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卫简忽然出声,将手里的烛台塞给萧衍,俯身又将袁灏身上的薄被拉开,目光一沉,道:“这件外袍并不是袁灏被送进来时所穿的那件,这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给他换的?”
郑武一愣,“从袁小世子收押入牢到现在,并无外人探望,也无人委托送衣物进来,更不曾有人替他换过衣袍,始终是这一身啊!”
卫简摇了摇头,笃定道:“这件锦袍绝对不是陈老太君缚他入宫面圣时所穿的那件,虽然颜色和样式几近相同,但原先的那件暗纹是用金线所绣,这一件仔细看,用的明显是黄丝线。”
沈尚书登时脸色一沉,看向刑部左侍郎高代容,问道:“午后过堂时袁灏所穿的可是这件锦袍?”
高侍郎眼底掠过一丝惶然,“下官……不敢断定。”
当时的心思都放在审问口供上了,哪会这般仔细注意嫌犯的衣裳。
沈尚书怒火攻心,铁青着脸低声呵道:“还不赶紧去搜!”
“不必了。”卫简出声阻拦道:“太迟了,恐怕早已经处理掉了。事到如今是要查清楚袁灏身上的这件袍子是怎么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换上去的。”
卫简撩着眼皮看向脸色难看的沈尚书,“沈大人,您看,是你们自己尽快调查出结果告诉我,还是由我们锦衣卫代劳?”
锦衣卫代劳?那刑部从左侍郎开始往下,所有跟这件案子沾上边的人都得被提溜进诏狱走一遭!这个脸,刑部是万万丢不起的。
沈尚书拱了拱手:“此事还是不劳卫千户费神,本官会即刻查明告知。”
“如此最好。”卫简也不同他多废话,让萧衍将袁灏身上的这件外袍扒了下来,恰好此时,王掌院匆匆赶到了。
简练地表明了用意,卫简将王掌院让到了床榻边。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王掌院给出的诊断结果与之前的三位基本一致。
卫简不觉意外,但心情异常沉重。若非他曾在御前仔细打量过袁灏,恐怕也认不出他身上的这件外袍被掉了包。
由此可见,袁灏极有可能并非自戕,而是遭人所害!
“王掌院,麻烦您帮着仔细看看,这件锦袍可有不妥之处?”卫简示意萧衍将手上的袍子递过去。
王掌院并没有直接伸手接,而是扯了条布单将其包裹起来,对卫简道:“这袍子我需要带回太医院做详细的检查,时间可能要久一点,卫千户不如派个人跟我一道过去。”
卫简并非初次与王掌院打交道,对其谨慎细致尤为欣赏,痛快应下,并问道:“袁灏如今可否能移动?”
“谨慎些,并无妨碍。只是他如今的情况急需静养,牢狱之中的环境并不适合。”王掌院据实相告。
卫简颔首,亲自将王掌院送到了门口处,并差人随他一同去往太医院。
当着沈尚书的面,交接公文连着王掌院和三位太医的诊断一起签字用印,一应证物供词及嫌犯袁灏一并正式交接到了卫简手里。
卫简少刻不耽搁,命萧衍亲自带人将袁灏转移走,自己则再次进宫面圣。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弘景帝心中烦闷,自刑部和大理寺一众大臣离开后便睡意全无,索性看起了奏折。卫简过来时,他正看到御史徐贤弹劾京兆府尹周晏的折子,说是京城里已经连续出现了五六起官家女子被人迷-奸的案件,京兆府却迟迟未能破案,以致朝中家中有女的大臣人心惶惶。
弘景帝肝火上行,甩手就将奏折掷了出去,恰巧卫简听宣入内,刚跨进暖阁,那本奏折就摔到了他脚边。
卫简弯腰将散开的折子拾起来合上,不经意扫到了两眼,忽的脑子里闪过一阵灵光。
“属下斗胆,请陛下恩准属下看一看这份奏折的内容。”
弘景帝摆了摆手,“早与你说过,私下里无需真么见外。”
卫简眉眼舒展地应了一声,随机翻开奏折迅速浏览了起来。
弘景帝见卫简神色肃穆,嘴唇干得有些泛白,示意涂公公倒了盏温茶递了过去。
卫简浏览完毕,将奏折送呈给弘景帝,接过茶盏同涂公公道了声谢。
温热的茶水入口,冒着烟的嗓子顿时熨帖了不少。回味着唇齿间犹存的极品六安瓜片的绵长清香,卫简眯了眯眼,神色间的凝重却丝毫未退。
将袁灏的情形如实禀报后,卫简看着弘景帝阴沉如水的脸色,硬着头皮道:“我已经将人暂时安置在北镇抚司的厢房里,日夜有人看守,可刑部大牢人多眼杂,又惊动了太医院,舅舅,袁灏的情况恐怕瞒不了多久,而且,我觉得也不应当隐瞒。”
袁灏日后如何,现下谁也不敢保证,如果醒来后出现什么后遗症,或者干脆一直醒不过来,不等陈老太君和袁大将军出声,长宁姨母就能到御前闹翻天。
弘景帝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脸色愈发阴沉。
“诚如你所想,这件事是不能瞒着的,稍后朕就会召见陈老太君和长宁,说明情形。如果长宁闹到你那里,你且担待些吧。你也知道,她膝下没个一儿半女的,这些年来早将袁灏看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头痛归头痛,但对长宁姨母的苦楚,卫简很是能理解,“舅舅放心,我省得。”
弘景帝看着身姿挺拔、眉宇间英气内敛的卫简,想到他与袁灏多有相似的身世处境,再想到两人截然不同的际遇与现状,不由得对他格外疼惜,“朕知道此案有些难办,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朕讲,朕也不给你设什么破案时限,你尽力查便是。”
卫简苦笑,“有长宁姨母盯着,就算舅舅您不给我立下破案时限,我也会尽快破案的。”
这倒是实话。
弘景帝无奈摇了摇头,视线忽然扫过放在桌上的那本徐御史的奏折,想起卫简刚才的异常,出声问道:“你适才为何要看这本奏折?可是周晏确有懈怠失职?”
卫简摇了摇头,“和京兆府尹周大人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个案子,稍后想去和他请教些细节。”
第8章
卫简自承天门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等候在阙门外的沈舒南沈大人,不由得想起适才陛下提及此人时的评语:明净无尘,清劲秀润,君子如竹。
满朝皆知陛下爱竹,沈舒南能得到如此评价,可见是入了皇帝的眼了。
“沈大人,顾大人,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件案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咱们三人头上,当真是缘分不浅,不如一起到广兴楼吃个早点如何?”从深更半夜折腾到现在,卫简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这个人,虽然不挑食,但却是饿不得的,一饿了就容易暴躁易怒,看什么什么不顺眼。
顾源先前被踢出曹轩案的会审,本就心有遗憾,如今重拾机会,加之听闻案情又有重大变故,破案的急切之心愈甚,哪还有心情和耐心跟着卫简去吃早点。心里如此想着,脸面上就流露出了明显的不快,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被身旁的沈舒南扯了一把。
“卫千户辛劳多时,想必早就饿了,那咱们就到广兴楼边吃边聊吧。”
卫简脸上的笑意柔和了两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多谢沈大人体恤,请!”
顾源饶有不愿,也只能跟上。
广兴楼的早点尤为出名,眼下这个时候过来正是人多的时候,但掌柜的一见来人是卫简,立刻上前来亲自将人迎到了二楼的雅间。
“您还是老样子?”孙掌柜问道。
卫简点了点头,“多加两屉蒸饺,一屉烧麦,两碗白粥。”
孙掌柜应下,出去没多久,就带着跑堂的小二将东西送了上来。
初次和卫千户吃饭,总不能让对方掏腰包,可沈舒南今日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银钱,一听到卫千户点名来广兴楼,心里暗道不妙,看来得找个机会私下问问顾源,两个人凑一下银子。
然而雅间的门一关上,沈舒南扫了眼桌面上的东西,目光闪了闪,心里踏实地坐稳了。
两屉包子,两屉蒸饺,一屉烧麦,外加三碗白粥和一碟酱瓜,这顿早点他还是请得起的。
就连一向对卫简脸色不愉的顾源,此时也脸色缓和地提起了筷子。
卫简饥肠辘辘,哪还顾得上对面俩人的小心思,早提筷开吃了。
沈舒南和顾源也没来得及用早膳就被衙役七早八早地请到了衙门,突如其来地又接手了曹轩被杀的案子,然而地位却从三家会审变成了刑部、大理寺协同锦衣卫查办。草草了解了些情况,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承天门外堵人。一顿折腾下来,其实也有些腹中羞涩了。
这两人提筷子的时候,卫简已经解决掉了半屉包子,等他们吃到七八分饱准备撂筷子的时候,卫简面前的两屉包子早就见了底,正在解决他们基本没动的那一屉蒸饺,眼看着也没剩几个了。
卫简的吃相并不狼狈,反而透着世家公子打小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端雅,只是进食速度很快,又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吃的份量可想而知。
沈舒南借着茶盏的遮掩翘了翘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卫千户气定神闲地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打扫干净,就连酱瓜也一条都没剩。
顾源微微瞠目,下意识地看向卫简的腹部,奈何视线被桌缘挡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顾源登时心虚地错开了视线。
五脏庙一安生,卫简整个人的气场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拿起茶盏呷了一口,道:“二位想必也是匆忙受命,不如先说说你们对案情了解到何种程度,我再就未尽之处加以补充。”
顾源难得缓和了脸色,先开口道:“只听说袁灏在牢中畏罪自戕,从伤痕上看确属自缢无疑,但卫千户你却发现了袁灏身上所穿的外袍并非他面圣时所穿的那一件,故而袁灏是否真的是自缢,尚有待进一步证实。”
卫简看了眼沈舒南,见他没有另外的补充,遂点了点头,道:“首先,我仔细查看过袁灏的身体,脖子上的勒痕的确是自缢造成的,而他的身体上,在腰侧、肋下以及后背有几处明显的淤青,已经出现消退状态,应该是之前和曹轩在打斗中留下的。
再次,袁灏的外袍的确是换过了。二位之前在安国公府门口见过袁灏,他当时穿的是一件湖蓝色的锦袍,虽然撕扯中狼狈褶皱,又沾了不少泥土,但显然看不到血迹。”
沈舒南点了点头,“的确是没有血迹。当时我也特别留意了一下他的外袍,那锦袍颜色较浅,若有血迹定能很容易就看到。”
“距案发现场的痕迹和围观百姓的口供,以及仵作的尸检结果来看,曹轩死前大量呕血,袁灏与他正面相搏,距离极近,不可能身上滴血不沾。之后,陈老太君绑他进宫面圣,我在他穿着的那件暗紫色锦袍的前胸和袍裾上发现了血迹,那应该就是案发时他所穿的外袍。”
卫简呷口茶润了润嗓子,“那件锦袍是宫中尚衣局专门为各公侯府上的世子们定制的,款式虽与日常无异,但暗纹用的却不是平时所用的黄丝线,而是真正的金丝。故而,虽然在前胸和袍裾的地方同样有血迹,我还是能确定,袁灏自缢被发现时所穿的那件锦袍并非是之前的那件。”
顾源蹙眉,沉吟片刻道:“公侯府上所用的黄丝线乃宫中配给,颜色与金丝极为相似,卫千户如何能确保不会误看?”
卫简挑眉,扯了扯嘴角,“就凭我和袁灏一样,四时换季之际总能收到尚衣局差人送来的袍子,是金线还是黄丝线,我还是能一眼就分辨得出。”
顾源登时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怎么就忘了呢,眼前这位,除了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更是庆国公府的七公子、威远侯府的世子爷,今上的亲外甥!对他来说,的确是分得清金线还是黄丝线。
“自缢的伤痕,被换了的外袍……”沈舒南凝眉,喃喃道:“这两者看起来确实相悖,既然一心向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换了外袍?而且,据刑部大牢记录,袁灏自被刑部收监后,并无人前来探望,更没有什么衣物送进来……”
卫简叹了口气,身体后倾靠向椅背,直言不讳道:“所以,刑部大牢里必定有猫腻,要么是有人被买通,要么……是被有心之人混了进来。”
顾源本能地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词穷。人在刑部出的事,如果不是刑部出了问题,难道还能是见了鬼?
“我与顾兄受命协助卫千户查办此案,待真相大白之后,应当刑部承担的责任,吾等必不会推卸。”沈舒南目光坦荡,“眼下还请卫千户指点,咱们该如何着手调查。”
“我只是就案论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公务面前,卫简素来对事不对人,见沈舒南如此明辨,遂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而后言归正传道:“如今之计,我想咱们最好分成三路进行。
顾大人,你就进一步详细了解死者曹轩近几日的具体行踪,看看是否有异常之处,还有他和袁灏缘何结仇。我看过袁灏和相关之人的口供,皆是什么互看不顺眼之类朦胧之词,”卫简唇角蓦地噙上一抹浅笑,看着顾源,道:“如若仅仅是互看不顺眼便能当街互殴,那顾大人恐怕每天都要与我互殴一场了。”
顾源固守修养才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拱了拱手,“不敢,在下区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逞一逞口舌之能罢了!”
卫简也不与他客气,甚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袁灏虽出身武将世家,然受祖荫就学于国子监,也算是个读书人,更不必提那曹轩,今科探花,天下士子典范。他们与顾大人同为读书人,多年诗书浸染,想必奉行的便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之风。且据如今手里既有的口供看,这两人虽不和已久,却从未有过动及手脚的时候。”
口舌之争突然演变成拳脚相向,还将对方置于死地,这绝不是所谓的互看不顺眼可以解释得通的。
顾源同为监生出身,对国子监的情形很是熟悉,有他出面,更方便打探消息。对此安排,他自是没有异议。
“至于沈大人,就麻烦你尽快将袁灏被转送进刑部后的情形尽可能仔细地调查一遍,从过堂审问到刑部大牢,都与哪些人接触过,这两日当值的又都有哪些人,可有异常调动代值,等等。那件外袍从袁灏身上取下来时,从熨帖程度和褶皱情况上看,应当是他自己换穿上身的,也就是说,是有人在他自缢前,将锦袍送到了他的手里。”
沈舒南点了点头,“在下定当尽快查明。只是,在此之前,我与顾兄可否看一看袁灏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