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过了两个月,出事了。
百户所一位老军户死了,给他下葬的地方,下雨歪倒了树在上头,有人说不吉,只得临时重选了地方,就在军田边缘的一块地里。
一片哀哭之中,挖地下葬,谁知意外之事出现了,这地居然自己塌了!
这下不得了了,谯村卢氏私挖银矿的事全暴露了。
那些军户直接闹将起来,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直接找上门去,就问为何挖他们地底下的银子,还让谯村卢氏把挖的银子吐出来!
卢氏一族哪有银子给他们,说了实情又有谁信?两边皆抄起家伙,打在了一处……
卢书瓷说得嗓子有些哑,他年纪虽不大,可脑子还算转的快,晓得这般被找来,隔着屏风说话,屏风里头定然坐着大官,说不定便能帮他们洗冤了!
他叩头不止,薛云卉唏嘘不已,卢书瓷走了,她便叹气道:“唉,道士骗人啊!”
袁松越含笑看了她一眼,想说她“你这个道士也没少骗人”,未及出口,华康便道,找来的军户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这个军户四十出头的年纪,打架的事他没参与,不过倒是和好几个牵扯在内的军户关系亲近,这会让他分说,他愤愤不平。
“……咱们生活又哪里容易?他们居然都偷到了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么深那么长的个矿,那得挖了多少银子去?他们却混说没有钱,一个子儿都不给,还拿道士骗人,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那人说起此事仍气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袁松越让人给他倒了杯茶,那军户喝了,叹了口气。
“俺们百户是老实人,这样的事从来不让沾一点半星,也不是没人提过咱们地底可能下有银子,百户知道了便下了禁令,说什么都不让挖。谁曾想,都让谯村的卢氏挖去了!这下行了,两边打架,他们死了人倒叫上了天,咱们这边又不是没死人?凭啥把咱们的人抓起来?私挖银矿的是他们!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
这个军户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顿愤慨之言,只把谯村卢氏骂得跟恶鬼一样,百户所是跟着倒了大霉。
薛云卉听着,也不由地回过头去想卢标的话,待这个军户也走了,她便问道:“侯爷怎么看?”
袁松越却道:“倒茶。”
薛云卉翻了个白眼。
案子问得怎么样不知道,架子倒是端上了,是不是还要给他磨墨铺纸啊?真当自己是升堂的官老爷了?
想是这么想,可她手下却麻溜地倒了茶来,端到他脸前:“侯爷请。”
袁松越扫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恭敬眼睛却乱眨,晓得她心里定然嘀咕,只不理她,道:“说得都是实话。”
“……”
薛云卉又翻了个白眼,她也听出来两个人没撒谎了,还用他说?
她琢磨了一下道:“我觉得道士是个要紧的,可惜没抓到。”
袁松越点头。
薛云卉心道最关键的人没了,查不出来也不奇怪,只不晓得之后怎么办?
“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观,去道观。”
袁松越这话一出,薛云卉直觉就想点头,可仔细这么一琢磨,又觉得这话有点怪,有点刺耳。
她拿眼角去瞟袁松越,却见他正斜着眼睛看过来,嘴上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让薛云卉想照着他的脸,给他一拳。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指望着跟他回去呢。说实在的,这当牛做马的日子,真还没前些天张口就能怼他的时候爽快。
因而她呵呵干笑了两声,恭维道:“侯爷英明,侯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袁松越嗯了一声,扫了她一眼,见她眼里又不服,面上却只能低眉顺眼的,袁松越有些想笑。
早知道这样她能老实,先前早该用这个法子治她,真是白白让她猖狂了许久!
袁松越起了身,问了这两个人,他心里有数了不少。未及晌午便留下华康他们照看着,自己带着几个人,往那道观去了。
第105章 都不容易
谯村在城东北不远的一个山脚,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可将谯村卢氏和百户所的军田尽收眼底。
那道士之前栖身的破庙就在这山坡上,果真是破庙,庙外的墙头都东缺一块西少一块的,看起来岌岌可危。
薛云卉看着这破庙危墙,又想起了涿州,那福清观院墙下放了块大石头,能作歇脚的用途,这庙虽破,却也有一块,她自然而然走过去,想坐下歇歇。
“过来。”袁松越喊她。
她屁股还没放下,就被他喊住了,她不乐走过去,嘀咕道:“我又跑不了,至于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么?”
她声音不大,袁松越却听见了,瞥了她一眼。
她就不怕那破墙倒了砸死她?
他道:“少嘀咕,老实些!”
转头进了破庙。
薛云卉轻轻哼了一声,也跟了进去。
道观显然已经被人反复查看很多遍了,四处翻得乱七八糟,三清祖师立在大殿也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薛云卉赶紧将他三位拜了拜,见袁松越正好看完了一遍,又跟着往后面去。
大殿后的院子有些脏乱,看得出地上有掉落的泥土。按照谯村卢氏的说法,他们一族人每日都要往这破庙运送当日挖得的银砂。
至于投往何处,小院西侧的厢房房门关着,特特封了封条,想来便是置炉之地了。
袁松越让冷成揭了封条,房门甫一打开,薛云卉不由惊讶地“哟”了一声。
房内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丹炉,约有八九尺高,炉身庞大,却没有脚撑,似倭瓜一般坐在地上。
薛云卉啧啧称奇,跟在袁松越身后进了屋子。屋里尘土味重,地上散落的泥土不少,连带着这炼丹炉也脏兮兮的,没个能炼出灵丹妙药的样子。
薛云卉嘲笑道:“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道友,倒是不拘小节得很。”
袁松越没理她,抬手勾住炉上铁环,一拉,便把丹炉炉身两侧对面开的门俱拉开了。
“哟,这么大的门,就不怕漏风?”
薛云卉深感神奇,她甚少接触炼丹之术,这会见了这个同旁的皆不相同的大炼丹炉,很是好奇,凑在另一个门边,便把脑袋伸进去一半。
炉里脏兮兮黑黢黢,她嫌弃地一抬头,正撞见对面门外,袁松越的目光。
袁松越皱眉,“出来。”
她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嘿嘿笑了一声:“回侯爷,这丹炉的门真大,脑袋都能伸进去,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都是泥土黑灰。”
她跟回禀正事一般,一本正经的。
她可真是个浑不怕的,也不知拿来的胆量。袁松越不知说她什么好,使了个眼色,让她往一边呆着去。
正如她所说,袁松越捡了根木棒,往炉内搅了一番,除了泥土黑灰,确实没什么旁的。
薛云卉在一旁仍称奇着,“这么大个丹炉,难怪直接把银砂往里倒,我是真不知这道士是怎么炼得动的。啧啧……”
除了这丹炉,还有道士下榻的一间屋,里边铺盖还有,其他一应物品一个不留了。
道士没抓到,谯村卢氏以外的其他人又没见过,若不是有丹炉为证,这道士炼丹的说法更不可信了,倒也不怪军户们皆道卢氏一族骗人。
观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又去看了挖塌的那一方军田,塌陷的地方用麻绳围了起来,约莫是下过雨的缘故,泥土颇为粘稠,看起来肮脏一片。矿洞颇深,又是在坡上陷下去的,幸庆当时无人在地下挖矿,不然损伤定不比械斗轻。
“不知这处矿洞出产银砂如何,这么深的洞,恐怕得挖出来不少吧。”薛云卉摸着下巴疑惑道。
谯村卢氏一族全族上阵挖了两个月,想来也不会少了去,只是这么多银砂,真都炼化了?果真有这般神奇的炼丹之术?
袁松越没法回答她,一行人再没什么旁的地方要看,便回城去了。
瘦杆在城门口等了些时候了,上来行了礼便道:“侯爷,卢氏县的知县大人寻到客栈去了,按照您的吩咐亮了身份,现下已搬去了驿站。”
袁松越说知道了。卢氏县人少,如今又是敏感时期,兼之他又寻了人问话,知县找上门不足为奇。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必兜圈子,直奔驿站去了。
卢氏县的驿站委实不大,站内也平平无奇,往日里最多给过路小官暂时歇歇脚,如今出了大事,上了品级的大官来了一堆,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哪里够他们住的?似河南布政使司和都司的人,二人来头都不小,委屈了谁都不合适,便都已安置到府衙,由知府大人亲自陪着去了。
袁松越早已料到这种情况。他是侯爵的身份,任中军都督府从一品的都督同知,穿的是大红麒麟补服,来的这些人在他眼里且不够看,按着礼法,他们得把最好的地方给他,也得让他住进那官府的后衙。
他没有半分兴致同那些人每日推杯换盏,出门之前便吩咐了华康,不要听他们废话,直接住进驿站便是。
是以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一堆大官员已经在驿站候着了。
跟在袁松越身后,薛云卉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说白了,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当然了,她勉强算的鸡犬。
看着阔步走在前的袁松越,脊梁挺直,走起路来衣袍带风,在薛云卉眼里,突然就有了高高在上的侯爷模样。
薛云卉品咂品咂,突然觉得他也不容易。
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家里遭了大难,却硬个硬地挺了下来,仗打得好,时运也好,越过自己的嫡兄封了侯,若没有那个死鬼往人家身上泼的污水,想来人家也不用如此饱受非议。
唉,天意弄人……
算了,她哪里有空心疼旁人,她也够惨了好吗?
想她好好地修仙,再过三百年说不定就是快活神仙了,却被搅进了这人世的孽债中,不仅如此,还被眼前这位动不动威胁虐待,她找谁说理去?谁又心疼心疼她?
想想又让人恼得慌。
罢了,罢了,还是活好眼下吧。
她管不了那许多,袁松越同人应酬,她便往一旁侯着了。
第106章 宰相门房
袁松越上前同人应酬,立马便有人凑到薛云卉脸前,小意讨好起来。
“小哥是侯爷脸前得力的人吧?小哥生得好生俊俏,咱们是知县大人身边的,不知小哥来咱们卢氏县几日了?可吃得惯住得惯?有什么不方便的,同咱们直接说便是!”
这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嘴皮倒是极为利索,一转眼的工夫,便笑嘻嘻地说了这么一堆。
薛云卉先是微微惊讶,后来一想,宰相门房七品官,就她跟在袁松越身后这么近,估计在好些人眼里,那都比卢氏县的知县次不了哪里去。
薛云卉很得意,觉得自己跟穿了虎皮一样,威风得很,虽不准备回应这人的探问,却和蔼道:“不过都是身边服侍的,跟着主子行走,哪有什么不习惯,倒是足下客气了。”
她言语不透露半分,面上却十分和气,越发显得高深莫测起来,那知县小厮心道不好办,又问了几句果然都被薛云卉耍太极似的挡了回来,不由便有些急了。
他们知县老爷特特嘱咐了他,要同侯爷的亲信交好,多套些话出来,这说到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回去大人免不得发脾气。
他着了急,手一甩,就把袖子里准备好的袋子拿在了手上,然后一把拉住了薛云卉的手,就把那袋子塞进了薛云卉手里。
薛云卉眼睛一亮,这硌手的袋子,里边放的是银子吧!
那小厮一看薛云卉眼睛亮了,心花怒放,生怕她再反悔,连忙道:“小哥服侍侯爷辛苦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咱们不耽误小哥忙活了,改日再来叨扰。”
说完,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薛云卉忙不迭地将一袋子钱揣进了怀里,不料一抬头,一下撞见了袁松越扫过来的冷眼。
她心头一跳,连忙心虚地干笑了一下,见他又收回了目光,忐忑地想也许他没瞧见。
袁松越又同那里几为官员应酬了两句,便道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尽是风尘。那几位都是人精,连忙体贴地表示侯爷辛苦了,恭送他回房暂歇,并约了晚间替他洗尘。
薛云卉一路跟在袁松越身后回房,小心地觑着他的后背,祈祷他没瞧见什么。
二人这边刚迈进客房的门,袁松越便沉声道:“关门。”
薛云卉连忙转身关上门,回过身来,不料袁松越正板着脸看她。
“拿出来。”他声音沉得似被铁锤拴着坠到了地底。
薛云卉小心肝哆嗦了一下,继而又想插科打诨两句表示自己不懂他说的什么,可他眼神太过凌厉,她招架不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那袋子钱,放到了桌子上。
袁松越气得哼了一声,他只要一眼不盯着她,她就敢背着他搞小动作。
人家摸她手她不知不觉,人家给她钱她更高兴!
再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而这边,薛云卉自觉被他抓了包倒霉透了,心道他不会一生气又把她扔山沟吧,于是连忙解释:“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侯爷的事我一个字都没透漏,我虽然拿了钱,不过没准备干实事的!”
她摆着手,一副“我也是有底线”的模样,袁松越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狠狠地看了她两眼。
“洗手!”
薛云卉被他突如其来的两个字砸晕了,“侯爷要洗手?我去打水。”
袁松越几欲扶额。
他又没被人家摸手,他洗什么洗?!
“你洗!”
……
薛云卉莫名其妙洗了个手,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庄昊支使着二胖搬了个榻进去。
她好奇凑上前,庄昊连忙朝她拱手,“给道长用的。”
薛云卉一听就乐了,连忙谢他,庄昊说不必谢他,笑嘻嘻地道:“一路辛苦道长了,这是侯爷吩咐的。”
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他这一眼,让薛云卉闹不明白了。等他们都出去,她进了屋,袁松越正在拿手巾擦脸,她看着那榻,小心道:“多谢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