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剑身被另一只手握住再无法下去一寸。
顾清风抬起头朝着裴澈怒吼:“你让开!我要杀了她!”
裴澈面色极冷,手没有松开半分反而握地更紧,鲜血从指缝间流淌而出滴在宋云萱的衣襟上,他与他对峙着,声线却仍旧是平静而淡然:“清醒点!她还是个孩子!你觉得可能么?”
顾清风死死盯着手下的宋云萱,她小小的脸因为窒息已经涨红,额角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那只因挣扎抓住他手腕的小手是那么小,比当年的清泽还要小。
眼前混沌的血色渐渐消退,他像困兽般喘息着,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裴澈也慢慢将剑松开。
顾清风似乎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裴澈立刻将宋云萱抱起来离开顾清风三丈远:“小萱,你怎么样?”
宋云萱得到了空气剧烈地呛咳起来,她摇摇头想说话,谁料后脑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她只觉五脏一阵抽搐,有什么甜腥的东西上涌,下意识地张嘴一呕,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澈脸色黑得可怕也不管身后的顾清风,抱着宋云萱飞身往山下而去。
******
宋云萱昏迷了许久,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只是头疼得厉害,她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耳朵也什么都听不清。
再次完全清醒时,外面天色已暗。
脑袋下虽然垫了软枕,但后脑勺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自己的脑袋正缠着厚厚的绷带。
唉,手上的绷带刚拆掉脑袋上又来了。
宋云萱轻轻叹了口气。
“醒了?”耳边传来清润的嗓音。
她转头就见裴澈床头。
“少主。”
“起来喝药。”
他伸手将她扶起,将温热的药递给她。
最近药喝得有点多,宋云萱练就了本事,一碗药咕咚咕咚地一口闷了。
将药碗放下,裴澈问:“要不要吃东西?”
“不想。”
“头还疼么?”
“有一点。”
裴澈侧身坐在床边探手将她的后脑袋捧在掌心里,手指匀称地用着力轻轻揉着。
他清冷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脸上却不说话。
宋云萱有些不自在,她悄悄抓住被子的一角,问:“少主,清风哥哥呢?”
“他在隔壁。”
“他......”
“他没事。”
“哦。”
门外响起敲门声,传来顾清风沙哑的声音:“阿澈,小萱醒了么?”
宋云萱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裴澈扬声道:“她睡了。”
顾清风默默站在门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今天也身心俱疲,但他差点杀了宋云萱也是事实。
半晌,他道:“如果小萱醒了,帮我说一声对不起,我先启程去京城了。”
宋云萱突然扯了扯裴澈的衣袖。
裴澈会意,起身前去开门。
顾清风正背着包袱愣愣站在门口,裴澈道:“进来吧。”
顾清风走进去,见宋云萱坐在床头,头上缠着重重的纱布,小脸苍白如纸,心中愈发愧疚。
宋云萱看着那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男子,开口:
“清风哥哥,要引出山鬼的毒性必须有酒和佛兰花,两者缺一不可。淬酒之后用佛兰花香诱之,有佛兰花香引渡,山鬼的毒素会慢慢渗透进人身上下最要紧的几个大穴中,继而全面毒发,但是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个月以上。”
没想到宋云萱会直截了当地再谈起这件事,他点点头。
宋云萱继续道:“但是佛兰花很名贵,不但名贵而且气味苦涩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熏香,闻了会让人在较长时间内精神亢奋,只是长此以往对人体有害无益。”
顾清风愣住,只觉重重疑点接踵而至,他脱口道:“很名贵?”
“嗯,黄金千两未必能得,但和龙涎香等达官显贵中追捧之物相比又没什么价值可言。”
顾清风怔住,只觉宋云萱的话在千头万绪中替他找到了那最重要的一环。
裴澈道:“你想到了什么?”
顾清风喃喃:“当年我家中清贫,我父亲常年酗酒身上更是没有多少银钱,他不可能用什么佛兰香。”
“酗酒的话,那么他符合山鬼的第一个条件了。”
“会不会他误食佛兰香的香料?”
“不会,佛兰香有毒,拇指大一块就能当场要了人性命。”
“也许有人将他关在什么地方强迫他闻呢?”
“不会,对方既然用山鬼布了这么一个局面,必定心思缜密环环相扣,断然不会用绑人这种打草惊蛇的法子,既然诱发山鬼的毒性要数月之久,幕后的人应该会用一种更悄无声息,不引人注目的法子。”裴澈道。
顾清风似是想到了什么,梦魇般低语:“小萱,佛兰香具体是一种什么味道?”
“一种很刺鼻的味道,淡一些就会像铁观音的苦味,开始闻的话会让人有精神为之一振的感觉,但长久用去,对人体百害无一利。”
只听“哐啷”一声,顾清风手上的剑摔在了地上。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脸色惨白如鬼:“不......不会的......不可能......”
脑海中无数片段滑过:
他和那人一起参加乡试,中举,一起参加殿试,一起进翰林院。
他们一起在翰林院为老师编书。
面对浩如烟海的典籍,为了赶上圣旨要求的进度,他几乎过着不眠不休,日夜颠倒的日子,他的好友拿来一盏香炉置于几案上,道:“朗之兄,这是我前几日从一位西域参贩那里买来的熏香,可以提神醒脑,你不妨试上一试。”
那青烟袅袅的气味清苦而微辛,果然让人的疲惫顿消,精神一振。
他笑道:“多谢,韩兄有心了。”
那人温文而笑:“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
......
当年皇上下旨令他的恩师主持《建元大典》的编修,他作为老师的学生自然要参与,这场编修盛事历时近四个月。
而他恰逢母亲身染重疾心中十分挂念,好在秀秀在床前尽心照料他很放心,于是打算住在翰林院官舍中一心编书,但他的好友却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陈情书》上奏陛下,陛下便特许他侍疾尽孝,每日可将经书带回家中......
而在那四个月里,他的父亲为表戒酒之决心每日都在家中帮着秀秀照料母亲。
无数画面在电光火石间纷乱划过,将真相上那一层晦暗的遮羞布一点一点推开。
疾电划过天际,撕破团团迷雾,前情种种像一个个凌乱的散扣,在瞬间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一环扣一环,所有的步骤都在那人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人只需在一个毫不起眼之处轻轻推上一把,就轻而易举地将他顾家四口人的性命送入地狱,而他却能从容地全身而退,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个多么精妙的布局啊,布局的人心思之缜密令人毛骨悚然,用心之阴毒令蛇蝎自愧不如!
而那个人却是他寒窗苦读十年的故交,是他全心信任的挚友......
他的好友,用温情和微笑,一步一步让他成了间接弑父、弑母、弑弟、弑妻的罪人!
“呵呵呵......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仰天长笑,原来这就是他苦苦追寻多年的真相......多么可怕的真相......
又多么可笑......
宋云萱惶恐不安地看着近乎疯狂的顾清风,不敢再说话。
她本想帮忙,所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可现在顾清风这个样子,她会不会又做错事了?
裴澈知道顾清风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只静静等他宣泄失控的情绪。
终于,顾清风冷静下来了,那肆意的疯狂尽数收敛,他勾起唇,脸上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那个轻佻而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坐在宋云萱面前,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朝她眨眨眼:“兔子,多谢。还有......在孤岐山时,对不起,等我回来,我的两只手臂任你砍!”
那笑意从他的唇角扩散到双眼,温柔而和煦,宋云萱却不寒而栗,因为那双带笑的眼像被人掏出了两个漆黑的大洞,荒芜地只剩下嗜血的残忍。
顾清风站起身将地上的剑捡起,走到裴澈面前,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阿澈,我先去京城了。”
裴澈没有拦他,只道:“万事小心。”
“放心,”他轻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顾清风了。”
******
直到顾清风离开很久,宋云萱仍觉得心头堵得慌,更有更深一层的惊惶与恐惧无法说出口,半晌,她望着裴澈,小声道:“少主,你......你没有要问我的吗?”
裴澈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道:“问什么?”
抓着被角的手越发紧了紧,她却终究摇摇头:“没,没什么。”
他不问就好,如果问,她该怎么回答呢?
“睡觉吧,大夫说你要多休息,我们明天再赶路。”
“少主,你的手......”她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也缠着绷带,这是裴澈为了阻止发狂的顾清风,徒手拦住那把剑留下的伤。
自从她和少主相遇开始,他们俩就和绷带有缘了。
“没事。你,睡觉。”
“我睡不着。”
“必须睡,我数到三。”
“可是......”
“一。”
“二。”
......
眼前的小人毕竟是累了,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裴澈也脱去外衫躺在她身边。
天将明,宋云萱却一场异常真实的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她重重喘息着,双眼睁得极大空洞地瞪着房间的素帐。
在她醒来的瞬间,裴澈就有所觉,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做噩梦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像是吓了一跳,眼睛在看清他时恢复了点神采:“少,少主......”
下一刻,她像是怕什么似的突然偎进了他怀中,他顺手将她揽住,只觉她全身冷地像刚从隆冬的河里捞上来。
他没问什么,任由她揪住他的衣襟。
黑夜中,宋云萱将自己埋进裴澈的胸膛,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梦境里,她看到了自己死前的那一刹。
有人从后面用一方湿透了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所有的生气在瞬间被剥夺,窒息的刹那,她闻到了许多味道:
酒香、缠绕在酒香中的山鬼之香、还有......那人衣袖上淡淡的佛兰香。
第14章 金乌弄月篇之帝都护驾
帝都满堂春酒楼,地字一号房。
满面红光的祝掌柜站在门外,笑容可掬:“七杀大人,这里是酒楼后院,平日里必要的东西我会亲自送来,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裴澈点点头:“有劳了。”
祝芳肃然道:“当年若非灵犀宫出手相助,祝某这条命早就没了,如今灵犀宫有用得上祝某的地方,祝某自然要鼎力相助。各位安歇,我就不打搅了。”
裴澈将门关上走进屋内,见柏松帮宋云萱诊完脉正把针枕收起来,道:“小萱怎么样了?”
“没事。”
“没事?”
“怎么,不信任我的医术?”
“不是......”
柏松睨了他一眼,顺手帮宋云萱将头上的绷带解下来:“清风下手是重了些,不过这丫头体质特殊,什么伤都比常人好得快。”
宋云萱也点头:“少主,我没事了!”
裴澈揉揉她的脑袋这才放心。
柏松将斗笠戴在头上,拎起药箱道:“好了,我也该进宫去了,据说那老皇帝病得古怪,我要去看看。有什么消息的话,老办法通知。”
裴澈从抽屉中拿出一只方形紫檀木盒递给她道:“把这个带上。”
盒上刻着的是一幅蝶戏杜鹃图,柏松笑道:“卿卿留的?”
“嗯,或许你会用的到。”
柏松将盒子打开,宋云萱好奇也凑过去看,只见盒中放着三张制作精良、晶莹剔透的人\皮\面\具,面具上洒着一层淡金色粉末在天光下闪烁着异族的华光。
那面具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制作者令人惊叹的手艺,宋云萱讶然:“这是木蝶蝶做的吗?”
“是啊,你别看卿卿成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易容术上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宋云萱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木蝶蝶这么厉害?”
柏松勾起红唇,伸手用食指挑起她圆滚滚的下巴,眸微狭:“你以为灵犀宫繁花组的杀手这么容易当么?”
“姐姐,我们走吧。”
裴澈也拿起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柏松有些错愕:“怎么,你也要出去?”
“嗯。”
裴澈将斗笠的带子系好,手里将一张字条递给宋云萱道:“我已经通知珊珊照顾你了,她就在附近,这是她的住址,你去找她。”
宋云萱接过字条,好奇:“珊珊是谁?”
“繁花组的茶花使。”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宋云萱浑身抖了一圈鸡皮疙瘩,从最近的经验来看,繁花组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茶花是名花之一,又有花中娇客之称,这个珊珊名字很温柔,不知道人是不是也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