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孝顺女儿。我爹娘只有我和我弟弟两个。我卫家也是大宁排得上名号的杏林世家,我爹在太医院任院判,总归得找个人接班。我是女儿,我兄弟年纪又小,倒是我大伯家的堂兄最最合适。他医术好,为人我勤勉谨慎,我们全家上下都没有二话的。我不如他,也不指望在太医院当什么大官。可不当官就不用磨练医术了吗?”
她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我爹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以前我学医他也是赞同的,可自打过了年,就开始不让我学了。我出去问诊他要关我,看医书他要夺走,连拾掇拾掇草药,他都要撵走去绣嫁妆。还说什么,今年就把我嫁出去?我还差几个月及笄呢,他就这么见不得我在家里呆着?!”
卫慕刻意压了声音,却仍旧有些气喘。
“穗穗姐,你说他怎么了?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告诉我也成啊!可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就看出来他巴不得我赶紧走!越早越好!所以我得如他所愿啊……”
薛云卉递了帕子给她。
夜风浮动卫慕鬓边的碎发,她夹起来拢到耳后。
“穗穗姐,我虽然知道我挺傻的,也知道我娘肯定想念着我,但我还是不想回去。我不想放弃行医,汉有义妁,晋有鲍姑,我怎么就不能行医救人做个女医了?”
她眼睛发亮,堪比夜空的月亮,薛云卉看着觉得她这样不算错。
自古女子多束缚,有几分本事也都窝在内宅里出不来,她看了几百年,亲眼看着她们从被迫束缚,到主动束缚,很多女子,都再生不出相夫教子之外的心思了。
她觉得很可惜。
可眼前这位院判之女却让她眼前一亮,她觉得她或许不该鼓动她迎风破浪,至少不能挫败她才是。
当然,她也没有挫败她的立场,毕竟她自己便是个“不安于室”的人。
她笑着,说道:“那便留下吧,你给大哥看病便抵扣食宿了,其他的,我可以帮你联系相熟的医馆,不要浪费了这些时日才好。”
“穗穗姐!”卫慕一把搂住了她。
第033章 贴金
晨光熹微,薛云卉起了个大早,阿荞昨夜又闹了一回,这会儿还撅着屁股呼呼睡着。
薛云沧已经换了衣裳,坐在窗下看书了。他见薛云卉起了身,朝她招手。
“哥哥昨儿睡得如何?今日觉得舒坦些了吗?阿荞还睡着呢,让她再睡会吧。”薛云卉伸了个懒腰。
薛云沧轻叹了口气,“阿荞跟着我这么个爹爹,难为她了。”
“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比世间绝大多数的爹都强多了!”薛云卉不满,“我瞧着卫姑娘说的不假,便是为了阿荞,你当好好养病才是!”
薛云沧说是,沉默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昨儿睡那么晚,今日还能起得来,你也该多睡一会儿。”
薛云卉道无妨。
她同卫慕东拉西扯到半夜,睡得确实晚,不过她起早惯了,自然就醒了。
薛云沧让她去洗把脸,“那便醒醒神吧,我有话跟你说。”
“哦。”
薛云卉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
合上手中的《左传》,薛云沧拍了拍身边的小杌扎,示意薛云卉坐下。
“卫姑娘留在咱们家中自是好的,她既肯同你交心,你不若想法帮她同家中缓和一下关系,劝她往家中去封信,让她家中父母不要太担心。”
薛云卉歪了脑袋,“咦?大哥昨日听见我二人说话了?我怎地不晓得?”
“只我起来喝水,瞧见了罢了。这么晚了不睡,你们还能说甚?”薛云沧笑着解释。
薛云卉不得不叹服,又琢磨了一下他方才的话,道:“只想着安慰她,没想着劝她来着。她还没及笄,家里肯定着急,等下用饭我便同她提一提这个事,反正京城也不远,方便得很。”
薛云沧道正好,“卫姑娘是个好的,你多照看着些。”
薛云卉不禁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好。”
今日卢婶熬了桂圆红枣粥,是卫慕建议的,昨儿阿荞歇得不好,该给她补一补。
一家人用过了饭,薛云卉让卢宁带着阿荞玩儿去了,便同卫慕提了这事儿。
“……是大哥的意思,说不好让你家中父母担心,最好能去封信,你以为呢?”
卫慕愣了一下,有些许动容,“薛大哥和穗穗姐都是为我好,我晓得。可我怕去了信,就被他们寻来了……我还不想回去……”
听她担心这个,薛云卉直道不必担忧,“送到你亲友或邻居家就是了,他们不至过多纠缠的。”
她这么一说,卫慕眼睛就亮了。
“这样可以吗?我娘……她肯定挂心我了……”
薛云卉连忙拍了她,“别急别急,我记得老邓明儿要进京,我跟他一道去吧,你跟我说把信送到谁家去,我亲自去,保准送到。”
卫慕拉住了薛云卉的手,“好姐姐,劳烦你了。你就送到我堂兄家吧。我堂兄单名一个玥字,是太医院的太医,我把坊名胡同名都写给姐姐。姐姐放心,我在家一定照看好阿荞。”
薛云卉笑着说好,又往桥头去了,同老邓约好明日一早跟着镖局的车进京。到了第二日,她便穿了一身道袍,挂了拂尘,怀里揣了卫慕的家书,和她堂兄家的地址,往京城去了。
过了灰筒瓦顶的西便门,镖局便同他们不顺路了,邓老道应人邀约进京施为的,薛云卉自不同他一道,便拿了卫慕堂兄家的地址打听了一番,认准了路,去了。
这位卫太医是三十出头的大好年纪,妻子还是兵部尚书的嫡孙女,这在薛云卉这等身份看来,那可是跟宫里贵人一样的存在了,她自不会怯谁,可能进这样的人家走一遭,她觉得她往后这财路就要开阔了。
想着大把的银子跟下雹子似地往下砸,她这会儿走起路来,瞬间轻快不少。
她是肯定不能就随便让卫太医门口一扔,或者随便交给个小厮了事,万一错漏了,信没传到卫慕兄嫂手里,那就不好了。
等她七转八转到了卫家时,已经快晌午时分了。
黑漆门关着,薛云卉理了理衣裳,敲了门。
一个老头开了门,“谁呀?”
打眼瞧见是个年轻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了想,道:“没听说家里请了道士来呀?”
薛云卉笑着点头,“贫道是受人所托,替人传信的。传信的人嘱咐贫道,一定要送到贵府当家人手里。您看……?”
老头犹疑,可看着薛云卉这言谈举止,也不似骗人的样,他道:“那道长在门房一等吧,这事儿我可做不得住,得往上问问。”
薛云卉自然道好,没得半刻钟的工夫,便有个媳妇子快步走了过来。
她穿着宝蓝色缠枝莲褙子,头上簪了银簪,看扮相,比攀了有钱人的戚氏不次。她见了薛云卉,眼睛滴溜溜一转,问道,“道长从何而来?替谁人送信?”
薛云卉拱手,“贫道只晓得那姑娘姓卫,此处是她兄嫂府上。”
那媳妇子一听,变了脸色,“那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为何让道长送信?信可在?”
薛云卉有心要攀一攀太医夫人,回去也敢拿出来充面子,自不会把信给她,只道:“那姑娘人已离京了,遇上了贫道,也算机缘吧。书信自是在的,只贫道受人所托,要把信亲手交给姑娘兄嫂才行。”
那媳妇子见她非得如此,更是晓得卫慕家中这几日为了找她,已经翻了天了,不敢怠慢,只好带了她去见卫太医的夫人程氏。
薛云卉乐呵了,等到见了程氏,见她才二十五六的样子,穿着翠色暗花比甲,月白色百褶裙,面如桃花,福相满满,举手投足间一派恬淡,便是眼中隐有急色,也不过分显露。
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薛云卉心里咋吧咋吧,她这个就学了两三年道、半瓶水乱咣当的道姑,施法的本事平平,嘴上可得顺溜些,这回见着京里贵妇了,回去得好生说说,往自己身上贴二两金才行。
程氏很好说话,也不端着,开门见山地问了她,薛云卉自也不藏掖,当即就把书信拿了出来。
“卫姑娘说,不要替她挂心,时候合适了,她自然回来。”
程氏微微叹了口气,拆开书信一目十行,薛云卉趁这工夫又把卫府的摆设过了一边眼,回头说起来也有鼻子有眼的,也不至出错。
程氏看完不由松了口气,目光又转向薛云卉,“道长是何时何地见着的姑娘?果真不知那姑娘哪去了?”
薛云卉回她,“今儿一早在西便门不远处见着的,姑娘信任贫道,交了信便往南走了,不晓得去向何处。”
程氏听着微微皱了眉,目露担忧。
薛云卉看着,又开了口:“不过……”
“不过什么?道长?”
“姑娘穿着男装,打扮得似个公子,贫道一眼竟没认出来。想来姑娘只身出行,心里也是有数的。”
话也就说这么多了,说多了薛云卉都怕说漏了嘴。
程氏又问了她打哪儿来,薛云卉只说涿州福清观。程氏见问不出什么相关的了,便赠了她十两银子,送客了。
薛云卉捏着这银子心里直乐,她回家要问一问卫慕要不要她嫂子这钱,不要的话,她便收着了。
那媳妇子一路把她送到了门口,两人出了门,便有人朝那媳妇子打招呼,“几日不见,您可好?呦,这位是?”
第034章 广开财路
“几日不见,您可好?呦,这位是?”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夫人,习惯地半哈着腰,脸上带着笑,眼睛滴溜溜地转,身后还跟着两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
像个牙婆。
果不其然,薛云卉这样想着,就听卫家那媳妇子回道:“王大娘呀,有几日不见了,您这是刚送了几个姑娘回来?”
那王大娘笑了,“可不是?咱们每日不就这些事儿么?”
她说到这顿了一下,显然对薛云卉还是很感兴趣,又拐着弯道:“您是忙人,倒还有贵客让您相送。”
薛云卉听她又点到了自己身上,心里念叨着遇见牙婆可是好运道,当下也不客气了,朝那王大娘拱了手,“贫道不敢当贵客二字,不过略尽薄力罢了。”
她言罢又同卫家的媳妇子客气,“您快留步,贫道这便去了。”
媳妇子不敢怠慢薛云卉,连忙更加客气,又捡了好听的话夸赞薛云卉,“道长是行善积德之人,这会又送了及时雨来,怎地不是贵客了?”
她说着,想起王大娘,正经给她介绍,“是涿州福清观的道长,别看道长年纪轻,道行了得呢!这回咱们府上多亏道长了……”
她不提卫慕离家之事,只捡了旁的把薛云卉好一番夸,薛云卉很是受用,不过更如她意的是,待卫家的媳妇子走了,那牙婆王大娘便笑着贴了上来。
“……怪道没在京城见过道长呢,原来是涿州来的。道长好神通,有福气来卫家施为。这卫夫人可是同宫里通着气的,指不定就把道长引进宫了吧!”
薛云卉连道不能。
京城的牙婆嘴里跟灌了喷泉似的,能把人说到天上去,她一个乡下道观的道姑,怎敢越过道录司进宫施为?再说,没那金刚钻不拦瓷器活,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也门清。宫里都是动辄要命的,她再不敢去的。
因而她只道,“善人万不要说笑,咱们也就偶尔来京里,替卫府、瑞平侯府这样的人家尽点力,可不敢提宫里……”
她拿眼悄悄去瞧王大娘,果见王大娘眼睛一亮,“哟,道长还去过瑞平侯府呢!”
薛云卉先是淡淡一笑,后又摇了头,“本是办喜事的,可惜了……”
做牙婆这种行当的,那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会儿听见薛云卉知道些许内情,连忙打听,“可不是,您说这好好的姑娘家,怎地说没就没了呀!”
薛云卉是定不会告诉她实情的,当下摇头又叹气了半晌,似若无意地漏了一句,“怪不得她,一般的人,都受不住这个克法……”
她把那“克”字咬得重,王大娘听了,眼睛眨得飞快。
难怪了。
那瑞平侯爷,如今也只同他没血缘关系的嫡母嫡兄在世了,还远远地在辽东老家不过来,他今年都二十多了,还独身一人……
啧啧啧,好一个天煞孤星……
薛云卉看着王二娘脸上几块肉,上下起伏着,几息变了好几变,心里大为愉悦。
谁让袁二好端端地跑过来折腾她来着?她虽是升斗小民,他是新贵侯爷,可是她也自有她的法子对付他!
袁二呀,你就多打几年光棍吧,大家都好过!
她自觉那么说也不算胡扯八连,毕竟连同他退了亲的死鬼薛云卉都没了,搞不好真是个克天克地的。
这么一想,又想起那袁二之前对她的厌憎了。
难道真是憎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不可能,定是当年他和死鬼薛云卉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琢磨不透。
“……个人有个人的福分,那姑娘没这福分,旁人指不定就有了。似我同道长今日能遇着,那也是我的福分。道长不知道,我昨儿正好接了个活,那家让我请一位道行深的女道长后日过府,我昨儿瞧了一日没瞧见合适的,正急得一头疙瘩,可不今日就遇见道长您了?那家虽不似瑞平侯府那样的公侯门庭,却也是同卫家差不离的,您看……可愿跑一趟?”
薛云卉听这王大娘这么一说,心里就乐了。果真没白走这一趟、白费这么多口舌,这回,说不准真要广开财路了!
她装作掐指算了一下,对着王大娘笑着点了头。王大娘连忙谢她,又见着站在街角说话不像样,自己还带着两个没卖出去的丫头,便道:“咱们家离这儿不远,道长别嫌弃,同我回去歇歇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