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她全身发着光,从头发到眼睛都是金色的,脸色却苍白地像鬼,她看起来连人都不是。
像一个怪物。
这个意识让她全身抖了一下,而后她转过头来,抬起眸看着裴澈,金色的瞳中倒影出裴澈震惊的神情,几乎在一瞬间,宋云萱只觉头皮发炸,双瞳因为恐慌与惊惧而剧烈收缩,某种可怕的自我否定的情绪涌上全身。
“小萱......”裴澈唤道,他伸出手试图去触摸她。
宋云萱猛地抽了口气,全身一缩,几乎连滚带爬地躲进床角:“不要......不要过来......”
她缩在被子里,看着自己的手掌,语无伦次地低喃:“怪物,我怎么是个怪物了......”
“大福,你出来啊,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可是大福悄无声息,宋云萱一下子就崩溃了。
房间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柏松的声音:“阿澈,小萱还好么,有没有受伤?我进来了。”
宋云萱抱着头慌乱惊叫:“不要进来!不要!不要!”
裴澈对门外淡淡道:“姐姐,小萱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你明天过来吧。”
门外的柏松察觉到了里面的不对劲,虽然担心但也知道裴澈做事有分寸,便道:“好,那我先走了。”
门外没有其他动静了,裴澈走向床边轻轻将被子扯动了一下,被子下传来一声惊吓的闷喘,那鼓起的小小一团抖得更厉害。
“小萱。”他哑声唤道,声音放地更轻更柔。
宋云萱抱着自己将头埋在膝盖中,一手用力攥着被角,哽咽:“我是怪物,我是怪物,我是怪物......你不要过来......”
裴澈脱去鞋来到床上,用手轻轻将床被子以及被子里的小人抱进怀中,怀中人挣扎了一下可是没能挣开他,他的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平静淡然的声音讲述一个事实:“你不是怪物。”
怀中人颤地更厉害了,似乎在极低地抽泣。
他轻轻地在她耳畔安抚着她:“你叫宋云萱,是我的护法。”
宋云萱在被子里用力摇了摇头:“我是怪物......我太奇怪了......”
“小萱,看着我。”他伸手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被子里提出来。
“不要。”宋云萱全身僵硬,双眼紧闭睫毛轻轻颤抖着,泪水不断滑下,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
笼罩在她全身的金光已经变淡了,只剩下一点闪烁在那眉心上逐渐消隐的玄纹边缘。
裴澈迟疑了一瞬,微一用力地不容反抗地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摊开贴在他的脸上,哄道:“小萱,睁开眼睛,看看我。”
宋云萱依然是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裴澈没有再逼迫她,而是道:“如果说你是怪物,那我也是个怪物。”
闻言,宋云萱全身停止了挣扎似乎有些疑惑,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看到她微微张开了泪眼,才继续道:“看到我的脸了吗?”
宋云萱迟疑着点点头,他早就撕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原本俊美无双的脸庞。
裴澈哑声道:“小萱,你知道我几岁么?”
宋云萱眨了眨泪眼,迟疑道:“十六七岁......”又觉得这应该不是真实年龄,便加了几岁:“二十几岁。”
裴澈笑了,风华绝代:“我有这么老么?”
宋云萱迷惑了,听他道:“我今年十七岁,我的时间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没有再变化过了。”
宋云萱惊住了。
裴澈用被子将她裹好,继续道:“和你一样,我无父无母,六岁之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记得,我的记忆是从六岁那年开始的。那一年,我被厉大哥从战场的尸堆里挖了出来带到了灵犀宫,厉大哥将我托付给艳鬼夫人,夫人将我抚养长大,我十七岁之后,夫人和灵犀宫里的其他人开始发现我的不同,身边的人都在成长或者变老,只有我没有任何变化,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二十年。”
宋云萱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歪着头定定看着他。
他顿了顿,垂眸掩盖去眸底一瞬间的不自然,才莞尔道:“夫人告诉我,这是灵犀宫第二次收养我,五十多年前,灵犀宫先代宫主天枢尚且在世,他身边有一个杀手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天枢宫主去世之后,那个人消失无踪,直到多年之后,厉大哥将我送到了灵犀宫,夫人说,我是经历了一次轮回。”
说到这里,裴澈松了口气,揉着宋云萱的发顶,看着她道:“这个秘密我本来想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怕会吓到你,现在看来不用了。”
“......小萱,怪物又怎样?我也是个怪物,我陪你,我们一样的。”
宋云萱被他这番话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吸了吸鼻子,喃喃:“少主......你不会是为了安慰我,编了一个故事哄我吧。”
裴澈笑了,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轻笑:“你可以等等看,看看十三年后,你十七岁了,我是不是也还是这个样子?”
宋云萱抹了抹眼角,哑声着迟疑:“这是......真的吗?”
“嗯。那天回音室里,你和卫蘅跟我坦白你们的身世,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平淡地就接受了,因为在我看来你们的那些事真的算不了什么。”
裴澈说着将懵懵的宋云萱塞进被窝里,然后也钻进被窝侧躺在她身边为她掖好被角,他捏捏她的小手道:“是个怪物又有什么,你看你的伤全部都好了不是么?”
宋云萱对方才镜中看到的自己仍然心有余悸:“柏松姐姐他们会不会觉得我......”
“灵犀宫的人都不是寻常人,而且有我这个老怪物在,他们还会在乎你这个小怪物么?”
“......话不能这么说啊......”
宋云萱还是无法接受那个陌生的自己,裴澈轻抚着她的鬓角,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声线里却掺着难言的温柔:“小萱,你担心害怕的那些事我不会让它们发生的,我很庆幸你在我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那三个字,字字千钧砸在心头,将她从心到血都捂热了,她竟然成了少主最重要的人!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慰藉让宋云萱幸福地晕陶陶起来,裴澈的话几乎是给她在心里划出一个绝对的归属,这让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安全感,怪物啊惊慌什么的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没什么比在少主心中占据重要位置来得叫人欣喜若狂!
是怪物也没什么啊,少主不嫌弃她就好了。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她又傻笑了起来。
再次看到她的笑容,裴澈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宋云萱才终于疲倦地睡去,受了那么多的惊吓,她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
裴澈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听着身边胖团小猪似的呼噜声,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宋云萱对他来说一直是特别的存在,老实说,他一点也不觉得今天的宋云萱有什么奇怪的,她本来就很奇怪,是他莫名其妙得来的稀奇古怪的小护法。
他的世界向来是一片薄情寡义的冰天雪地,人情味这种东西他感受地很少也不想感受,他不喜欢有太多的牵绊,他只想没有任何负累地过完这一生,但突然闯进他世界里的宋云萱却像一缕风,将人间的味道带了进来,让他感受到很多不一样的滋味:担心,喜悦,新奇,烦躁,被保护时的震动,还有怕......
他是灵犀宫的顶级杀手幽冥七杀,他连死都不怕,这个世间没什么能让他怕的,可是今天在冷宫的枯井边看到濒死的宋云萱的刹那,他的心感受到了那种肝胆欲裂的痛与惊悸。
而冷宫那个疯女人说的话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枯井边,那个疯女人的颤抖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耳畔:
“你是......你是江爵?你还活着?”
对于自己的古怪身世,他想过无数可能却绝不会想到,他或许会是江爵。
他怕,终有一日,他的小姑娘会与他形同陌路甚至视他为死敌。
第29章 金乌弄月篇之帝都护驾
宋云萱在被窝里转了转身体, 脑子清醒之后,昨夜的回忆全部涌了上来,她一咕噜从床上坐起火速奔下床冲向房里的梳妆镜, 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头黑漆漆的鸡窝似的乱发, 眼睛肿成了两个泡,嘴角还流着口水, 丑死了。
但,这个样子的她是正常的, 是个人。
宋云萱摸着自己的脸松了口气, 转过身就见裴澈早已收拾清爽坐在晨光中喝茶了。
他重新戴上了□□, 神色清淡,冷淡的目光将昨夜安慰她时的温润柔和敛得一干二净。
“去梳洗一下,马上开会。”他道。
宋云萱忙点头飞奔着去了。
把自己打理好再回来时就见柏松也坐在房中。
“柏松姐姐。”她招呼道。
柏松将她打量一番朝她点点头, 道:“小萱,你家少主跟我说,他要你退出这次金乌行动。”
宋云萱急了:“为什么啊,少主, 我不要退出!”
她可是繁花组的桂花使者,哪有刚上任就下马的?
柏松笑道:“你看,我就说她不愿意。”
裴澈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着宋云萱时的目光颇为深沉,宋云萱颇为惴惴。
“当初夫人让小萱加入繁花组的时候没见你说什么,怎么这时候突然反对了?”柏松很好奇。
“太危险了。”
“哈哈哈哈,危险?从她跟在你身边第一天的时候起, 哪天不危险?你现在才想起关心她的安危是不是太晚了?”
裴澈见宋云萱白嫩的小脸上睡痕都出来了,无意识地伸手抚平。
要说他后知后觉,的确有一些。
他是杀手最擅长的是杀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除了灵犀宫的人,他很少和旁人有过多的交情。
可是宋云萱不同,他几乎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就对她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感,所以他将她带在身边,面对她时他总能拿出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从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孩子,而是当做他的伙伴、战友来看待。
他的伙伴和战友是不需要他额外的担心的。
可是直到昨天,他在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宋云萱的那一刻,这个认知被打破了。
他在一瞬间深切领悟到他的小萱是需要保护的,是必须从所有的危险环境中隔离而出的。
他将她带在身边的那一刻起便时时刻刻将她放在了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少主,我不想退出,”面前的小姑娘伸出软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一双圆圆的杏眼哀求地看着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少主,你知道我的身世的,我不是普通人,那些危险对我来说没那么严重,这是宫主第一次交给我任务,我想完成。”
裴澈现在真的很佩服艳鬼那个女人,宋云萱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她,她却仅凭一句指令就让她心甘情愿地加入繁花,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如果这次任务完成了,艳鬼绝不会放弃将宋云萱招揽进灵犀宫的。
沉默了半晌,他伸手捏捏宋云萱的脸颊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宋云萱眼睛一亮欢喜地笑开了。
柏松诧异于他对宋云萱的纵容:“你同意了?”
“金乌行动之后,我会带着小萱隐退。”
柏松一阵错愕:“阿澈,你......”
宋云萱也惊了:“少主,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做杀手了,”他看着宋云萱,眸底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这次行动之后,我会退出繁花,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
“皇帝马上下朝了,王湛说他会到毓璃宫来,你们准备好,我先过去。”他转身又对宋云萱道:“永宁公主昨晚已经回到寝宫了,她没事,你放心。”
“少主。”宋云萱想追过去说什么,裴澈却从毓璃宫的暗道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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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寝”结束的木卿卿回到毓璃宫,通知宫里的小厨房做些膳食准备着,说是梁帝下了朝后要来用早膳。
木卿卿吩咐了下人退出殿外后,对柏松、宋云萱道:“你们猜昨晚皇帝接见了谁?”
两人皆问:“谁?”
“宁王卫蘅。”木卿卿抱了个软枕萎靡不振地缩在椅子里,呵欠连篇地道:“皇帝在里面和他这个儿子谈了一夜,他走后,我看皇帝的脸色很难看,后来皇帝去上朝,我就回来了。”
宋云萱猜测会不会是汤少把所有事情都向皇帝交待了。
“他们谈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唉,我被赶到内殿里了,旁边有王湛看着,想偷听也不成。”
“你没有侍寝么?”
木卿卿摇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这个刘昭仪是个幌子,我这个假刘昭仪更是个幌子,这几天皇帝所谓的召幸我,不过是在寝宫里和我不着边儿地聊天而已。”
“而且他中了毒我怀疑他早就不举了。”她耸耸肩。
柏松:“......”
“对了,今天早朝时发生了一件大事,”说到这木卿卿一直萎靡的神情也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夜羌国的那个呼延灼王子向皇帝提亲了。”
呼延灼在梁帝寿诞带着使节入京原本便是为了和亲而来,只是不知他求娶的哪位公主,梁帝膝下共有十位公主,其中只有两位是适龄的——俪贵妃的永安公主和已故海婕妤的永宁公主。
若论身份的话永宁公主的生母出生微贱、位分又低,自然比不上生母是贵妃的永安。
但宋云萱心跳地厉害,她有直觉:“木姐姐,那个呼延灼王子求娶的不会是永宁公主吧。”
木卿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