在她身边替她调整了下腰垫,见她并无怒色,便试探说道:“聚贤楼雅间不大,待会儿我便再开上一间,你二房的几个姐妹可以单独在那边玩。”
崔瑾珠闻言笑了,靠在垫子上放松了会儿,她拍拍杨越之的手臂,说道:“还是一起玩吧,不碍事的。”能提携姐妹的地方,她何必阻拦?至于崔瑾珊,想对付她,她有的是办法。
杨越之感受着手臂上的温度,举到一半的手不舍得收回,竟便拄在那儿不动了。
当崔家姐妹看着杨越之从崔瑾珠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都是惊异非常,更别说之后杨越之还细致地掀起帘子,将崔瑾珠小心扶下了马车,顺便拿出之前的幂离又替她戴上。
但是即便大梁风气再开放,这孤男寡女的坐在一辆马车里,上下动作还如此亲密的,也是引人注目的。
崔瑾璮见状,便上前自然地接过了杨越之扶着的那边手,与崔瑾玞一起,将她扶上了聚贤楼二楼。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幕仍旧被许多人看到。聚贤楼中大多是年轻官宦子弟和春晖学子,认识杨越之的人更多。
眼见着他从同一辆马车里态度殷切地扶出一削瘦女子,又与之一起上了楼,均纷纷猜测是哪家姑娘能得此殊荣,而两人又如此亲密,难道是好事将近?
有不少人却是自诩消息灵通,已暗暗将太后娘娘将赐婚的事告与同桌人知。
“褚家三小姐本就才貌出众,又有如此家世,实为良配之选。”其中一少年公子欣羨道。
“非也,”同桌另一位男子却是捋了捋半长胡须反驳道,“定国公确实能征善战,但子弟中却并无能人。恐怕爵位传到下一代,褚家便要没落了。反观平都侯府——”
“平都侯府不也一样?他们家上一辈子都快死光了,光一个三爷辽东都指挥使近日已被陛下格了职、收了兵权。他们家现在连一个兵丁都无,两个大老爷们也都无实职,褚家要是下代没落,那杨家这代便早已没落了。”那少年公子一脸不屑地哼哼道,“他能娶上褚三小姐,那都是高攀了!”
“现在又不打仗了,谁还比手头上的兵?”另一位青衣青年说道,“平都侯世子是皇上的外甥,太后的亲外孙,你看这次,便是太后娘娘要给他指婚的。这样的勋贵人家,哪儿是说没落便没落的?也许哪天皇上一个高兴,便能给他个将军当当呢!”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均不甘示弱地争论起,到底这门亲事是谁高攀了谁。
幸好崔瑾珠没有顺风耳,不然光听他们这样编排平都侯府,便能气个倒仰。
“那这般说,刚刚那女子便是那褚三小姐了?”又有一人好奇插嘴道。
“那必是的!”之前的少年公子肯定道,“不然还能是谁?”
“非也!”那专唱反调的胡子男子跟着说道,“还有可能是凌雪姑娘啊!”
众人闻言却是恍然一笑,彼此对了个只有男人才懂的眼神。
“我看不像,”那青衣男子想了想,说道,“我刚见那姑娘身材消瘦,弱不禁风,似有病态。我以前在花满楼见过那凌雪姑娘一面,她身型窈窕却丰腴,绝不是刚刚那——”毕竟对方可能是位官家小姐,后面的话便不好说下去了。
“这般说,”那少年公子也皱眉接口道,“我记得褚三小姐也没那么矮啊——”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纷纷欣羨起平都侯世子爷的艳福来。
“而且我看也不像是花娘,不说那姑娘本就是官家小姐的装扮,就说刚刚世子爷那殷勤样,那便不可能是位花娘。”青衣男子继续推论道。
“那会是谁?”少年公子急道,“他都要与褚三小姐定亲了,竟还与别的女子这般亲热!我就说,我就说他天天出入烟花之地,实非良配!”
“我看很有可能便是那崔六小姐。”青衣男子想来是春晖中的一员,对一些事非常了解。
在座众人里有不少是对这崔六小姐完全不了解的,赶紧向周围知情人打听了开来,一时有羡慕杨世子好艳福的,有钦佩崔瑾珠果敢的,也有同情褚曼霜时运不济的。
当另有一知情人透露之前便瞧见褚家兄妹上了楼去的,众人更是恨不得能亲自上楼去看看接下来的热闹场面。
崔瑾珠却是毫无所觉,等跟着杨越之进了雅间,见到了坐在众人中间喝闷酒的沈俾文时,才觉出尴尬来。
在众人灼灼目光下,杨越之却是旁若无人,将她引到了一旁早已专门为她备好的软座上,将原本坐在那儿的同学赶跑,便将她扶坐下,还细心地替她调整好了靠垫。
随后又吩咐小二上了壶普洱,亲手替她斟上。之后更是全程守在她身边,不时陪她说说话,只偶尔在朋友的招呼下,才起来与他们喝上杯酒,斗几句诗。
众人见他如此,实在是惊讶非常。虽是知道崔六小姐是他救命恩人,可也没这么伺候恩人的。可要说喜欢吧,以前平都侯世子不也挺喜欢褚三小姐的吗?也没见过他如此小意殷勤的。
众人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尴尬,时不时有人便朝沉默的沈俾文瞧上一眼。
而且这次的聚会延续了上次的习惯,他们还定了隔壁的雅间,并将中间的屏风给撤了,女学几位有名的才女和官宦家的小姐,也都跟着兄弟们过来了,正与他们一起聊天吟诗。
其中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姐,身着绯色衣衫,一脸羡慕地悄声问向身边的另一个道:“四姐姐,那位小姐是谁?为何她如此特殊?既不与咱们坐一块儿,还能得杨世子如此照顾?”
第35章
她身边的一身鹅黄的少女便拿着团扇遮着唇,侧头与她妹妹说道:“八妹妹你是出京一年,所以不晓得情况。”遂低头在其八妹耳边将崔瑾珠之事一一讲与了她听。
这两位便是左副都御史赵满的赵家的两位孙小姐。
“说来这崔家六小姐原本名不见经传,还发生过鹿亭侯府暗窥之事,她之前还时常驱车前往春晖书院门口窥探世子爷,早已是臭名昭著了。”一旁另有一个身着紫纱的姑娘也转头与她们说了起来,“却不意之后接连发生了那许多事,勾得沈小公子倾慕于她。她却仍旧不知足,竟还打着杨世子的主意。今日竟还真如了她的意,引得杨世子连褚三小姐都不顾了,一心围着她转。”
“还有这等事?那崔家小姐好生厉害!”感叹完,那绯衣少女赵八又问道:“你说的褚三小姐,便是那位才华横溢的定国公府褚家的女儿?”
“便是她!八妹妹你出京前那会儿,京中不是早已在传杨世子倾心褚三小姐,对她情有独钟吗?当初咱来还感叹来着,褚三小姐真正幸运之极。谁能想到你出京一年,回来却已是时移世易了啊!”那被称为四姐姐的鹅黄少女感叹道。
“要不说这崔小姐好手段呢?你说就是杨世子现在不许心于她,难道还能怠慢她不成?”紫纱少女撇了撇道。
赵四也是嘲讽一笑,道:“从五品家的孙小姐,她爹才是个七品官,你说她要是不拼一些,哪儿能得了那些公子的眼。”
赵八小姐闻言立马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是说,如今像咱们这般循规蹈矩的,都是要吃亏的,”那紫纱少女,也是鸿胪寺卿卢正申的女儿,卢慧卢五小姐,“以后指不定那些好人家,都要被这种人给拿下了。”
“此话怎说?”赵四不解地问道,“一个七品官的女儿,杨世子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娶了她吧?”
卢慧见她们都不晓得,便略有些得意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可不知,褚国公当初为了杨世子和褚三小姐的事,连三皇子的正妃之位都拒了。可是前几日听说太后要给杨世子赐婚褚家三小姐,但临赐婚前夕,杨世子进了一趟宫,便再无声响了。你们说,这事儿还有甚不清楚的?”
赵四小姐和她妹妹均吃惊地看着她,随后赵八还不着痕迹地瞧了瞧不远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杨越之和崔瑾珠的褚曼霜,之后转头对其他两人感叹道:“我的老天爷!你是说杨世子为了那崔六小姐而拒婚了?杨世子难道就因为崔六救了他,便要娶她为妻吗?那她的命也太好了些!”
赵四小姐早就注意到了,便并未转头去看,只低声警告道:“小声,别被听到了。哎,其实我也觉得,虽说是救命之恩,但实没必要以身相许,总有其他方式可相报的。现在反而弄得褚小姐如此凄凉,真正可怜!”
随后,三人却不约而同面带欣羨地再次看了看正从杨越之手中接过茶水的崔瑾珠。
当然褚曼霜也是在行注目礼中的一员。
她全程不错眼地看着杨越之与崔瑾珠之间的行事,看着他以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过温柔体贴,一整晚照顾着那个舍命救了他的姑娘。
以一个得体的官家小姐该有的仪态,她是不该这样盯着他们看的,甚至为了维持她那脆弱的自尊心,她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下,这样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她的无措与伤心。她知道,她身边的那些人会如何说她看她,有些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地在暗地里嘲笑她。
但是她现在脑中完全不在意这些东西了。
她只是就这样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想不了。
那些懊悔、愧疚早已折磨了她整整三个月多,每每午夜梦回,她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策马而上、奋不顾身勇救心上人的女子。
可每当清醒过来,她也只能擦掉眼泪继续让后悔折磨她。
当她得知太后有意赐婚事,曾以为这是上天怜悯她,而给她的补救机会。她对自己发了誓,以后再也不会这般,见他有难而只能茫然四顾,她一定也会像那女子一般,沉着冷静且不惜己身。
可是上天显然并不相信她,之后太后娘娘并未下懿旨。
而今日杨越之的一举一动,便是对她最后的凌迟。
见她如此,连平日里最没有眼色的蒋淑惠,也只敢悄声嘀咕崔瑾珠“真不要脸”了,更别说她最好的朋友程八小姐。她只是上前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陪她一起沉默。
而这时的崔瑾珠,显然没有余力顾得上褚曼霜和杨越之的事。她来这儿之前也许是真的养病养坏了脑子,竟没想到过沈俾文也会出现在聚贤楼里。
坐在小狮子身边,她眼角余光瞥到的却是沈俾文愣愣坐在人群里,既不喝酒,也不与人说话,更不转头看他们。但是她却觉得他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身上。
她简直如坐针毡。
杨越之一直留意着她,看她不安地动了动,立马倾过身来,想替她调整靠垫和坐姿,怕她自己腰上使劲,反而抻了腰。
其实这举动在他们平日晚间的相处中非常常见,有时她坐久坐得麻了,他还会隔着亵裤替她揉腿。她平日里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是今天在沈俾文面前,她却第一次因此而感到了如芒在身。
她抬手抓住了杨越之扶在她腰上的手,将他轻轻推开,想了想,她开口说道:“你说的船离这儿远吗?”说话间,却是既不敢看沈俾文,也心虚地不敢看孙子。
“不远,”杨越之缓缓收回手,仍旧面上带笑地回道,“你现在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