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叔看着越来越成熟的叶适,心下安慰的同时,却也充满担忧,他略笑笑,道:“正所谓皇图霸业,徐徐图之,殿下从前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之前的计划,稳扎稳打,委实妥当。然,现如今如此冒进,你在急什么呢?听闻姜小姐之前退婚的丈夫,便是太子表弟,你莫非是在替她报仇?”
说罢,傅叔看了看叶适神色,见叶适神色如常,瞧不出半分异样,而后才接着道:“殿下,莫非您此举,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傅叔说此话时,语气中隐有嘲讽,似是成年人瞧不上一个孩子为了玩具头破血流。
叶适眼皮一抬,看向傅叔,眸中隐有厉色,而后道:“傅叔多年教导扶持之恩,我铭记于心,但你非我父皇母后,莫要干涉我的私事。”
傅叔大踏两步上前,拽住左排第一位暗卫的衣领,对叶适厉声道:“乔明,二十八岁,当年乔家是你父皇的左右肱骨,恭帝抄家,男丁皆在边关服役,女眷皆充军妓,乔明拼死逃出,护你左右十年之久,为的是什么?就是等你一朝登基救亲人于水火。”
傅叔又走向后走两步,指着这一排余下四位,对叶适道:“当年清河郡旱灾你大抵没忘,他们的父母亲人,皆在旱灾中饥困而死,朝廷发放的救灾粮去了何处?恭帝为保皇位昌顺,对官吏贪污之举视而不见,又怕灾民怒而起乱,清河郡四城三县封城,多少人绝望而死?他们如此这般支持你是为何?是经历过绝望后,盼着能凭自己一己之力为天下万民护出一位明君!”
说罢,傅叔再度走到叶适面前,隐在面具下的脸看不出神色,他撕裂的嗓音因激动而更加难听:“这些人,跟了你多少年?他们赔上自己一生的自由,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藏在最黑暗诡秘之处,为的是你能为他们带来曙光,解救他们的亲人,给他们一个不会封城,放民在心的明君!而不是让你如现在这般,急躁冒进。”
叶适听完这番话,心里起了怒意,上前一步与傅叔对峙,怒而愤言道:“你们要的,我都会给,你们期盼的,我不会叫你们失望,父皇母后的仇我会报,恭帝欠下的血债我会叫他还!而我要的,我也不会放手!”
叶适知道傅叔是不放心,也知道自己仅凭言语,不可能叫他们相信自己做的到,他只好看着傅叔道:“还请傅公公遵守诺言,从今往后,你是属下,听命便是!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会叫任何人失望!”
说罢,叶适拂袖离去。
傅叔看着叶适的背影,话里有话的叹道:“红颜祸水啊……”
元嘉尚未离去,听闻此话,不由驻足。
他犹豫片刻,走回去,跟傅叔行了个礼:“傅叔,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高兴过。您扪心自问,您抚养殿下的这些年里,可有当他是个孩子?他在旁人眼里,是救命的稻草,是明君的希望,是您为先帝复仇的工具。您对先帝的忠心,我尊敬备至,但殿下在背负你们所有期盼的同时,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殿下即说不会叫你们失望,便是不会!姜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你们才会真的失望。”
说罢,元嘉复又行礼,这才离开地窖。
元嘉走后,傅叔沉默片刻,忽地转身,一把掀翻了桌子,“咚”的一声重响回荡在地窖里。
傅叔望着墙角的那一抹昏黄的烛火,在他眸中跳跃。当时若非文宣王监视清音坊,叶适需藏身姜府,他早就杀了姜灼华,万没想到,而今竟然成了个想杀却杀不得的人。
他抚养叶适长大,自然清楚叶适脾气,随了他的父皇,是个志在必得的人,倘若杀了姜灼华,定会激怒叶适,到那时,他会做出什么才是他无法估量的。
这若是个寻常的女子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名声差到极点的女人,且那本《驭夫记》他也曾在清音坊见过,焉知不是这个女人手段高超迷惑了叶适。
妖女,当真是个妖女。
傅叔负手而立,深吸一口气平静了心绪,心下琢磨到,殿下现在计划冒进,他不敢跟着冒险,须得想个法子,帮他多一重保障。
叶适坐在回姜府的马车里,一时间,只觉这么久以来,在姜灼华身边得到的所有轻松与舒适,皆在这一趟清音坊之行后消散殆尽。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见不到光,见不到色彩的灰暗牢笼里。
他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责任,在姜灼华出现前,他的人生里便只有复仇、夺位、成为明君这三个目标。
那些渴望他登基后救出亲人的人,那些渴望他登基后,能励精图治以民为本的人,他们的期盼,他真的都没有忘,也没有想过放下和逃避。
他只想在完成他们期盼的同时,也能让自己心里有些欢愉,能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些事,看到她高兴,愿意嫁给他,让他在这无尽的灰暗中见到些光明。
复仇、夺位、明君,就好似要他吃一辈子的苦胆,即便不喜欢吃苦的东西,但是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但是对姜灼华的爱,她的笑容,她的自在洒脱,就好似是甜甜的蜜饯,能缓解苦胆的苦。
他所求不多,只要姜灼华能陪在身边,时不时的看到她,再苦的东西,他也吃得下。
一直以来,身边的人都希望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将自己的愿望,亲人的性命都压在他的肩上,他愿意承担,愿意为他们去努力,他没有一件事是单纯的为自己做的。
现在,他就是想要姜灼华,仅此而已,他们又何必对他百般阻挠?何必?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回到姜府,叶适回到耀华堂,姜灼华正在写宴宾客的请帖,府里没几个识字的婢女,有也没几个字写得好的,所以只能姜灼华自己来。
叶适上了楼,见她斜坐在贵妃榻上,写着请帖,旁边放着写好的好几张,叶适笑笑上前,在她对面坐下,拿了笔沾墨,取过一张空白的帖子,说道:“怎么自己写上了?不是让你等我?”
姜灼华递了一张新的名单给他:“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先开始写了,你写这张上的,别跟我写得这张写重了。”
叶适“嗯”了一声接过,照着写了起来,姜灼华抬眼看看他,见他脸上无半点笑意,反而还有些阴翳,这么久以来,看惯了叶适神色温柔,笑意盈盈,如此神色倒真像个不苟言笑的皇子了。
姜灼华颇有些不习惯,不由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适看看她,叹一口气,复又沾了墨,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肩负重任,一时缓不过劲儿来罢了。”
姜灼华顺口道:“觉得缓不过劲儿了就歇着呀,强迫自己干什么?等自己心里舒坦了再干呗。”
叶适闻言,又是一声轻叹:“不行。”
姜灼华听罢,撂下笔,又从他手里将笔抽出,搁在笔架上,对他道:“有什么不行的?我给你说,只有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候,做出来的事儿效果才是最好的。既然心情不好,咱就不写了,委屈自己干什么?我写这么久也累了,天色还早,咱找个茶馆听书去。”
姜灼华说风就是雨,起身就命桂荣,叫宝如去常去的茶馆定包间去了。
叶适看着前去屋里换衣服的姜灼华,不由失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走在出门的路上,叶适向姜灼华问道:“那咱们下午不写,明天还得接着写,明天的事儿又会耽误。”
姜灼华斜睨他一样,道:“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呗,今天急什么?”
叶适又问道:“那要是照这么拖下去,耽误你哥哥婚期怎么办?”
姜灼华闻言烦了:“你总是这么爱担心来担心去的吗?我跟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必要总是担心。你们这些人,想问题就是想得不透,你把事情想到底,好好回忆,一天到晚瞎担心的那些事儿,有几件真的发生了?担心什么呀担心。”
叶适闻言,静心回忆了下,确实,大部分的担心,确实都没有发生过,反而还弄得自己心情不佳。
念及此,叶适不由露出笑意,感觉自己又活了,忙点头道:“嗯,好,就听你的。”
说罢,高高兴兴的跟着姜灼华坐上马车去了茶馆听书。
听完书,又跟姜灼华一起在外面吃了饭,顺道逛了个夜市,买了些小玩意儿回来,本计划晚上回来再写一会儿请帖的,然而回来后天色已晚,逛得又累,俩人就洗洗睡了。
第二日一早,俩人吃完早饭,姜灼风就过来了,看着坐在桌边的俩人,上前跟叶适行了个礼,然后坐下向姜灼华问道:“请帖写完了吗?我今儿拿去送了,有些朋友现在不再京城,得赶早送。”
姜灼华:“……”
叶适:“……”正事儿上,华华果然不靠谱。
姜灼华一把揽过姜灼风的手臂抱住,而后笑道:“哈哈哈哈,哥,我给你说,你那宾客人数实在太多了,我又想着你这不头回成亲吗?怎么也得好好写,写得一认真,这速度就慢了,昨天我们两个人写,都没写完,反正你这会儿也闲了,不如咱们三个一起写吧,估计很快就完了。”
姜灼风信以为真,三个人便围桌坐下,一起奋笔疾书写了起来。
本以为剩的不多,其实还有一大堆,最后没办法,叶适又将元嘉喊了上来帮忙,等四个人写完的时候,午饭都错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四人捏着发酸的手腕,喊了桂荣过来整理请帖,这才命了厨房传饭。
姜灼风无奈的看看姜灼华,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指摘道:“不靠谱。”
姜灼华干笑两下,但听叶适道:“昨天其实是我耽误的,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出这种事儿。这一个月,我会看着华华,陪她一起把你婚事忙完。”
姜灼风忙道:“别别别,这怎么好意思?”
叶适笑笑,看向姜灼华,喜滋滋的说道:“无事,我喜欢和华华一起做事。”
姜灼风尴尬的笑笑:“那、那行吧。那什么,元嘉也一起吃饭吧,辛苦了。”
元嘉闻言,不由看向叶适,叶适点点头,示意同意,元嘉这才对姜灼风道:“那就多谢姜少主了。”
不一会儿,婢女将饭菜端了上来,一一放在桌上,几人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儿,姜灼华对姜灼风说道:“哥,你的亲事基本算是成了。我最近想着一件事儿,重锦年纪也不小了,得打算起来了,你有好的人选吗?”
元嘉闻言,不由竖起了耳朵。
姜灼风将一块麻婆豆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拧眉思考。
半晌后,他咽下口中食物,说道:“哎呀,这得好好琢磨,我现在开始留意,看看身边有没有不错的年轻人,到时候打听打听。”
姜灼华“嗯”了一声,而后叮嘱道:“别再跟上回似的啊。”
姜灼风应下:“嗯,知道。”
元嘉看着兄妹俩认真为姜重锦打算的模样,委实不淡定了,这后半顿饭吃进嘴里,那叫一个索然无味啊。
等吃完饭,姜灼风抱着请帖离去,元嘉对叶适道:“公子,您随我下楼,有要事。”
叶适蹙眉看看元嘉,不是都说休息一段时间吗?又有什么要紧事,蹙眉道:“不去。”
元嘉:“……”
元嘉只好用恳求的目光看看姜灼华,姜灼华见此,懂了,而后对叶适道:“我回屋睡午觉,你们聊。”
叶适跟着起身:“我也去。”
元嘉顾不得尊卑,一把拉住叶适的衣袖,苦巴巴的看向他。
叶适惊讶的看了看元嘉拉住自己的衣袖的手,冷声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呢你?”
元嘉见姜灼华已经进了卧室,忙松开叶适的手,单膝落地跪下:“殿下,求您给我做主。”
第74章
叶适看着单膝跪地的元嘉, 颇有些不解, 而后调侃道:“您老人家武艺高强, 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有什么事是拳头不能解决的吗?需要我做主?起来说话。”
元嘉歪一歪脖子, 神色颇有些不自在,他谢了恩,站起身,而后道:“话说回来, 这祸其实也是殿下您惹下的。”
叶适蹙眉道:“我惹什么祸了?”
元嘉撇撇嘴道:“当时我不小心吃了二小姐的桂花糖糕, 您罚我去林染院,此后这段时间, 不忙的时候,二小姐就会抓我去林染院砍木块。”
说着, 元嘉伸出双手,五指撑开立在叶适面前:“殿下, 您看我的手指,都成啥样了?”
叶适闻言, 细细去看, 但见元嘉的十指, 乍一看没什么, 细看全是木头刺扎的小血点。
哦, 这确实是拳头解决不了的, 总不能让他一拳头打翻姜重锦。
叶适收回目光, 站直身子, 问道:“所以,你想让我去跟二小姐说,以后别再叫你去?”
“不不不。”元嘉连忙摆手,干笑两下,接着道:“我一个大男人,受点儿伤没什么。”
叶适拧眉,一会儿抱怨自己手上的伤,一会儿又说没什么,他不解道:“那你让我给你做什么主?”
元嘉看着叶适,神色颇有些不自在,哎,看来自家殿下,只靠暗示是不能明白的,元嘉只好直言道:“那什么,我就是想说,我这段时间总去林染院,发现呢,二小姐心思单纯非常可爱。她从小娘就走了,爹也离开的早,过去过得特别孤单,但她一点儿怨怼都没有,姜小姐对她转变态度后,她就一心想着对姐姐好,对哥哥好,我觉得,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哦……”叶适闻言了然,斜睨着眼睛看看元嘉,唇角不由勾起一个暧昧的笑,问道:“所以,你是喜欢二小姐了?刚才听说要给她找人家,你着急了?”
元嘉不好意思的笑笑,而后点点头。
叶适复又问道:“那二小姐呢?喜不喜欢你?”
元嘉闻言拧眉:“不知道啊,没问过。主要是……殿下,您是男宠,等于是下人,我是男宠的下人,等于是下人中的下人,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又不能跟二小姐说真实身份,她会喜欢一个下人吗?”
说罢,元嘉又愁眉不展道:“而且,您虽说名义上是下人,但是姜小姐知道您的身份,但是我呢,在二小姐眼里,是个名副其实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