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铁面后的眼睛露出阴狠的瞳光,他伸出右手弹了弹肩上那黑白双色的并蒂莲,左手的刀不动声色地移到容诚的肩上,笑了:“容少爷放心,只要你乖乖把图纸画出来,你娘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容诚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左腿的旧伤复发令他体力不支地跪坐在地上,须臾,他将簪子握在汗湿的掌心,闭了闭眼睛,颤声道:“好,但是我需要时间。”
“多久?”
“半个月。”
“可以。”
“这半个月里你必须让我看到我娘是安全的......”
“容少爷,现在是你听我们的命令行事,你不可以提要求。”
“可是......”
“十天后,如果图纸还没有画好,你看到就不是一根簪子这么简单了。”男子意味深长地用刀背敲了敲容诚的肩。
容诚不敢再多言。
“听说皇帝寿宴上的礼花全是你亲手做的?”
容诚浑身一凛,直觉愈加不祥,他抬头看向那铁面人,问:“你要做什么?”
“想让你在当天的礼花里动点手脚,”见他脸色惨白的样子,那人道,“放心,不是让你去炸死皇帝,你只需要在你的九龙在天里再加一响即可。”
“为什......”
没等他话说完,铁面人刀面一挥,容诚便发现自己手中有煞气一闪,沉香木簪竟一断为二,他的手却毫发无伤。
“你是匠人,用的是手,不是嘴。”
那人说完便扬长而去。
容诚盯着手中断成两截的木簪子心有余悸地呆坐许久,直到腿伤又隐隐发作才按着伤腿坐回椅子上。
“你没事吧?”
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容诚晃了晃神,抬起头看着那俊美不似凡人的少年从垂帘后走出。
他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娘呢?”
“她很好,只是很担心你。”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她。”
“嗯。”
裴澈看着屋里那张灵位,上书:严父容英之灵位。
说:“你真的能画出神火飞鹰的图纸么?”
“小时候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偷看过一次。”
容诚想起儿时父亲总是在书房中闭门不出,有一次他在书房外偷看,忽然听到父亲畅快而笑,他垫着脚扒在窗户上看去,只见父亲手里拿着一幅巨大的画纸笑得志得意满。
事后他非常好奇,趁父亲外出时偷偷潜入房中将那幅卷轴打开,卷轴上画的是某种器具的图纸,那器具结构之精密、设计之复杂世所罕见,但三天后,他却看到父亲亲手将那张图纸扔进火中烧成灰烬。
后来他才知道那张图纸就是父亲集毕生心血创造而出的火器——神火飞鹰。
容英知道神火飞鹰的出世必定会引起世间轰动,但怀璧其罪,轰动之下或许随之而来的将是前所未有的灾难,所以为保家人他将这件传世之宝付之一炬。
“没想到,神火飞鹰的秘密最终还是传到了那些人耳里。”容诚苦涩一笑。
裴澈道:“你要画下来交给他们么?”
“呵,他们要图纸,我当然要给他们,”容诚握紧手里的断簪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这个素日里沉默寡言从不与人发生冲突的少年此刻眼睛亮地如脱困的兽,“我会给他们一张最完美的图纸。”
当年看过图纸的人只有他,最后交出一份怎样的图纸自然由他说了算。
平静下来的容诚在父亲的灵位前上了三柱香,向裴澈道:“他们叫我在陛下寿宴的焰火上动手脚,你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么?九龙在天多加一响有什么意义么?”
裴澈沉思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照他们的吩咐办事,其他的交给我们解决。”
容诚点点头。
******
满堂春。
受到自家少主眼神打击的宋云萱终于知道自己那身打扮多丑,于是执拗地要把绑头发的红头绳给绕下来,霍珊珊跟在她身后严肃地劝:“二妞,摘了不好看!”
裴澈走过去将宋云萱扯到自己身前,不着痕迹地解下她绑头发的头绳,向霍珊珊道:“容诚已经没事了,你去跟容夫人说一下吧。”
霍珊珊黝黑的脸升起了可疑的红晕,他挠了挠脑袋道:“嘿嘿,好。”
霍珊珊走到了山茶园,伸手敲了敲门。
容张翠玉将门打开,她脸色颇为憔悴道:“霍爷。”
霍珊珊见她脸色苍白,忙道:“你不要担心了,容诚没事了。”
“真的?”翠玉神色一松,露出一个微笑。
霍珊珊怔了怔,脸不由又红了起来:“那个,你好生休息,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说着急匆匆要走。
翠玉急道:“霍爷,等一下。”
霍珊珊站住,只见她回了屋里很快又走了出来,将怀里的食盒递给她道:“诚儿和妾身多亏了霍爷照看,妾身无以为报,这些点心就当做给霍爷的谢礼。”
......
月色正好,宋云萱瞧见霍珊珊怀里宝贝似的抱了个食盒坐在走廊的廊柱子边,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魁梧的背影像一头笨重的大熊。
一旁的雅雅端端正正坐在他旁边,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宋云萱向雅雅比了个手势悄悄走过去,从柱子后探过脑袋看去,只见霍珊珊的大掌里捧着一朵白色茶花,粗大的手指轻轻将茶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摘一片嘴里就呢喃:
“她喜欢我。”
又摘一片:“她不喜欢我。”
再一片:“她喜欢我。”
......
直到一朵茶花被摘秃了,霍珊珊轻轻摘下最后一片花瓣,气一窒,声音像堵在喉咙里死活出不来:“她她她她......不不不......不喜欢......唉......”
捏着手里剩下的花托,这位九尺大汉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承受这个沉重的打击。
正暗中观察地起劲的宋云萱忽然发现自己脚心离地,自己被人拎起来了。
“少主,珊珊叔在哭,我们去安慰他。”
“不用。”
裴澈将她拽走,伸手向雅雅招了招。
雅雅飞奔着过来了,跑到一半忽得朝着某处龇牙咧嘴地作出低咆状。
顾清风从屋檐上跳下来,闪身躲过雅雅的飞扑道:“我说雅雅,你怎么到现在还把我当外人,见我就咬?”
雅雅不理他说什么,只是瞪着在夜色里绿油油的狼眼,龇起两排尖牙又朝他扑过去。
顾清风一边左避右闪地不被雅雅咬到,一边笑嘻嘻地对两人发出邀请道:“今天,我的老朋友在这里吃酒,两位有没有兴趣一块来聚聚?”
裴澈道:“什么朋友?”
“韩谨和。”
顾清风负手而立,摸了把雅雅的狼头,抽空对宋云萱解释了一句:“哦,就是当年送佛兰香给我的同窗挚友。”
宋云萱悚然一惊。
第16章 金乌弄月篇之帝都护驾
满堂春的锦绣荷塘是两间相连的雅室。
裴澈,宋云萱,顾清风坐在锦绣江南。
绣着蝶穿百花的屏风被拉开了,暗阁的墙上露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圆孔透着从对面荷塘晓月里透过来的灯光。
顾清风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盘花生剥着,嘴里有一颗没一颗地嚼着。
裴澈站在一旁神色淡淡,见宋云萱抱着她的大刀奋力踮起脚想看,便顺手将她拎到了桌子上。
荷塘晓月的门开了,祝掌柜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对后进来的三人道:“三位大人,里面请,快里面请。”
那是三名中年男子皆是文士打扮,谈笑举止间透着文人的雅气,但毕竟四人都在官场浸淫了数年,眼角眉梢又都透着文人的精明与算计。
顾清风笑着指着靠里坐着的蓝袍男子道:“那个个子最矮的叫秦渺,现任大理寺少卿。”
“那个最胖的叫陆丰,礼部侍郎。”
“还有一个......”顾清风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宋云萱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个是不是就是那个韩谨和?”
“是啊,韩谨和,我的挚友,”顾清风抖着腿,望着那个十五年前温文尔雅,十五年后尔雅温文的男人,轻笑:“如今的琼华殿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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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晓月里。
秦渺先开了口:“陛下寿诞将至,陆大人身为礼部侍郎,宫中各项仪典章程都要大人亲自过问,这百忙之时还要请我和大学士吃酒,真是难得难得。”
陆丰哈哈一笑:“秦兄说笑了,明明是大学士请酒,陆某就算再忙也不敢推脱啊,朝中谁人不知自从郑老大人辞官之后,陛下有多倚重韩大人。”
韩谨和微微一惊,面上却是温文一笑:“陆兄说笑了,明明是秦兄下的帖子......”
说到这,三人面面相觑,纷纷将自己的请帖拿出来。
三张帖子,三份笔迹,明明白白是三人各自的笔迹却又都不是三人亲手所写。
秦渺任大理寺少卿手中办过不少案子,当下道:“莫不是有人故意仿冒你我的字迹,将我们聚到这来?”
陆丰将帖子扔在了桌上,摇头反对:“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模仿你我的字迹还可以说,但韩兄的字可是自成一派,就连当今圣上都盛赞为韩体,天下谁有那个功夫模仿地出来,我看这是韩兄在与我们玩笑罢。”
韩谨和盯着陆丰递来的那封请帖上的字迹,笔法运转提顿上分寸掌握地分厘不差,连他自己都疑惑了,那字就像是他亲手写的。
这时祝掌柜命小二将菜肴全部端了上来,因为不知背后请客的人究竟是谁,即便是美味珍馐也无人敢擅动。
秦渺想了想咕哝道:“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能模仿的,要是顾兄还在的话......其实当年在学塾里朗之经常做这种事糊弄我们。”
“是啊是啊,那家伙以前就是个能闹事儿的,好几次拿老师的字迹骗我上当......后来他殿试高中探花郎,可谓风光无限羡煞你我了,”陆丰笑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十五年前那件事后他就......唉......”
秦陆二人兀自说起故人,只有韩谨和眸色晦暗不明,他悄然将拢在袖中的手搓了搓,手心里都是黏腻的冷汗。
秦渺拿出银针将所有的菜肴试了试,银针光亮如新,他心中坦荡也不担心有人下毒害他,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哈哈哈,一定是顾兄回来了,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陆丰拍着桌子环顾四周,叫道:“顾兄,是不是你回来了,现在躲哪里呢?快出来相见吧,饭菜都要凉了。”
韩谨和喝了口早已冷掉的凉茶默默不语。
秦渺见他不动筷子忙道:“韩兄,吃吧,这菜没问题,你看我都吃到现在了。”
韩谨和笑了笑,伸手拿筷子拣了些菜在碗中,衣袖拂动间坐在他下首的秦渺忽然道:“韩兄身上可是用了什么熏香了?”
陆丰也凑过来,笑着打趣道:“男子用熏香素来是京城里的雅事,不过韩大人素来尚简,怎的也跟着京城的风潮来了?”
韩谨和一愣:“两位大人说笑了,韩某何曾......”他说着抬袖闻了闻,那味道似香又苦,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佛兰之香!
轰得一声,像一道惊天雷霆在头顶遽然炸开,韩谨和只觉有人掀开他的头皮将冰水灌进了他四肢百骸,魂飞魄散。
秦渺见他脸色惨白,手在几不可见地颤抖,不由疑惑道:“韩大人,怎么了?”
韩谨和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神色古怪。
是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发现真相了......
......
锦绣江南里。
裴澈道:“你下的佛兰香?”
顾清风笑道:“是啊。”
“你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当年他亲手将我推进了万丈深渊,人前人后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如今,我倒要看看,他还怎么做到置身事外。”
顾清风说着站起身,将桌子上的白瓷酒壶的壶盖打开,拿出一小块黑色的如魔爪般的东西扔了进去。
宋云萱轻声道:“清风哥哥,你把山鬼......”
将酒壶晃了晃,顾清风勾起唇,笑得如沐春风:“两位,我过去和我的几位老朋友叙叙旧。
他走了出去,不多时荷塘晓月穿来了敲门声。
秦渺起身开门,见到门口站着的人是谁时愣怔了片刻,恍然惊喜:“朗之!你来京城了!”
顾清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笑:“老朋友,我带了酒,一起喝一杯?”
“好小子,这么多年你去哪了?这场宴席是你请的吧,我就知道,哈哈哈哈。”秦渺蹦起来勾住他的肩膀大笑。
陆丰笑着拱手走过来:“顾朗之!顾探花!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哈哈哈哈。”
顾清风挥挥手:“我早已辞官,探花二字实不敢当。”
韩谨和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一双眼死死盯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
十五年了,不论是他,是陆丰,还是秦渺都已人过中年,鬓边或许已有了几丝白发,身材发福,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但顾清风还是从前的样子,一样的笑,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耀眼夺目,仿佛他的时光一直停留在十五年前。
那原本应该沉在深渊埋进尘土的梦魇般的过去却因为他的出现卷土重来!
他回来了!
他果然回来了!
他知道了!当年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
“宗明,好久不见。”
顾清风笑吟吟地走过去将酒壶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