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抿嘴立眉地看着自己,明明一副清秀少年郎的样子,落在薛云卉眼里却似威严的神祇,倒把她震了一下。
这个工夫,那少年却把眼神错开了,落到老妇人母子身上时,少了威严,多了慈悲。
“我道家本就以助人消灾为己任,赠人符纸也看机缘,不当收人钱财。若善人有心,赠他三十文权当茶水钱了。三两与善人母子不是小数,他亦不能收下。”
他说得义正言辞,还按了那儿子拿钱的手,让他收起来。
那母子怔怔地回不过神来,薛云卉这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叫嚣了。
吼!这横插一刀之人竟也是个道士!
既然大家同一营生,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好说歹说这半天,拿四张符换了那家儿子三两黑心钱怎么了?若是真个真辛苦做活的,她能干这样的事?她还不是为了替天行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冒出来,是不是欠揍呀!
她这火气不由窜了上来,面上却不过多表现,咬着牙忍下一口气,道:“敢问这位道友,您这穿的锦衣玉带的,那位善人赠贫道些银钱,买件新衣裳就不行了?啊?”
那道士被她说得一愣,看看自己一身崭新的细布直裰,再看她洗得发白的衲衣,同为道士,确实悬殊了些。可这并不能成为她拿几道符骗三两钱的理由。
他沉了心,朝薛云卉施了一礼,“在下武当山全真教顾凝,道号应真。敢问道友哪门哪派,师从何人?”
吼,这小子原来是全真教的和尚!
说道士是和尚,可是大大的乱来。可全真教吃斋、住观、不娶妻不生子,与和尚何异?
她是正一教门下的,正一教各门各派世代血缘传承,头一个结婚生子便是常事,更不必提其他的了。似她这般火居在家的也不在少数。
问她师从何人,薛云卉还真不敢答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没得牵扯了师父的清白。可问她门派,她有什么不好说的,反正两派不对付已久了。
她亦抱拳,“正一教薛远。”
她报上伴了男装的假名,也不提道号,便叉开了话题,“道友远道而来,上来又要斩断贫道与两位善人的善缘。不知全真教向来与人为善,便是这样的?”
她问得顾凝一皱眉,没及顾凝说话,她又转头开了口,“两位善人,既然善缘已断,贫道赐的符便失了效力,两位留着也没用了。不若还与我,咱们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第039章 傻蛋一个
薛云卉一句“山高水长”言罢,拂袖便要离去。
那老妇人的儿子吃了一惊,连忙拦她,“道长息怒,外间还下着雨呢,道长哪里去?况咱们娘俩全靠道长慈悲了,您怎能说走就走?”
薛云卉眼睛一转,昂了头,“那不是有位道长吗?他既然自称道士,定有消解之符,你让他赐符吧。”
她说完,拿眼去斜顾凝。
顾凝顿了一下,面上有些僵硬。
他方从家中往武当山回,他们武当本就不以符禄为主,修的是内丹神通,他身上本有几张师兄弟赠符,也都送给家中人了,这会儿哪里还有?
他一时不说话,薛云卉便在一旁笑着摇头了。
那儿子看了,由不得对顾凝的身份存了疑。他平日听说的道士,哪有不带符纸的,这个道士,定是个假道士!
他看着顾凝的眼神带上了鄙夷,顾凝哪里感受不到。眼角扫过那道士薛远,见他嘴角勾起,一副看好戏的样,默念了两边《静心诀》,才定下气来。
“善人,我虽无符纸相赠,倒可以作法替善人消除阴气。至于令慈,贫道观其周身,并未见浊气侵扰。”
他说完,扫了道士薛远一眼。
那人无中生有,有一说十,实打实地神棍做派,今次不揭了他的面孔,只能让他越发猖狂!
薛云卉瞥见了他严厉的目光并不在意,这会儿听着老妇人的儿子被他说的犹豫了起来,“未见浊气?这……我娘她……”
薛云卉轻笑了一声,悠悠开了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道士的道行那也是有深有浅呐……”
此言一出,那儿子的犹豫立时不见了,冲着顾凝皱眉道:“这位道长,咱们同薛道长之间的事,不劳您插手了,您一旁歇着去吧!”
他说了这话,顾凝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完全僵住了,眼中尽是惊讶,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薛云卉强忍着,没笑出声。
这小子,果真太嫩,道行太浅呀!
她得意了,也得有个谦逊的姿态,只微低着头,装作没瞧见。
顾凝愣了半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又解释道:“这位善人,贫道说的都是实话。且不说善人母亲,善人身上这阴气委实重,贫道可以作法替善人消除。”
他说着,赶紧带了一句“贫道无需善人资助分毫。”
薛云卉又要笑了,做善事做成他这个急赤白脸的样,还真不多。
看样这小子的确是全真教的人,全真教怎么敢放他独自出来,没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那真是不错了。
只不过,关乎她薛云卉吃饭营生的事,她可不能发善心,当下见着那老妇人听说不要钱眼睛又亮了起来,便在一旁啧了一声,轻言低语:“作法极费功夫,不要回报的,贫道还真没见过……只是不晓得,得不得用嘞。毕竟,还是得看道行,有些道行浅的呀,常常好心办了坏事,引了不该有的东西过来……”
不要钱的,谁都爱,可要是越做越坏了,还不如要钱的可靠呢!毕竟一分钱一分货么!
那家儿子被两人来回一通说,这下再不犹豫了,连忙朝顾凝摆了手,嫌弃道,“你这道士,竟耽误事,没得金刚钻,不拦瓷器活,你赶紧一边凉快去吧!”
他说在,转过脸在不再搭理顾凝,然后在顾凝震惊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又朝薛云卉拱手,“薛道长高人,既然遇见便是缘分,收下这钱,把符纸赐予咱们吧,这会儿雨也快停了,也该赶路了!”
他急急又把宝钞递了过来,薛云卉趁着假装犹豫的空当,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顾凝,心里大笑不已。
市井小民心里怎么想的,是顾凝这种常年不下山的人能勘破的吗?
傻蛋一个。
在顾凝的惊诧的眼神中,薛云卉佯装叹了口气,收下了钱,“也罢,即是贫道和善人缘分匪浅,日后说不定还有相见的时候。”
她又把如何佩戴、如何化水服用交代了一遍,恰好淅淅沥沥的雨停了下来,夕阳隐隐露出一道金边,那母子二人再三谢过薛云卉,便起身告辞了。
顾凝呆呆的一张脸,黄晕的光打在他脸上,伸了伸手想冲那母子二人再说两句什么,那二人已是急着离去,头也不回了。
薛云卉看了看他,他高挺的鼻梁投射出一大片阴影,呆呆的眨眼时,细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不会也是个女子吧?薛云卉暗自嘀咕了一句。
可人家喉头隆起,如假包换,不似自己平平如也,以假乱真。
她咳了一声,顾凝呆滞的目光转了转。
“我说这位……”
薛云卉嘻嘻笑着,悠悠开了口,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冷哼打断了去。
“唉?”薛云卉瞪眼。
顾凝一声冷哼,给了她一个冷眼,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硬生生把薛云卉这一嘴的话都堵了回去。
“德行!”薛云卉嚷了一句,两步上前挡了顾凝的去路。
“这位道友好没礼数。怎么,你们全真教都是教弟子这般对待萍水相逢的道友的?嗯?还自诩高门大派呢!”薛云卉仰头斜他道。
顾凝皱眉,真真没见过这般倒打一耙的人,做了坏事,还趾高气昂不知悔过,真可谓是道教败类!
他沉了口气,一脸严肃,“你蒙骗百姓,骗取钱财,还不知悔改,怪道你们正一派乱象百出,恐怕已是走向末路!”
啧啧啧,看这年纪不大的,说话倒一副学究做派,什么百姓什么末路的,他们全真教还当自己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了?
薛云卉替顾凝发了愁,这么年轻轻嫩生生的小道士,说好听了叫一本正经,说不好听了那就是迂腐。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的,那得招人烦成啥样?
她想着,惋惜着,又上下打量了顾凝一遍。
顾凝被她赤果果的目光看得极不自在,见她得了自己的训斥还如此猖狂,真可谓是无药可救了,重重叹了口气,这就要拨开她走开。
薛云卉倒是突然笑了。
“顾道长,你是好心我懂,只不过那母子却受不起嘞!”
顾凝顿了脚步。
“顾道长不知前因吧。贫道费了这番周折,不是为了这区区三两钱财,那是为了替天行道,给他们点教训那,你不知……”
第040章 鼓钱袋与酸辣汤
“你是说……那母子二人,竟是挖坟掘墓之辈?”
顾凝震惊,敬词都抛至一旁了。
“可不是?顾道长说那么重的阴气哪里来的?可不都是地底下来的?不仅如此,我闻着,还有潮腥味呢!”
薛云卉有的没的这么一说,顾凝面上犹豫了一番,已是信了。
“那阴气确实重些……真没想到,看着良善的庄户人家,竟然干这般勾当。”顾凝沉了脸。
这孩子,也太好哄了,薛云卉暗想。
思绪未落,顾凝已是回过神来朝她道:“看来倒是我误会薛道长了,薛道长勿怪,顾凝在此赔罪了。”
他拱手,薛云卉连忙相扶。
本来她做什么,自然无需同顾凝交待前因后果,可是顾凝和旁人不大一样,他心性似天山上的雪一样纯净,可偏偏还有一个鼓鼓的钱袋。
眼角又一次扫过他的钱袋,这么久还没被偷,是不是天尊们给她留得机会呢?
她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分。我看得出来,顾道长是刚正不阿之人,今日遇见道长实乃三生有幸。道长不必见外,坐下喝碗茶,咱们好生叙一叙。”
她抱拳,他亦拱手。
二人论了齿序,不巧正是同年生人,只顾凝是上半年,薛云卉是下半年。可薛云卉不想给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当小弟,便谎称大他一月,自称了“愚兄”。
“薛兄看着实是比小弟年幼一二岁,真没想到……”顾凝见薛云卉脸庞白嫩,身量娇小,却要称她一声兄长,颇有些惊讶。
薛云卉顺势道:“唉,家里难些个,不似贤弟这般衣食无忧,吃不上喝不上的,也就不长了。咱们一心修道固然好,可家中父母拉扯长大不易,前几年卧病在床,我怎能狠心抛下?如今二老去了,只剩我兄长,偏也是药比饭吃得多,他膝下还有小儿嗷嗷待哺。这几年欠的债比京城的城楼都高……贤弟唉,你不知道那催债的如催命一般,每月都来家中扫荡……”
薛云卉倒苦不迭,翻了倍地往苦了说,直说得顾凝惊叹连连。
“……世间竟还有如此泡在苦水里的生活,怪倒师父总说苍生不易,我总以为不过生老病死罢了,却没想到这些事都加诸与一身,竟连直起腰板活下去都难……”
可不是?都是阿堵物闹得!不知道的人,那都是不缺钱的!
薛云卉暗自腹诽,心想我也不要多,你这一袋钱能分我一半就行了。
那鬼侯爷逼得太紧,她这也是没办法,徐徐图之什么的,不行了。大不了,以后有缘再见,再把这钱还给他便是了。
她摆手,“再苦再难也得挺着不是?总有人更苦更难。”
她仰头饮干了一碗茶,样子落在顾凝眼里,好似在苦难中逆流而上的英雄豪杰一般,豪气万丈的。
他眼中起了敬佩,薛云卉一看有路,又跟他东西扯了一顿。眼看着眼看天色渐晚了,她抬手招呼了一句“店家,结账”。她这边一出声,那边顾凝赶紧起了身,挡住了她。
“我这儿正好有散钱。”他说着,急忙掏了钱袋,抓了把铜板递给茶店老板。
“不用找了。”他说。
“贤弟这是做甚?我请贤弟喝茶,哪有让贤弟给钱的道理?”薛云卉瞪眼,拨开顾凝往前走。
顾凝连忙又按住了她的手,他手下骨骼纤细他未注意,只拉着她往外,“薛兄还和小弟见外?薛兄与小弟说了这么多凡尘之事,小弟别说请薛兄喝碗茶了,便是倾囊相助,也是应该。”
这话说得薛云卉脸红心跳,真想直接把他按在墙上问,真要把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钱都给她?
她好歹还没昏了头,眨了眨眼,把眼中闪亮的渴望压下,抬高了胳膊,拍了拍顾凝的肩头。
“好兄弟!”
既然是好兄弟,今个儿没着落的打尖住店可都得靠兄弟了。
顾凝没有半点犹疑,薛云卉倒觉得无功不受禄,既然他想听那些烟火气儿大的事,那她就捡了惊的奇的,说给他听好了。
这一路说着,一路往定兴县城去了。
天都黑了,他二人也加快了脚步。刚下过雨的路上泥土的芬芳萦绕鼻尖,只不过泥水甩了一腿也委实烦人。
顾凝瞧瞧自己一腿泥水,皱了眉头,想了一下,道:“兄长若不嫌顾凝多事,顾凝想往城里成衣店买几件粗布衣裳去。身上这件全弄脏了,包袱里的……又不合时宜。兄长可同意?”
他说着瞧了一眼薛云卉的衣裳,“要不兄长也换一身吧,兄长不必客气的。”
薛云卉嘴上自然同他客气了几句,心里却喜滋滋的。
不错不错,这小子果然有钱。
薛云卉无有不应,谢了他几句,看他这个样儿的,实在不忍心,旁敲侧鼓地教了他两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话。
说了这话,顾凝更信重她了,直道“遇到兄长真乃顾凝之幸”。
薛云卉也不好说啥,心道等过几天他回过神来,恐怕得气的跺脚了,于是只干笑了两声,此话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