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萱有些担心,自古和亲便是将一国之太平、天下之安危压在一介弱女子身上,凡被和亲的女子无论身份再高贵,最后又有多少是以美好结局终了此生的呢?
夜羌和大梁战火持续了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可以有和平的机会,牺牲一个永宁换来边境几十年的平静,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同意的吧,何况比起永安公主,皇帝没有那么心疼永宁。
如果真加到了夜羌那个蛮夷之地,永宁还会有未来么?
已经过了吃早膳的时辰了,皇帝的銮驾还没有过来。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毓璃宫外才响起王湛的声音:“陛下驾到!”
毓璃宫上下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柏松扶着木卿卿盈盈跪倒在殿外迎接圣驾,宋云萱扮作小太监跪得远远的。
梁帝在王湛的搀扶下进了殿内,见到木卿卿后,梁帝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柔声道:“爱妃请起。”
他在她耳畔低语:“扶着朕。”
木卿卿抬眸看了他一眼,会意挽住他的胳膊,娇声道:“陛下怎么才来,臣妾等了好久呢。”
梁帝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朕适才下了朝后在流芳阁耽搁了一会儿。”
他顿住脚步吩咐王湛道:“王湛,让他们都下去吧。”
王湛恭敬一揖,一甩拂尘对毓璃宫的宫人道:“你们都到外边候着吧,这里有昭仪娘娘伺候着就行了。”
“喏。”宫人都退出了。
木卿卿出声将柏松和宋云萱唤道:“凝冬留下,小萱子去把殿门关上。”
宋云萱手脚麻利地去关门了。
门关上,木卿卿才低声问梁帝:“陛下,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梁帝点了点头微微抬起头,他眼底有着浓黑的乌青,嘴唇泛紫,脸色惨白如纸。
忽的,梁帝额前青筋一揪,伸手一把抓住龙袍的衣襟,那殷红的鲜血从喉咙喷了出来,洒在殿内的大理石砖地上。
“陛下!”王湛惊呼疾步冲上前来。
木卿卿倒是冷静,吩咐他道:“快把陛下扶到床上去。”
柏松吩咐宋云萱道:“小萱,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宋云萱忙去了。
王湛和木卿卿合力将皇帝扶上床,柏松上前替他诊脉,为了不打扰柏松诊病,木卿卿起身离开,谁料,手却被梁帝拉住了。
“不要走,在这里陪着朕。”梁帝哑声道。
木卿卿迟疑了一瞬还是坐在了床边握住了梁帝的一只手。
柏松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两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她的眉头却越拧越紧。
“陛下如何了?”王湛急道。
她沉声道:“毒性怎么又加重了?”
她凝神仔细看了梁帝苍白的脸色,见他的嘴唇上有一点深沉异样的斑点,不由问王湛道:“毒从口入,刚才陛下可曾用过什么膳食?”
王湛略略思索,笃定道:“不曾,陛下下朝之后便去了流芳阁独自坐了一会儿,不曾用过吃食。”
柏松不解,她又仔细替梁帝诊了诊脉,道:“这若不是误食鸩毒,毒性不可能反复地如此猛烈!”
王湛亦不知如何回答。
宋云萱将药箱拎了过来,柏松不再多言,先用金针将梁帝体内的毒驱除干净。
她医术高超,梁帝很快将体内的余毒尽数吐了出来,他整个人倒在床上冷汗浸透衣衫,=如虚脱了一般。
低头站在一旁的宋云萱从床边的血腥气里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她走上前道:“柏松姐姐,鸩毒还在陛下身上。”
床边几人都看着她,宋云萱也顾不上以下犯上,对梁帝道了句陛下恕罪,便大着胆子去撩开梁帝的衣袖。
她从梁帝的袖中拿出了一支蝴蝶鎏金金钗,钗上一只蝴蝶落在一朵杜鹃花上,蝶翼盈盈欲飞。
王湛怔怔注视着这只发钗,神色震动:“这是......皇后娘娘的遗物。”
一旁的木卿卿奇怪道:“遗物?皇后娘娘不是好好的......”她忽的住了嘴,顿了顿才道:“这是故皇后的遗物?”
“是......这是瑾儿最喜欢的一支发钗,她说比当上皇后戴的凤钗还要好看......”梁帝温柔地注视着蝴蝶发钗上轻轻晃动着金色光彩的蝶翼喃喃低语,他转过脸看着跪在床畔的王湛,笑道:“阿湛,你还记得瑾儿戴着这支蝴蝶钗时的模样么?”
王湛低着头默默不语,片刻,他抬起头,一向低眉顺眼、左右逢源的脸像破了冰的河面,露出一丝难言的痛苦,他哑声道:“陛下,奴才记得,奴才怎么会忘呢?”
柏松将那蝴蝶钗拿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这发钗制作十分考究,蝶翼上的纹路镂刻地栩栩如生,上面镶嵌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泽,若插在女子的乌发间,顾盼间不知又有多少风情。
蓦地,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手指轻轻将蝴蝶的一双用黑珍珠镶嵌的眼珠摩挲了一下。
梁帝望着柏松脸上的神情,似乎料到一般地道:“毒就在这支发钗上吧。”
柏松点点头:“是。”
王湛浑身一震:“那不可能,你之前不是配过解药的药粉让陛下随身携带的么,若陛下带着那药粉再碰到那发钗怎么会无法察觉?”
“因为毒全部下在蝴蝶的眼珠里了,蝴蝶的两只眼珠上原本被蜡封住保存完好,若经人常年摩挲,上面的蜡融掉,就会露出里面那要了人命的剧毒。”
王湛听完霍得明白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梁帝:“陛下,您......”
梁帝听完似乎没什么反应,他怔怔望着床顶的软帐,声音缥缈:“阿湛,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王湛默了默低声道:“奴才不知。”
梁帝睁大眼,想到清晨他下了朝忽觉心生厌倦便独自在流芳阁小坐,流芳阁是他当年专门为了瑾儿修建的,如今这个地方成了他唯一可以凭吊她的地方。
他捧着她生前最爱的蝴蝶钗,想到她的笑语音容,泪不觉落下,将钗上的蝴蝶轻轻置于唇边......
一颗泪从眼角缓缓落下,梁帝哑声道:“今天是我和瑾儿初见的日子。”
那些人料到他这些年对发妻的念念不忘,料到他每到这天就会来到流芳阁独自悼念徐瑾儿,他们竟歹毒到连他这份卑微的思念都要算计。
“为了对付朕,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梁帝忽然哑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到底有几分悲几分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王湛低头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请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保重龙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不知笑了多久,梁帝才止住那悲苦的笑意,问王湛:“阿湛,筠儿呢?”
“七殿下就在宫中。”王湛忙道。
梁帝叹息了一声,眉目多了丝难言的思念:“筠儿长高了吧。”
“是,七皇子殿下很是挂念陛下。”
“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陛下,七皇子殿下从没有这么想过。”
梁帝摇了摇头,忽而问道:“阿湛,那个女细作怎么样了?”
王湛身体一僵,须臾,道:“老奴已经遵照陛下旨意,让她生不如死。”
梁帝幽幽地一笑,漆黑的眼闪过一丝狠辣:“她敢对筠儿下手,朕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湛没再说什么,只是匍匐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
“柏松姑娘,”梁帝看向柏松,眼底十分清明,“朕要你如实相告,朕还能活多久?”
柏松迟疑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
梁帝笑了:“够了......够了......王湛,去取朕的宝册和金印来。”
王湛一惊:“陛下,您要做什么?”
“朕要立一份遗诏,立七皇子卫灵筠为储君,待朕驾崩之后顺位登基为大梁第十二任皇帝。”
第30章 金乌弄月篇之帝都护驾
王湛跪地托着手中的金印, 恳切道:“陛下,现在朝中局势严峻,三王势力如日中天, 若此时立太子, 七皇子必成众矢之的!还请陛下三思。”
刚清走余毒,梁帝还有些虚弱, 他用锦帕擦去嘴边的血迹,英俊的眉目中敛着难言的肃杀之意:“这些你无需担忧, 蘅儿已经不是障碍了, 至于其他人......筠儿登基之前, 朕会替他扫清那些障碍。”
“陛下......”
梁帝挥了挥手示意王湛不要再说下去,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平添了几分萧索的疲倦:“朕时日无多了, 有些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似乎想再说什么,但王湛看到梁帝累极的神色,他终只是沉默着呈上御笔金印。
宋云萱看着这一幕,心中大受震动, 大梁整个王朝至今东宫未立是因为三王鼎立之势,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在宸王、宁王、齐王之中选一个立为储君,但谁能料到最后花落的却是卫灵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
她想起在曲水南山时, 大福告诉她的预言,如今这个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实现——终有一天,这未来的天下是卫灵筠的。
想起卫灵筠说起父皇时暗淡的脸庞,宋云萱不由感慨, 等小筠知道他的父皇为他做了这样的安排和打算,又会是怎么的神情呢?
柏松将金针收进药箱中,问皇帝问:“陛下,陛下在我们几个面前立诏书这等大事,是不是不妥?”
梁帝提笔蘸墨,闻言,手中的动作微一顿,淡淡道:“无妨,朕相信艳鬼的为人,否则朕不会让王湛去找灵犀宫了。”
柏松、木卿卿面面相觑,没想到真正委托灵犀宫的会是皇帝,而且看起来,皇帝和夫人之间似乎就旧相识。
因是遗诏,需字字斟酌良久,梁帝写了有半个多时辰才放下御笔,因为气不顺他苍白的脸上浮上些许不正常的潮红,他重重地咳了几声,将诏书交给王湛。
“王湛,将来对待新帝你也要像待朕一样,忠心不二。”
王湛郑重地将遗诏封进铁龛之中,跪在地上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在我们几人面前立诏书”
梁帝身体一松无力地靠在床上,木卿卿替他将案几撤去,将一颗软枕垫在身后。
梁帝望着她一会儿双目有些微微地失神,他忽然道:“你不是嫣儿吧。”
在场的几人都是一愕,木卿卿一惊当即在床畔跪下道:“请陛下恕草民的欺君之罪,事出权宜,草民不是有意要欺瞒陛下的。”
“起来吧,朕不怪你。”梁帝笑了笑,示意她起身坐在床边。
木卿卿道:“陛下是怎么看出臣妾......额......草民不是真正的刘昭仪?”
梁帝望着她现在的模样,缓声道:“因为嫣儿从不会像你这样这么温柔地待朕,她甚至连正眼都不愿意看朕。”
木卿卿一怔,她假扮这位刘昭仪之前只知她是皇帝的新进宠妃,也曾观察过刘昭仪平日里和皇帝相处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没办法进到皇帝寝宫里去看两人闺房里是怎么相处的,刘昭仪日日被召幸但谁又知道皇帝没有真正的临幸过她呢?
木卿卿汗颜,这几天她扮成刘嫣的样子和皇帝只盖被子纯睡觉,她还真以为皇帝是不举来着。
梁帝幽幽道:“嫣儿和朕的皇后长得很像,所以王湛才会从宫外将她带回来,但是再像,她也不是朕的皇后。”
他看了眼王湛,沉沉道:“你让朕耽误了一个好姑娘。”
闻言,王湛只是低着头越发躬身地站在一边。
“罢了罢了,”梁帝摇摇头,问木卿卿,“你们将嫣儿安置在何处了?”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木卿卿回道。
梁帝点点头,对王湛道:“这次事情过后,你把嫣儿送回她想去的地方吧,替朕做一些补偿。”
王湛道:“遵旨。”
“姑娘,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梁帝问木卿卿。
“草民木卿卿,草木的木,卿本佳人的卿。”
“木......卿卿,”梁帝眸光轻轻一闪,低笑道,“好名字。”
安排了这些事后,柏松将宁神汤端来递给梁帝。
宋云萱思忖片刻,小心地凑上前道:“陛下,奴才有一件事想问陛下,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眼前这个穿着小太监服的小娃娃就是刚刚找出蝶钗之毒的孩子,心知这孩子应该是木卿卿他们带来的,他放柔了神色,道:“朕算你童言无忌,你问吧。”
宋云萱道:“陛下,宸王、宁王、齐王都是您的儿子,都是人中龙凤,相比年幼的七皇子殿下,如果他们当皇帝对大梁的稳定更好吧......”
柏松低喝:“小萱,这种话不能随便问。”
宋云萱话音一顿,谁知梁帝道:“朕说过算她童言无忌,你说下去。”
宋云萱继续道:“还是因为陛下和故皇后鹣鲽情深,所以定要扶立小筠当太子?”
“小筠?看来你和筠儿是朋友了。”
宋云萱点点头。
梁帝心上模糊地一疼:“如果是因为皇后,朕倒宁愿筠儿永远不要卷进这波云诡谲的朝局中来,朕希望他将来成王开府在封地做个闲散王爷安稳地过完此生。”
说到这,梁帝沉默了许久才重又开口:“然,就是因为他是朕和瑾儿的孩子,他才必须要面对这些,那条路,宸王、宁王、齐王都走不了他们也不会愿意走,只有筠儿可以。”
“他姓卫,但他也是徐家后人,他可以心无芥蒂地保护替朕继续守护他们。”
“他们?”
宋云萱疑惑,但梁帝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梁帝在毓璃宫休息了近两个时辰便回勤政殿了,为了让自己脸色不是刚中过毒惨白的样子,木卿卿还在他的脸上扑了些女子妆容用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