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上梢头,圣人竟然还不放袁文斌回去,又叫人上了香片,君臣两个对坐吃茶。
他沉默半晌,这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牧归崖此人,爱卿以为如何?”
袁文斌隐晦的瞧了皇帝一眼,心头瞬间转过千万个心思,却依旧面不改色道:“请陛下恕臣无罪。”
圣人就笑了,摆摆手,“准。”
袁文斌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放心大胆地说道:“恕臣斗胆,臣以为,那牧归崖年纪太轻,玩心甚重,难当大任,如今战事已平,陛下不若另调一位稳重的文臣过去坐阵。”
“你呀你,”圣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若换作旁人说这句话,这必然早恼了,可唯独说这话的是你,朕反而放心。”
“臣听说,自从公孙景公孙大人去了之后,牧归崖就大肆放权,只游离于军营和郡主府之间,不问政事……便是臣过去的这些日子里,若有事也不得不派人,甚至亲自追到他跟前,饶是如此,还时常被拒,懈怠如斯!这样尸位素餐的人,断不可当大任!”
圣人笑而不语,静静的听着他打小报告。
袁文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梗着脖子行礼,“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圣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我君臣相识也有30年之久,你这自高自大的臭脾气,终究是改不了的。你到底是文臣,却不好对武将一概而论。如今边关瞧着安定了,无妨了,可实际上依旧暗流汹涌,虎视眈眈的人多着呢!”
“远的不说,单说这回沙匪的事,若非发现的早,指不定就酿成大祸!可知边防之重!”
“年轻人嘛,气盛些总是难免的,朕倒怪喜欢他们身上的那股劲儿。牧归崖也不过20出头的毛头小子,玩心重……不误了正事也就罢了。可爱卿所言换人却是万万不可的。”
“文臣虽好,却没有武将的威慑力,笔杆子再厉害也抵挡不了刀枪,西望府需要一位让敌人狠狠吃过苦头的悍将震慑!”
“牧归崖年轻又有威望,那白家女郎也非等闲之辈,有他们两个在那里,敌国就不敢轻举妄动,便是耗,也能把旁人耗死了!可你若换个文官上去试试,朕就先给你打了保票,不出半年,战火必起!”
听了这些话,袁文斌半晌不语,良久才有些闷闷的拱手行礼道:“既然是陛下说的,必然是对的。”
见他服软,圣人心情很好的笑了一阵子,又另起话题:
“不说这个了,年前公孙景上折子,说今年要送几名考生科举,希望朕准了西望府的县试等,你给朕说说,那西望府真能送出考生来?”
包括西望府在内的四座边关重镇才刚从战火之中涅盘重生不久,但凡能叫百姓吃饱穿暖就已十分不易,可这会儿他们竟然还想参加科举考试!着实匪夷所思。
袁文斌点点头道:“此事当真。微臣所在那段时间也时常去西关书院巡看,里头不光有寻常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们,还有许多其他科目的,比如说医科、木工等。甚至其中女学生们的成绩果然不比男生差。”
圣人点点头,沉思片刻,示意他继续说。
“西望府条件虽艰苦,可不管是知府大人还是候爷郡主都十分注重读书,学生们也颇刻苦。加上其中有几人本就曾数次参加过科举,如今传出这话来倒也不奇怪。”
科举考试十分繁琐而艰难,需要从底层的一一考起。县试,府试,院试,这三门考试过了之后才能有秀才功名,成绩格外优异者还能被推荐到府学、州学、县学等高等学府读书。
不过对西望府而言,包括辖下十几个州县在内的全府城上下,恐怕如今就只有西关书院一座正经公学……
有了秀才功名之后才能去户籍所在省城参加秋闱,过了这乡试之后,便是举人。
虽然只和秀才之间差了一到考试,但两者之间的地位便是天悬地别。
秀才只能免除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的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因此有许多秀才假如不能考中举人,又没有稳定的谋生手段……不乏终身潦倒者。
可举人就大大不同了!
因为举人,可以直接做官!
只有成为了举人,才有可能去京城参加3年一次的会试,实现真正的鲤跃龙门。
西望府虽然只是府,可因为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非常特殊,同北延等四府直辖中央,属于省一级府城,拥有自己的乡试权。
所以公孙景才这般着急。
因为如果他不赶紧把县试的申请批下来,后头一系列就都没法子展开。
圣人想了一回,立刻叫袁文斌拟了一道旨,准了公孙景的请求。
袁文斌不是实际的提醒说:“陛下,如今四府初开科举,学子稀缺,,考取总比其他地区容易一些,还需提防有人浑水摸鱼才是。”
科举总体是十分公平的,可总有那么些地方占据天时地利,政通人和生活富庶,如此一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就有更大的时间精力去读书,做学问自然要比那些在温饱之中挣扎的穷苦地方的学子容易一些。
如此岁岁月月年年积累下来,差距渐渐拉大,往往有某些地区一年就有许多学子中举,可有的地区确多少年不出一位!
面对此种情况,饶是圣人有心倡导公平,也不得不多花心思,起码要在大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的差别,免得让某些地方的学子直接丧失了斗志。
而照如今西边四府的情况,即便他们全力以赴,也必然难逃成绩惨淡的结局,末说与其他地方享有同样的名额,恐怕就连三成都用不完。
在这样的背景下,难免没有人钻空子,从竞争激烈的省份跑去那边应考……
“你说的对!”圣人点了点,又叫他另起了一道圣旨,分别往四座府城内派了一名官员,明为指导,实为监督。
等袁文斌走了之后,圣人却又下了另一道旨意:
赏牧归崖、白芷各白银千两,白玉如意一对,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各若干。
说完这道旨意之后,圣人突然问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太监:“你是不是觉得朕的心思十分矛盾?”
那太监便如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弯腰赔笑:“陛下,英明神武处事果决,奴才不过一个阉人,哪里懂得这样的大事?快莫拿老奴取笑了。”
圣人自然知道他不敢回答,原本就没指望着听到什么,当即指着他需要骂一句“老滑头”。
军权何其重要,何其敏感,如果不是实在没得选,他自然是都想抓在自己手里的!
西望府辖下禁军五万有余,厢军近两万,还有其他一些流民等不在编者约么1万……
这样一支不管谁看来都极具威胁的力量远在天边,自成一方,开封鞭长莫及,不管派谁前去镇守都是一场豪赌。
假如掌权的将领真有异心,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而如今天下初定,元气未平,也是不敢轻易开战的!
当年宫宴之乱,血流成河,其凄惨景象至今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虽说后来卢、牧二将里应外合与众人联手平叛,可细细想来,其中仍有古怪!
时至今日,仍有一些风言风语从各个角落传出来,说当时牧清寒甚有不臣之心!
所以圣人忌惮!
所以他才在听袁文斌抱怨以后反而高兴。
因为牧归崖越是不贪恋权势,越在自己的领域里安分守己,圣人就越安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圣人真的如外界猜那样的信任袁文斌吗?
又或者说袁文斌说出来的话,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素来以耿直闻名,绝不肯轻易谄媚,从不偏袒任何人,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而同样的,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就那样诋毁另一个人。
牧归崖真的如他所言,那般的不堪吗?还是这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冠军侯、忠义郡主,西望府知府公孙景之间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
所以圣人不得不防,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公孙景的请求很快被准许,甚至一起来的除了圣人指派的协从考试的人员之外, 还有一位58岁的左迁知县。
这位老知县名唤李元, 进士出身,最高曾做过户部侍郎, 可不知怎么的就被接连贬官, 最后一直到了如今西望府辖下瑶平县知县。
李元是骑着一头灰驴独自上任的,没带家眷, 后头一个小厮赶着一辆车,车上满是书籍。
就连这个小厮也是雇的,把他送到之后, 人家就要回去了。
当初公孙景也说是只身上任,可到底带了两个心腹和家私若干,如今跟李元比起来, 也就有些不详不实了。
分明白芷和牧归崖才是众所周知的实际最高掌权者, 可李元还是先去拜访了公孙景。
“下官李元,新任瑶平知县, 公文在此。”
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满头霜色,可脊背依旧挺的笔直,口齿依旧清楚。
公孙景哪里忍心真叫他拜下去?连忙上前扶起,又让了座。
再次确认他是一个人来的,之后公孙景不由得震惊非常,而看出他想法的李元却不以为意道:“下官已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此番左迁就没想着再回去, 何苦拉人同我一起受罪?”
公孙景敬佩万分的点了点头, 又朝他抱拳,很适和气的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李元道:“倒是有两个犬子,长子去岁成了亲,如今是个翰林,接了老妻一同居住。次子今年刚入太学,但也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公孙景听后却肃然起敬。
先说长子,既然能入翰林,就必然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
再说次子,那太学乃是天下同一个书院,汇聚无数大贤能人,每年不知教出多少注定会青史留名的人物,要有“非入太学不入朝廷”一说,乃是普天之下学子们的心之所向!李元不过区区七品知县完全不能隐蔽子孙,而他的儿子却进了太学,足可见其聪明伶俐,学识渊博。
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一家三进士,何等荣光。
公孙景又问了李元几句,确定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格外倔强的老头,也难怪被发配到这里来。
他十分同情李元的遭遇,有心提点一二,当即问道:“来之前你可曾去拜访过郡主和侯爷?”
李元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下官乃是奉旨出任瑶平知县,理应拜会的自然只有上官大人您,且不说郡主非官身,便是侯爷也非文官,不该下官去的。”
公孙景听后,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略一思索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走一遭吧!此地不比别处官员多且复杂,许多事情也就免了那些俗套。再者,你的上任公文我也须得交与侯爷过目。”
旁的不说,一般来说正常辖区之内都是省府州县层层嵌套的格局,可西望府却只有府州县三级,且加起来也不过十余处,官僚系统自然也没有多么的庞大。
听公孙景这个本应跟牧归崖平起平坐的文官竟然还要去请示,李元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不赞同,不过到底还是跟着去了。
公孙景知道他初来乍到,这些年又屡遭贬黜,恐心中想法一时扭不过来,也不会容易轻信旁人,因此也不解释,只笑着安慰道:“不必多想,你在这里时候久了就习惯了。”
殊不知他们两个往这边来的时候,白芷正跟牧归崖看李元长子写的信。
之前听说快递那边有人送信过来,两人还万分不解,根本想不出可能是谁来的信。
因为他们两个平时都是直接通过金雕与开封亲人互通消息,根本不必过快递这边,着实疑惑了会儿。
而等到稍后开了信,辩明写信人是谁、为何目的之后,夫妻二人又十分唏嘘。
之前李元名声不太显,跟白牧庞杜唐几家又素无往来,而且年龄相差又那般大,牧归崖和白芷还真是没听过有他这么个人,自然对他儿子竟然给他们写信这个事实万分诧异。
写信的是李元的长子,他在信中十分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家父亲虽然说话可能不大讨喜,也不太懂得如何与上官打交道,可确实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若有什么言行做的不够好,万望郡主与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云云……
白芷看后就失笑:“果然是亲父子,一脉相承,当爹的不善逢迎,这个做儿子的恐怕也不是多么的会办事。”
平心而论,像这样在没有交情的前提下就向高高在上的贵人请求的行为颇为大胆而出格,一个闹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然而字里行间所饱含的父子情深却令人动容。
牧归崖替她正了正鬓边步摇,笑着问道:“那郡主打算作何处置?”
白芷斜了他一眼,故意不说话。
这人平时总叫自己阿芷,人前装正经的时候才会叫郡主,若是私底下这么叫了……总叫人正经不起来。
见她不说话,牧归崖却欺身上前,故意贴在她耳边问:“还请郡主示下。”
白芷的耳朵一带十分敏感,被他这么一闹,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连忙将他推开。
“大白天的作死呢!”
牧归崖笑得得意,非但不走反而靠的更近了,干脆抱着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芷撑不住笑了,又抬手往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还来劲了,越发的没个正形!快起开!”
牧归崖又抱着她好一阵腻歪,眼瞧两人都快擦枪走火了,这才依依不舍得分开。
牧归崖就微微带着沙哑的说:“晚上叫你瞧瞧我的厉害。”
白芷不以为意,自己对着镜子飞快的整理下衣装,挑衅的扬了扬眉毛,“指不定谁叫谁好看呢!”
牧归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圆了,就要上前,哪知刚走了一步,就听外面通报道:
“郡主,侯爷,知府大人带着新任瑶平知县前来拜访。”
白芷顺势将他推开,又瞧了一眼桌上的信纸,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牧归崖突然就特别厌恶曹操了。
说老实话,当初他们初见公孙景时,公孙景就够落魄了,可跟此刻眼前的李元相比,竟也算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