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壮夫妇对白芷和牧归崖十分敬畏,可三个孩子还小,初生牛犊不害怕,只睁着圆溜溜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们瞧,时不时还傻笑几声。
白芷瞧的有趣,微微弯下腰去,冲他们招招手,“来,近前说话。”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些扭捏。
李大壮憨笑几声,往儿子脑瓜子上拍了一巴掌,又伸出粗糙的大手替两个小女儿整了整头上的羊角辫和棉袄上的褶子,轻声道:“去吧,郡主叫你们哩,只别冲撞了。”
三个孩子这才磨磨蹭蹭的过去了,到了跟前,竟还有点脸红。
白芷笑着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打头的男孩子挠挠头,“九岁了,我叫铁蛋。”
有哥哥打头,两个妹妹的压力就小多了,也先后答道:、
“我叫翠花,六岁了。”
“我,我叫红花,今年五岁。”
白芷还没怎么着的,刚从外间进来的公孙景一听,噗嗤就笑了。
这是什么名字?
李家婶子已经出去剁肉,准备包饺子了,李大壮闻言也有些臊得慌,很有点儿手足无措的说:“叫您老见笑了,我和家里的都没念过书,也不会起名儿。”
牧归崖就说:“无妨,不过叫一两声罢了。”
说着,又看向公孙景,“一鸣,相逢不如偶遇,我瞧这几个孩子颇有灵性,不若你这状元郎就替他们取个名字如何?”
话音未落,别人尚可,李大壮先就噗通跪下了,二话不说就磕头道谢,又拉着三个孩子也跪。
公孙景慌忙上前搀扶,转身对牧归崖苦笑,“侯爷真会替下官找活儿。”
如今人家大礼都行了,就算自己不想起也得起了。
白芷也忍俊不禁,对他颔首示意,“既如此,公孙大人就起一个,左右也难不倒你。”
公孙景失笑,摇摇头,果然略思索一回,再抬头时已有了。
“名字不分好坏,到底是父母所赠,本官却不好都否了。这么着吧,”他先对那小子道,“你便叫铁宁,望你日后心性坚定如铁,一生安宁。”又看向那两姐妹,“你便叫翠墨,愿你日后内外兼修,也长成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你便叫红玉,玉本高洁坚韧,望你今后始终怀着一份赤子心性,善良如一。”
三个孩子一听,也都喜出望外,纷纷跪下磕头道谢,这一回公孙景也心安理得的受了。
牧归崖就笑,“到底是状元郎,果然才思敏捷,换做是旁人,断断不成的。”
公孙景语气复杂的看着他,一脸无奈的拱手道:“下官恳请侯爷莫要再给下官戴高帽子了!您给的帽子,没一顶是好戴的!”
牧归崖和白芷都笑出声。可见自打公孙景来了西望府之后,牧归崖和他手底下一群人着实如脱缰之野马,一撒出去根本撵不回来,着实给他累狠了。
见自家孩子得了状元郎兼知府大人亲自赐名,李大壮都欢喜的疯了,激动的手都发抖。他一遍遍的抚摸着三个孩子的头,反复叮嘱道:“方才知府大人说的话可都听清了?日后若谁做出不好的事,我就先打断他的腿!”
“莫吓唬孩子,”白芷笑道,又问,“可上学了?”
“上了,上了!”李大壮点头如啄米道,“早前告示贴出来当日,小人就与婆娘一道带着这三个娃报了名,如今都在西关书院念书哩!”
顿了顿,又笑道:“这小子反倒不如两个丫头脑子活泛,数次考核都只是乙等,这两个丫头都是甲等呢。”
说到这里,旁人还没说什么呢,原先的铁蛋,现下的铁宁却忽然开口道:“我,我不爱读书!”
众人一愣,李大壮也觉得脸上**辣的,忙又拍了他的脑袋瓜子一巴掌,呵斥道:“贵人面前胡说什么!”
牧归崖一抬手,“哎,别动辄打骂,这大小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且听听他说甚么。”
他都这么说了,李大壮就是再跟别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的退下去。
得了鼓励的铁宁两眼放光,一张黑乎乎的小脸儿上涌出两团红晕,当即大声道:“我,我想去当兵!等过两年启蒙完了,我就去医护科学医!我,我长大了要当兵!”
公孙景疑惑道:“既然是当兵,又为何要去医护科?”
铁宁回答的更大声了,简直好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喊出来的一般:“我要当医护兵!”
众人一怔,都来了兴趣。
牧归崖将他叫到自己跟前,问道:“来,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想当兵?当兵会受伤,会流血,甚至可能会死,你不怕死吗?”
小孩儿将脖子一梗,努力挺着胸膛喊道:“大禄儿郎不怕死!以后我也要当兵,上阵杀敌,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咱们!”
牧归崖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满脸赞许:“好小子,有志气!”
铁宁嘿嘿傻笑起来。
见两个女孩儿也眼巴巴的瞅着,眼神中不乏羡慕,牧归崖也叫她们上前,“书读得好,是好事,要保持下去,如郡主这般做个好女子。”
两个姑娘纷纷羞红了脸儿,偷瞟一眼白芷,却见对方竟也眼带笑意的瞧着自己,越发脸红似火烧了。
白芷越发来了兴致,冲她们抬抬下巴,“有写的字没有?拿来与我瞧瞧。”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有些兴奋,连蹦带跳的去了。
牧归崖又叮嘱铁宁道:“当兵可以,但如今当兵的亦要读书,不然到时候军令都认不出,岂不可笑?再者,若是你缴获敌方文书,偏偏又看不懂,可如何是好?”
听了这些,铁宁巴不得一声,忙表决心道:“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这才是了。”牧归崖点点头。
稍后,李家婶子亲手做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得了,李大壮原本要去取醋,哪知被鸡血上头的铁宁抢了先……
如今日子也不过过得去罢了,虽说吃得饱,可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饺子,且还多是杂粮面的。今儿因白芷他们在,李家婶子才特意开了粮缸,从里头挖了些精细白面出来。
李家十分热情,除了白芷、牧归崖和公孙景三人之外,连同在院内外执勤的十多个侍卫也都被强塞了大半碗饺子。众人百般推脱不得,只好轮番受了。
回去的路上,白芷还跟牧归崖说,他们这些人这一顿饭,恐怕就能吃进人家几个月的花费去,若不有所表示,也实在内疚。
“方才给了银锞子,倒也罢了。”牧归崖道。
“你也是糊涂了,”白芷瞪了他一眼,“你没瞧见,那夫妇二人只怕要将那几个空心银花生当做镇宅之宝、传家之物了,又如何会舍得花!给了没给,有什么分别。”
牧归崖一琢磨,倒也是,“既如此,郡主有何高见?”
白芷就将方才想的说了:“直接给银子,恐怕他们誓死不受,也容易招惹祸事,弄的邻里不睦。倒不如给几匹不打眼的棉布,左右都是用得上的,惹急了用能换钱、换粮食。且邻居瞧了,一家给一块尺头也便宜,也不心疼。”
到底女人家心细如发,想的周到的很,竟连邻居们可能的反应也算到了。
牧归崖敬佩万分的拱了拱手,道:“甘拜下风!”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后头的侍卫跟上去,走过之后就将脚印盖住了。
不多时,在李家收尾的公孙景,一抬头就瞧见二人远去的背影,登时就立在原地站住了。
文白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由衷赞叹道:“侯爷与郡主,当真乃天作之合!”
说罢,又问公孙景:“老爷,您要不要赶上去?”
“去做什么!”公孙景心中难掩烦闷的道,“没瞧见人家夫妻说话么!”
人家,夫妻说话!
说完,公孙景心中的烦闷非但没消失,反而越加膨胀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掐了掐掌心,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哎,老爷,您去哪儿啊?”文白在后头追,“回府的路在另一头!”
公孙景头也不回的喊了声,吭哧吭哧走得越发急了,“难不成老爷我就是个废人,傻子,还要你提醒?吃撑了,溜达溜达!”
文白一噎,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火气,只好挠挠头,又推了阿金一把,“你偷偷跟着,天黑路滑,莫叫大人出了事。”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转眼就是除夕, 阖家团圆。
而今年跟白芷一同过年的, 除了牧归崖之外,又多了一个公孙景和负责前来彻查沙匪一案的钦差大臣袁文斌。
袁文斌今年四十九岁,本是当今在位第五年的榜眼, 为人公正,素有贤名, 圣人对他十分信任, 故而此番才能委以重任。
自从他来了之后,牧归崖果然就撒了手, 万事不管,只是全力配合, 却从不主动表达意见,甚至袁文斌请他陪同办案也是能推就推。
袁文斌为官多年, 年纪足足是两个牧归崖还有余, 如何看不出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嫌?也是无奈。
不过这么一来,就苦了袁文斌和公孙景, 偏偏全是分内之事,有苦说不出。
查案两月,袁文斌跑遍了西望府辖区上下, 甚至还在牧归崖的亲自陪同下去北延府明察暗访过, 如今折子都递上去四、五封, 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忙了这么久, 袁文斌也累得够呛, 又是这个年纪, 若大年之夜将人孤零零丢在驿站,且前头还有“收留”公孙景的例子在前,到底说不过去,也只好将人请了来。
西望府几日前就开始下雪了,而本地地处边陲,便是风雪也比中原的冷硬些。
鹅毛般大小的雪片中似乎带了冰碴子,在刀刃般锋利的西北风裹挟下呼啸而来,若露出肌肤,不过呼吸间就能被打的知觉全无。若再多停留片刻,只怕就要冻伤了。
牧归崖的侍卫牧宁亲自带人去请袁文斌,钦差大人穿着打来那日起就入乡随俗换上的厚重羊皮袄子,头上带着戴护耳的羊皮帽子,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向外面,不时的感慨几句。
虽是边塞,又刚经历过战乱,可这座府城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再来之前,他已充分做好了准备,并不止一次的在心中勾画:
袁文斌未曾亲历过战火洗礼,但曾不止一次的目睹过战后残存的州城、村镇,断壁残垣,毫无生气,幸存下来的百姓脸上的悲痛和眼中的麻木……
然而在西望府,这些都没有!
一排排崭新整齐的房屋,一条条宽敞平整的大道,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农田、菜地,一张张发自内心的笑脸!
若非城外仍旧残存着某些烧焦的痕迹,他当真要怀疑此处是否真的经历过长达五年的战争!
过年了,能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外头这样冷,谁也不爱留着受冻。
外头安静极了,除了呼啸的风雪,只剩下车轮和马蹄踏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袁文斌忍不住推开车窗,顶着刺骨的寒风往地下看去。
产自本地的青石板,分量重,质地密,尤适合铺路、修筑工事,可也正因为此,光是搬运和修整就是大工程。更别提两侧还照京都开封一般,都挖了整齐的排水渠,栽种了胡杨。
如此一来,道路平整干净,便是刮风下雨也不会有多少沙土,更不必担心泥泞,不仅方便行走,且赏心悦目。
城内有如此工程已经煞费人力,可西望府往开封去的民间通道竟也如此这般的整治了!此等工程量放到任何富庶一地,都堪称庞大!
西望府人口稀少,若只靠他们,恐怕莫说六个月,就是六年,都未必修得起来!、
是士兵,士兵啊!
军民一心……
这么想着,袁文斌重新坐回车内,闭了眼睛。
白芷在家亲自查看菜单,时不时跟牧归崖商议几句,“也不知习惯不习惯。”
袁文斌乃是湖广人士,后来又在山东做过两年知府,前两年才调回开封,又一路升了一品两级,如今乃是圣人头一个心腹。
牧归崖亲自泡了一碗茶给她,听了这话就笑,“习惯不习惯的,也都几个月了,有口吃的就知足吧!”
白芷失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你,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牧归崖顺势抓了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又轻轻地摸了几下,笑道:“难不成我说的不是?本地物资匮乏,也无甚好招待的,何苦非要同别处攀比,终日奢靡?”
白芷笑个不住,又想起来这人近两个月越发两点一线,每日要么在家,要么在军营,要么就是在往来两地之间的路上,便是袁文斌派人相请也必要三推四阻,当真避嫌极了!
“本该如此,”牧归崖正色道,“圣人派他前来,未必只是为了沙匪一件事,恐也存了要监视我的意思。若我知道避嫌,识趣也就罢了;若是偏偏往上凑,凡事都要不管不顾的插一脚,恐怕圣人反倒不放心哩!你莫看如今圣人回复袁文斌折子时,偶然捎带我几句,怪我不上心,可何曾真动怒?”
西望府乃是边城要塞,地位之重不言而喻,若当地军事长官是个心思单纯的直汉子也就罢了,可若是稍微有点什么心思……
牧归崖出身高贵,自己也有文举人的功名,若想伪装心思单纯的莽汉,恐怕是来不及的。为今之计,他也只有将自己无心权力的特质无限放大,如此一来,不管是当今圣人,还是回头继位的太子,都不会对他和他家人下手。
白芷想了一回,点点头,“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你也歇歇。”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报,说知府大人来了。
不多时,公孙景果然带着一身的雪花和通身寒气进来了。
他是混熟了的,进门之后先退了皮裘,又去烤火,一边烤火一边笑道:“才刚在门口就听见二位笑了,说什么趣事呢?”
牧归崖就道:“说要多留袁大人住些日子,正好我就歇一歇!”
公孙景哈哈大笑,半真半假的说道:“侯爷歇的够久了,袁大人时常抓着下官诉苦哩!难不成日后都想这么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