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源冷哼,眼角眉梢笼着一层不屑,“不过是个醉心倾轧之术的虚伪之徒,枉为读书人!”
顾源同为监生出身,对陈司业如此评价,可见对其不满已久。
沈舒南迎着卫简“不甚良善”的含笑目光对视了片刻,晏晏一笑,道:“自古以来,为争□□位而出现的倾轧现象在哪朝哪代、哪个机构部衙俱是无法杜绝,唯手段高低而已。咱们这位陈司业,似乎是有些不入流。”
哪朝哪代?哪个部衙?所以,这是暗指他们锦衣卫也不能例外喽?
这个沈舒南,还真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有意思!
卫简眼中的笑意愈甚,“只要不耽误咱们的正事,就随着他折腾。”
那若是耽误了呢?
沈舒南从卫简眼底没什么温度的笑意里读出了无言的答案。
顾源说了半天,这才刚讲到正点儿上,竟然就没下文了?
卫简幽幽叹了口气,问道:“可查到袁灏与曹轩的争吵都是些什么内容?”
“仔细查问过了。”顾源声音里流露着明显的遗憾,道:“可惜没查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只听到他们争吵中零星提及到,袁灏警告曹轩不要多管闲事,而曹轩怒斥袁灏欺人太甚,诸如此类。
众人皆说,曹轩为人孤僻,甚少与人接触,且最初的两年,袁灏与他并无交集,曹轩所说的欺人太甚,我以为,定不是指的他自己。加之袁灏的威胁,我猜想,他们之间,定然还存在着一个第三者。我打算再排查一遍他们二人的交际,看能否有新的发现。”
卫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咱们就分头行动吧。”
顾源看了眼卫简面前空荡荡的粥碗、菜碟和笼屉,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提起了筷子。
卫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抬手对沈舒南做了个请用膳的手势。
他没什么和读书人搭档的经验,一时忘了他们可没有自己手下们那套见缝插针填饱肚子的特殊技能。
用罢早点,三人在广兴楼门口散伙,顾源急匆匆赶往大理寺,卫简则叫住了沈舒南,道:“沈大人,咱们先到太医院走一趟吧,复问那几名被害女子,我想应该还需要王掌院的帮忙。”
沈舒南浅笑拱手,“我也正有此意,还在想着我自己去不知能否请得动王掌院呢,若能得沈千户同行,真是再好不过。”
此时已将近卯时末,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沿街两侧的店铺也大多开始营业。
为了出行便宜,卫简和沈舒南都穿着常服,此时并肩走在街上,却依旧乍眼,引得往来之人纷纷关注。
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人的容貌气质实在无法泯于路人。
尤其是一身宝蓝色锦袍的卫简。
短短的一条东四街,不超过二里地,当卫简脚下半丈范围内出现第三条手帕的时候,饶是淡定如沈舒南沈大才子,也不禁动容了。
当年在书中读到掷果盈车的典故时,还怀疑是否太过夸张,如今和卫千户走了遭东四街,沈舒南就认识到以前的自己真的是肤浅了。
不过,也难怪那些姑娘们如此大胆。
沈舒南借由说话的机会时不时打量卫简的侧脸,端的是精致如刻,让人无法移目。
卫简岂会察觉不出沈舒南打量的目光,但对看得顺眼的人,他向来不介意牺牲自己的色-相悦一悦对方的,毕竟赏心悦目的作用力是相互的。
王掌院听完卫简二人所请,丝毫未曾犹豫就应承了下来,命随从立刻去取药箱。
公廨内暂无旁人,卫简出声问道:“王掌院,那玄参叶之毒能否有解药可以事先服用以做预防?”
沈舒南乍听到卫简这么一问,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浮上一丝焦躁的不安。
王掌院摇了摇头,坦然相告:“据我所知,是没有的。玄参之毒,只有小芸香可以消克,但前提是必须体内已有玄参毒。若先服用了小芸香,非但不能预防玄参毒,反而恐有性命之忧。”
第14章
卫简沉吟片刻,道:“王掌院,可否给我一些小芸香制成的解药?”
“这玄参毒甚难提取,尤其是从玄参叶中采取,更是难上加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种毒出现了,故而太医院里也没有常备解药,我猜想你们可能会用到,就连夜赶制了几颗。”
王掌院边说话边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一方抽匣,取出了一只青色长颈瓷瓶递到卫简面前,再次叮嘱道:“这是以毒攻毒之法,切记,只可中毒后服用!”
卫简笑着点了点头,“您就放心吧,我记住了。”
说话间,药童常清已经取了王掌院出诊用的药箱子回来了,卫简也不耽搁时间,将装着解药的瓷瓶仔细收好后,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太医院,只是,沈舒南和王掌院赶往京兆府衙门,而卫简直奔宫内。
自卫简接手曹轩一案后,虽未进宫陈禀案情进展,但每有发现,都已及时密报上听。是故,弘景帝已经得知曹轩的死因有异,袁灏十之八-九不是曹轩致死的真凶。这样的结果让弘景帝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故意杀人,只要袁灏顺利醒过来,那他的一条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但听完卫简的禀报,弘景帝稍稍缓和的脸色再度变得阴沉。
“你是说,袁灏并非自缢,而是有人潜进刑部大牢蓄意暗害他?”
“从沈舒南查到的证据在,确是如此。”卫简如实回禀道:“太医院的王掌院也已经证实,袁灏出事时所穿的那件外袍上残留着玄参毒,这种毒会使中毒之人呈现安静、反应迟钝的症状,如果再配合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术,操控袁灏自缢并非不可能。”
弘景帝心神一震,“这世上真的有**术?”
昔日青衣教之所以被江湖门派联合剿灭,就是因为**术引起了的恐慌,犯了众怒。
卫简很能理解弘景帝此时的心情,解释道:“我曾听师父提及过**术,其实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神秘,只不过是在药物作用下松弛人的意志,然后对人进行催眠,进而达到暂时迷惑、操控人的目的。意志力坚定,或有旁人在场,那**术就起不了作用。”
“这种邪术,务必要彻底清除。”弘景帝的眉宇间浮上一抹杀气。
卫简:“多年前青衣教就已被江湖门派联合剿灭,**术也随之消亡,袁灏是否是被**术操控,目前也只是我的猜测,还需要继续查证。不过,袁灏被人暗害确是事实,曹轩之死,他基本上可以排除嫌疑。”
弘景帝点了点头,想到他之前送上来的密报,问道:“你详细说说曹轩的情况。”
卫简点了点头,就势先将顾源查到的关于曹家的事禀述了,然后转到了曹轩的尸检情况上,“一般情况下,尸体在死后一个时辰之内会初步形成血荫,十二个时辰之后,血荫就会凝固不变,即便用手指按压也不会褪色。
据案发现场的围观百姓口供,及最先抵达现场的京兆府衙役口供,曹轩死的的时候,他是趴伏在地上的,随后经仵作勘检后,他的尸体始终是仰躺着放在殓房。
这种情况下,即便曹轩真的是被袁灏殴打至内脏破裂大出血而死,那么,除了在他的后背下方至后腰处会形成明显的较大面积的血荫之外,在他的臀部两侧和四肢的后侧,也应该会有明显的血荫。
我仔细查看过,下肢的血荫较正常情况下异常浅淡稀少。是以,我怀疑,曹轩在被袁灏殴打之前,内脏就已经受损失血。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以袁灏的身手能轻易将曹轩当场打死。
从曹轩的尸体上,我们的确发现了不同时段的伤痕,接下来会重点盘查他在遇到袁灏之前还和什么人发生过手脚冲突。”
弘景帝哼了一声,道:“这么说,袁灏在那个节骨眼上碰到曹轩,也是他倒霉。”
卫简知道皇上不过是一时气话,自然不会当真,“我会尽快查清袁灏为何会那个时候出现在案发地,只是……”
“你是在担心公然调查袁灏身边的人,会打草惊蛇?”
卫简点头,“正是。我总觉得,这件事针对的目标,似乎并非是袁灏。不,确切地说,不只是袁灏,而是与他关系密切但身份更高的人。”
弘景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如果目标只是嫁祸于袁灏,那么,将曹轩的死弄得再完美一些,让袁灏死于律法之下,我想并不十分困难。”
弘景帝听他这般说,抽了抽嘴角。
卫简见状回了个浅笑,“舅舅,我只是实话实说。”
起码对他来说,做到那种程度,真的是不算太难。
弘景帝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坐姿,半倚在座位的扶手上,叹道:“幸好你是个兵,不是贼,不然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恐怕舌头都能嚼烂了!”
甚少能听到他这个坐拥天下心志刚毅看似无所不能的皇舅舅抒发如此消极的感慨,看来指摘非议陈老太君和安国公府的言论已经蔓延到朝堂和宫中了。
卫简心念一动,蓦地严肃起来,沉声道:“陈老太君和安国公府如今被置于言论的风口浪尖,您看,会不会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弘景帝神情肃穆,眼里却闪过一丝赞赏,道:“文人的嘴,黄河的水。既然只能疏,不能堵,便索性让情势继续发酵,如果背后真有人煽-动,那么,目的达成后必定会有下一步动作,对你来说,说不定就是案情的突破点。你做得很好,曹轩的真正死因暂且先压着,以免打草惊蛇,而且,袁灏继续安置在你那里,他的安全朕也能放心。”
卫简稍有不忍,道:“如此甚好,办案时我们的立场也能变得主动些,但是,陈老太君和安国公府暂时就要受苦了,尤其是袁大将军……”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的威力卫简向来不敢忽视,尤其是见识过后世自媒体时代的盛况。
弘景帝摆了摆手,“这些你不用挂心,朕稍后会手书一封,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袁大将军手里。”
卫简拱手:“陛下英明!”
弘景帝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的眉眼,佯装不悦地轻哼了一声,“难得你真心赞扬朕一次!”
卫简腆着脸凑上近前给弘景帝续了盏茶,亲手奉到人眼前,极尽谄媚道:“舅舅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敬佩着您呢!”
弘景帝瞪了他一眼,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接过了茶盏,呷了口茶无奈道:“庆国公府就没一个嘴皮子溜的,你娘更是言行谨慎,你说说你到底是随了谁呢?!”
卫简陪着笑,抬出自己的靠山,“我娘总说,外甥随舅舅!”
卫简这话一说,还没等弘景帝有所反应,伺候在一旁的涂公公被逗得笑了出来。
弘景帝无语,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挡住近在眼前的一张谄笑脸,“你娘可真会抬举人,我年轻那会儿可没你这么会说话,嘴上抹了蜜似的,听说御膳房的花嬷嬷都私下里给你塞她亲手做的糕点了。”
花嬷嬷是弘景帝的乳娘,也是个命苦的,年纪轻轻就丧夫丧子,被婆家认作灾星赶了出来,娘家也不愿意收留她,弘景帝得知后就将她接进了宫里,这一住就过了大半辈子了。花嬷嬷性子冷,甚少与人亲近,但卫简却格外入她的眼,每次进宫来都要给他备些亲手做的吃食。
想到花嬷嬷的那些吃食是家里小九的最爱,卫简的情绪不由变得有些沉重,弘景帝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脸色这般难看。”
在弘景帝面前露怯,卫简向来没什么压力,坦言道:“我怀疑小九被那个淫贼盯上了,昨夜一宿没睡踏实。”
第15章
这世上能让卫简睡不好觉的,绝非一般人。
弘景帝神情一肃,道:“可要调用内宫侍卫?”
卫简感激地笑了笑,婉言道:“眼下的情形,还没有要动用大内侍卫的程度,公主府的护卫应该可以应付。”
弘景帝知道卫简轻易不愿借用大内侍卫。
大内侍卫从属的御林军与卫简所在的锦衣卫,是直接隶属于皇上的亲兵,但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支力量,甚少有所交集,一来是身负的职责不同,二来也是为了避嫌。
卫简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常常是漫不经心、兴趣缺缺的模样,实则在骨子里刻着谨慎与分寸,从不做越矩之事。这一点,肖似其父。
弘景帝也不勉强,“如有需要,尽管直接去找冯南要人,朕稍后会叮嘱他。”
卫简笑得眉眼弯起美好的弧度,“多谢舅舅!”
弘景帝每每见到他这般笑,自诩坚硬如铁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柔软几分,“别总是嘴上说说,真要谢的话,来点实际的,鸿儿可是到了学武的年纪……”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上了?!
想到那个娇娇软软的小胖子,卫简就忍不住一阵头疼,耍赖道:“舅舅,鸿儿才四岁,这么小就练武,忒早了点。再者,他练武也就是强身健体,我觉得冯大统领比我要适合多了!”
弘景帝斜睨了他一眼,“是吗?可冯南说了,鸿儿是皇长孙,也是你的亲表侄,由你来教导他武学最适合不过。”
冯南的言外之意:由卫简做皇长孙的武学师父,身份上压得住,也方便下狠手。练武哪有不挨揍的!
卫简额头上的青筋蹦了蹦,心里好一顿臭骂冯南。皇长孙的淘气之名无人不知,他不想顶这口锅,就甩给自己,练武之人的道德呢?良心不会痛吗?
混蛋!
然而,这件事他舅舅已经提了好几次了,卫简心知肚明,这苦差他是蒙混不过去的,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来,“承蒙舅舅和表哥表嫂信任,那我就不再推辞了。只是,眼下曹轩的案子有些复杂棘手,我暂时分-身乏术,恐怕要等这案子了解之后才能顾及鸿儿那边。”
弘景帝见卫简应了下来,龙颜大悦,“公务要紧,鸿儿那边也不急在这一时,哪天有空闲,让他先给你全了拜师礼即可。”
卫简当即一愣,“只是个武师父而已,用不着像文师父那样隆重吧?”
弘景帝呷了口茶,悠悠道:“武师父也是师父,大虞文武并重,那些文阁学士们做人师父能享受的礼遇,你怎么就享受不得了?再者说,正式行了拜师礼,你日后教导起来底气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