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又把那两条腿看了一遍,就在他一颗悬着的心快放下来的时候,一眼瞧见了脚踝上拇指长的一条红印,没出血,却是现了血丝。
果然,他就知道这一日惊险,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难能全须全尾。
那全真教几个人都瞎了不成?要拯救苍生缘何要带着她?她又不是全真教的,那点子功夫打两个乞丐都不够?这些人带着她作甚?
偏她也是一样的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闹不明白么?人家是什么本事,她是什么本事?那里头的事几多复杂,万一有个万一……
今次就“万一”了!
若他不及时赶到,就那顾凝拖着条不中用的腿,该能替她挡上几分?!
袁松越觉得自己简直操碎了心!比那家中有不成器儿子的老娘还操心些!这是什么孽债?
人家老娘还能打一顿不成器的儿子呢!他呢?一句都说不得!
心里暗暗骂她拎不清,不知道天高地厚,手下却极轻柔地把早就备好的愈合伤口的药膏,替她细细涂到了脚踝上。指尖在如拇指般长的红痕上摩挲,直到指下发热,药膏渗进了受伤的皮肤中,才收了手。
静静看了她几眼,替她合了床帐,他便起身离去了,如同从未来过一般。
月光在他行过的地面上,轻柔地流转着。
……
几百里外,一人跪在一处院落中,青石板上的凉气丝丝渗进膝间,面前铺开的白衣灰扑扑的,他看了又看,心里似扎了一根刺一样,却不得伸手去拂一下。
有人过来了,他微微抬了头。
来人叹了口气,摇头道:“道长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你却办砸了,你说他老人家能给你几分好脸?方才已是把好好一套墨兰的茶盅砸了个遍,若是不看在与令师早年还有几份情谊的份上,道长以为,自己还能在此跪着?”
他自然知道,这事是里边那人顶顶在意的大事,若这事是那位门下之人出差错的,如何肯这般轻飘飘地饶过?
可他就是有几分不甘心。他是好不容易才凭借先去的师父几分脸面,搭上了这位贵人的线,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来的机会!之前几回办差事,他那一次不是尽心尽力,唯恐出了一星半点的岔子,如是这般,才得了贵人的青眼,让他领了这么桩差事。
这差事说来也不如何,抛头露面地和一群乞丐打交道,可他是门外人,半路投靠过来的,这等贵人的看重的事交给他,已是对他敞开门的意思了。
他在下边再怎么费力,也就混个小道观的主持,可跟着这位可不一样,不定日后便能在京城都能谋个一官半职!再不是乡下地界的小道而已!
可惜,竟被一群全真教的人搅了个干净!让他在贵人眼里全全失了颜面!这让他如何肯甘心?
他顿了顿,撑起了身。腿已经麻了,站起来的时候,他尽力没去晃动。来传话的人离了去,他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也欠身离去了。
这院子,他还会回来的,一定要回来!
第189章 客气就对了
翌日,保定府,袁松越处热闹得紧。
昨日解救孩子的事他很是出了一番力,保定那知府大人亲自登门请安致谢,并暗暗请求他莫要用这事参自己一个办案不利,因而纠缠了半日也舍不得走。
袁松越自不在意,因为有那保定卫指挥使作陪。指挥使和这范知府颇为不合,两人暗暗较劲许久,当下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并不耽误袁松越静坐着,思索如何把他的好夫人弄回家放眼皮底下看着。
就这人这么闹腾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往危险处插上一脚,不在眼皮底下看着,他真是不放心!
然而他正想得入神,华康过来了,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袁松越先是一愣,忽的站起了身。
指挥使和范知府正斗嘴斗至酣处,他这么一站,二人皆吓了一跳。
指挥使连忙跳了:“侯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吩咐属下便是了!”
那范知府也道:“……侯爷但说无妨!”
谁料两人一双排忧解难的心,却等来这位侯爷一言不发,沉着脸三步并两步就出了屋子。
华康看着着实尴尬,连忙留下来打圆场,说是侯爷有些急事要处理,不过是些私事,两位大人不必担忧。
然而,袁松越这边却将从刘家一路奔来的庄昊,急着叫过来问话。
“怎么回事?夫人缘何还没醒过来?”
庄昊只摇头,“回爷,这都巳时了,夫人还没醒!那刘家人也急了,刘家大姐脸色发白,还去探了夫人鼻息……”
他说到此处,忽见侯爷两眼一瞪,面上一阵暴风已至,连忙道:“夫人自是没事的!就是像是昏睡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
袁松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想了一下,突然问道:“阿荞呢?也没醒来?”
若阿荞也没醒,他很怀疑昨日自己让二胖点的那只香出了问题,可却见庄昊又是摇头:“回爷,阿荞姑娘醒了,同平日里没两样,可夫人就是不醒呀!”
一样中了迷香的,阿荞一个小孩子都没事,她怎么会昏迷不醒?看样不是迷香的问题。
“刘家人可给她请大夫了?怎么说的?”袁松越沉声问道。
庄昊连忙回道:“先请了一位住附近的年轻大夫,那位大夫没瞧出什么来,只说奇怪,后来刘秀才又亲自往城里跑去了,说是请位老大夫过来再看看,属下来回禀的时候,老大夫还没请到。不过……”
庄昊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见着自家侯爷泛着冷光的眼神扫过来,不敢再犹豫,道:“阿荞姑娘说夫人这不是头一回了,往前在家中就犯过这毛病,大夫都是说不出什么来的,过些时候,夫人自己也能醒,就是从没似今日一般耽搁这么长时间过。”
袁松越听得心下很是不安。
不是头一次了?
她这毛病还许多年了不成?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倒是没有过。
他记得之前同她定亲的时候,父亲暗中派人查过她私下的事,唯恐薛家有什么隐瞒的,查问到病史,他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难道这毛病,也是后来才得上的?
他心下思索着,吩咐了人再去请位大夫过来,自己已是直奔薛云卉暂住的吕家去了。
他到巷口的时候,瞧见那吕家门口闹哄哄的,那刘秀才刚刚请了老大夫回来,不想倒把那瘸了腿的顾凝,一道引来了。
顾凝今儿一早往老大夫处换药,换了一半,就见刘洪康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说家中有人昏迷了,顾凝见他面善多问了一句,不想昏迷的正是薛云卉。
这下药也不及再换了,都到吕家来了。
“薛兄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现下还没醒么?”顾凝急着问话,边问还边拄着拐棍要往屋里去。
刘洪康怕他撞破薛云卉的女儿身份,不敢让他进屋,只纠缠着他说话:“等大夫看了,就知分晓了,顾道长别急,您这腿还伤着,快坐下歇歇!”
顾凝哪里能歇得下,想跟去看,刘洪康只同他打太极,就是不让。而院子外头的人,听了这几息,也是沉不住气了。
尤其见顾凝还在院里问东问西地,刘家人还待他甚是客气,想自己这个正经的,倒在门外。
那都不打紧,可她这总也醒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袁松越实在忍不了了,到了吕家小院门口,手覆上了那木门,一使劲便要推开了去。
“哎呦!醒了!醒了!”
这一声喊,直把袁松越喊得顿了一下,紧接着,他听到那顾凝急忙地问话:“醒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觉得如何?!”
回应她的是刘家大姐,“还好,还好,跟没事人一般!真真,大夫也说不出是什么个病症!咱们薛道长只道是无妨,说是被梦里捉鬼去了!倒也不错,昨夜可是中元呀!”
袁松越站在门外听得直皱眉,还是想亲眼看看才能放心,又要去推门,刚推出去半分,却一眼从门缝中瞧见她匆匆提着鞋,从厢房走来出来。
步履平稳,面色如常,她开了口:“我真没事!这不是好了吗?就是没想到昨夜纠缠上来的这小鬼这么利害,我跟他一直斗,好不容易快收了他了,不想又窜出来一个,所以耽搁了!没事的!真是劳累大家费心了!”
她说话亦是中气十足,袁松越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眼,反手拉住了门上的环,将推开些许的门带了回来。
院里是她见那顾凝时,惊奇的问话,“哎呦,贤弟你怎么也来了!你这腿还没好,做什么这么折腾?倒是我的不是了!”
那顾凝说无妨,又问她,“昨夜果真捉鬼去了?怎么还有梦中捉鬼之事?顾凝到没听说过。”
袁松越听见她似是哽了一下,继而又道:“那什么,昨夜不是中元节么?什么怪事没有?贤弟别为我操心了!我们正一也有些独特的法术呢!没事的!快让大夫替你看看腿要紧!”
她这边落了话音,那顾凝还想问什么,她却赶紧叉开了去,“我去请大夫过来!贤弟你先坐好!看好腿我请你吃饭去!千万别客气!”
那顾凝欲言又止,不再说什么了。
袁松越听了这几句话,莫名松了口气,又有些满意。
客气就对了!到底那顾凝是外人,总算她还拎得清!
第190章 腾地儿
闹了这么一出,薛云卉倒还挺不好意思,主要是昨夜歇得太急了,忘了叮嘱阿荞一声。
这会儿快至晌午了,薛云卉抱着阿荞,陪着顾凝换药。
顾凝见着阿荞小道姑的打扮,头上扭着小啾啾,腰上栓了小葫芦,说起话来俏生生的,喜欢极了,若不是腿伤着,倒想讨来抱一抱。
他道:“师父总想收个小坤道,年岁小些,慢慢教着养着,可惜总也收不到。”
顾凝叹了一声,又看了阿荞一眼,“若是师父见到阿荞,定是稀罕极了。”
薛云卉笑了一声,“那可不行了!你们全真教几多清苦,我可舍不得我这个宝贝疙瘩跟你师父去!”
顾凝笑着叹道,“所以师父总也收不到女弟子啊……”
换了药,又吃了饭,便到了顾凝下榻的五江客栈。
全真几人见着阿荞果然都稀罕地不得了,左问问右问问,魏卿眉更是喜欢,倒是跟刘俏一般,抱了阿荞就不撒手。
薛云卉得了闲,同全真几人说几句话。说到那宫道士时,在旁听着的魏卿末倒是开了口,“薛道长说得宫道士,我倒是瞧见了。”
几人连忙朝他看去,男孩把当时的情形回忆了一遍,“……可惜我只匆匆看了一眼,没看清楚,只瞧着下巴底好似有颗黑痣。”
下巴底有痣,不容易瞧见,众人一时都想不到什么,只暗暗记了下来。
薛云卉又把妙妙说得话继续道来,“……说是什么血不够了,把她顶上去。那后边的人,是要孩子的血不成吗?纯阴纯阳的血?是想做什么?”
几人听了薛云卉说了这话,都有些吃惊,连一向笑嘻嘻的晏嵘都沉了脸色。
他道:“怕是邪术了。那什么宫道士也没有下落,我看,这事很有些棘手。”
“棘手倒也没什么。按着那些乞丐的说法,本来昨夜是要将这些孩子全部送走的,说是有人来接应,咱们这回把孩子救了,他们谋划的事看样是要败落。这些人若不死心,定还会伺机再行谋划。顾凝以为,咱们不能就此罢手了!”
顾凝话音一落,谢炳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顾凝说得不错,这事恐是没完。只不过,罗盘已无再显示,再加上他们这一番谋划不易,如今毁于一旦,再行谋划也是不易。以我之见,我们也应重新斟酌一番后边之路。”
众人自然道是。不过接下来的话,已是全真教的内务了,同薛云卉这个正一教的人没半个铜板的干系,她找了借口离开,去寻了阿荞。
魏卿末的腿伤得甚是厉害,现下想回老家不太容易。今日又请了大夫看了一回,说他这般,少说两月之后才能挪动,现下挪动,无异于二次受伤。
薛云卉见魏卿眉时不时走神,说着话便飞了心思,不由问她:“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贴的?我在保定倒有几个熟人,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魏卿眉闻言连忙摆手,“薛道长客气了,我倒不是愁这个,是家里些私事,有些棘手。”
既是私事,那薛云卉可不好再问了,刚想说些什么接过话题去,不想魏卿眉却似乎很有倾诉之意,自己说了来。
“方才问了阿荞几句,晓得道长家里也不太容易。我家……倒也是这么个情况。我爹去了以后,只我强撑着武馆,我娘身体不好,弟弟又年幼,多亏两位堂兄相帮。只是这些年过去,武馆稳定下来,卿末慢慢长起来了,堂兄们也都儿女满地,难免不为自己打算。自今年过完年,三堂兄便有意要离去了,许是不好意思开口,一直未说。不想卿末出了这一档子事,虽说神明保佑没出大事,可到底受了重伤,还要留在保定几月。我是怕三堂兄到时更难开口了。”
薛云卉闻言默了一默,问道:“令堂兄不是还有一人在么?想来也能撑上一撑吧?”
她这么一问,魏卿眉脸上苦笑更甚了,“唉,道长不知,我五堂兄他,早有意想将武馆归于他名下,若非是三堂兄镇着,只怕是……”
这下薛云卉不知说什么好了。
家中有人虎视眈眈,偏自己这处又出了岔子,若是换她落到这境地,恐也不好行事。
魏卿眉一个姑娘家,为着将父业顺利继承下去,一直顶着外间的流言蜚语不曾嫁人。虽她一直觉得,嫁人不过是闲情,可架不住东家西家的说嘴,忒般烦人。连她这等把人间事看得这般通透的,都觉得烦,更不用说本是人间长大的小姑娘了。
这姑娘是真的不容易,薛云卉有心帮她却不知从何下手。
魏卿眉看出她的不知所措,松开眉头笑了笑,“薛道长不必替我担忧,我也不过是心里来来回回的老是想着,却没得一个人能说一说,找道长倾吐罢了。”
薛云卉正要开口安慰她两句,不想门口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她转头去看,魏卿眉也转了过去。项笃不知何时到了门前,他皱着眉,深看了魏卿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