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俱都沉默,黛玉却笑道:“有孙师叔教着,到京中如今还有梁伯伯、叔叔,还有父亲,谁说孙家哥哥就真的蹉跎呢。”
众人这才一笑,是了,还是没影的事情,在这里愁什么。
孙家一行入了腊月方才到京,还正赶上下雪,因着贾琰头一年来京中,没防备居然受了风寒,贾敏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接人。
“太太说了,表少爷就好好在家养着,哪里都不许去。”冬晚道:“您可别叫太太担心,表少爷,太太自责呢,说是忘了您头次来京,这么冷的天忘了叮嘱。”
贾琰还是略有些发烧,脸有点红:“替我回禀舅母,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头回看见下雪忘记加衣裳。”穿着拖鞋披着披风就冲到了院子里,贾琰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见着鹅毛大雪。
结果就是乐极生悲,他还在书房想着回忆一下写雪的诗词文章,打算应景抄录下来。却不妨寒气如此厉害,一晚上的功夫人就躺倒了,一病就是五、六天,贾敏说什么也不准他出接人,其实贾琰自己也是有心无力,躺床上爬不起来。
他这几年没病过的人,突然病来如山倒,发烧的时候惊动了全家,连黛玉冒着雪都跑来探望。舅舅舅母急的连夜要去寻太医院的太医,任谁都知道,平素越壮健的人,病起来愈发不容易好转。不过,贾琰还是多赖这两年勤于练武强身,总算病情好转,烧也退了。
冬晚正要去长房禀告太太,说表少爷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不会乱跑。刚要出院门,就看见黛玉带着雪雁、喜鹊两个丫鬟走了过来。冬晚赶紧道:“大姑娘来了,天这么冷呢!”
黛玉笑道:“不妨事,姐姐,阿琰哥哥怎么样了?睡了么?”
“没呢,表少爷正养神。”冬晚道:“大姑娘先进来,可别在外头冻着。”
黛玉笑着进了日新院,待入了正房,才将外面的大氅脱了。贾琰执意在书房中静养,此刻已经听到了动静,他嗓子还有些沙哑,笑道:“妹妹快请坐,为兄招待不周,只别进书房就好,免得过了病气。”
“听哥哥声音还有些沙哑,”黛玉担心说:“我让厨下熬了秋梨膏和莲子羹,都是温热的,哥哥喜欢哪一样?”她知道贾琰平素不太吃甜食,又道:“都是少糖的,哥哥好歹用一些,压压咳嗦、润肺不说对嗓子也好。”
贾琰笑道:“咳咳,那就劳累妹妹了。”东西是喜鹊送进去的,可是黛玉不放心,到底站在书房门口亲眼看过才安心。兄妹略说几句话,黛玉就让贾琰好好休息,嘱咐了好些话,才带人离开。
看着书桌上的碗,想着方才黛玉的嘱咐,贾琰想起了乡试后与乳母韩冯氏的对话。鹿鸣宴之后,贾琰返回扬州,虽然孙钟落榜,但是孙景凌还是以长辈的身份单为贾琰庆贺一番。同科之间、同乡之中又互相拜见,很是热闹几日。
韩冯氏就是在贾琰启程之前提到的那件事,她道:“大爷如今有了功名事业,如今又都十八岁了,虽说男人家不太在乎年纪,可是大爷毕竟是家里唯一的根苗。”
她这样一说,贾琰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贾琰有些脸红,不过还是很掌得住:“嬷嬷不用担心,这事自然是长辈做主。”
冯氏苦笑:“按说这事也不是我该插嘴的,可是舅老爷、舅太太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您可有个表妹呢!姑舅亲、亲上亲,是不是……”
“嬷嬷!”贾琰语气严厉起来:“妹妹是舅父舅母独女。小子是何人?敢凭着亲戚情分、师徒情谊去谋图这个!以林家的根基出身、舅舅如今的前程地位,妹妹便是皇子也嫁得,此事以后不要再提,连想都不要想。”
韩冯氏就叹息,不再说话,奶母子两个只说入京的种种事宜。
当时贾琰是真心说的这番话,倒不是他自贬,事实就这样,人不能自欺。而且在他心里,黛玉还是那个闹着钓鱼结果挨了训斥的小姑娘,他哪里会将她往成婚什么的事情上想。
可是等到上京,贾琰突然发现,那个单薄瘦弱、让人挂心的小姑娘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秀美明丽的女孩子。她一出现就像一道光刺破暗处,让贾琰有些不敢直视,唉,贾琰这个年纪早就能分出美丑,要说他半点心思没有那是假话。
但,这样的女孩子,真的是他能肖想的吗?他要是升起了这种心思,岂不是对不起舅舅舅母这么多年的关爱,那他贾伯衡成了什么人!
黛玉回到成竹堂,就安排她的另一个大丫鬟棉凫:“记得每日让厨下给哥哥做些润肺养嗓子的吃食,而且千万让他们记住,不许放太多糖。”
棉凫笑道:“姑娘放心,奴婢记得了。”旁边为黛玉更衣的雪雁道:“有老爷太太,还有姑娘这样记挂,表少爷的病一定好的快。”
黛玉坐下方才有些愁容:“你呀,你懂什么。病来如山倒,我略读过些医术,现在又是冬日,哥哥本就有些水土不服。更何况,那日连太医都说他心事太重,这一下借着机会病都发了出来。”黛玉有些自责,她自以为兄妹情分够好,结果还是忘了,她这个兄长幼失怙恃。
虽然这些年来,贾琰从来都是乐天知命,凡事周全不疾不徐的样子,可是想想贾琰才比自己大上四岁不到。黛玉想着如果是自己……她打了个寒颤,吓得雪雁就来问:姑娘是不是出门被风扫着了?
她握着雪雁的手,握紧又松开,突然很想去见见贾琰。林黛玉姑娘说动就动,立时披上大氅,又去了日新堂,出现在了贾琰面前。
贾琰挡着脸:“不是让你别进来,过病气、过病气,眼看着快过年了,你一个姑娘家,身体又弱病了要怎么办!再说我病着,这屋子里也没那么干净,你自来爱洁……”
“哥哥觉得,玉儿是那种亲人病了,因为爱洁就躲到远处避着的人?”一开口就是诘问,真是简短有力。
贾琰认输:“好好,都是我失言,可是妹妹还是去外头榻上坐着怎么样?咱们隔着门帘说话。我真怕你也病了,你让我安心放心,好不好?”
刚想问说“又有哪里让你不放心”的黛玉,心中一动,正对上露出双眼的贾伯衡,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林姑娘脸红了,拔腿就走。
贾琰赶紧喊道:“你们不拘谁,快送送姑娘!小心着些。”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他握着书,满心都是方才惊鸿一瞥中女孩子的羞赧。
林海与贾敏也在奇怪,今日女儿怎么了,往日里晚膳的时候哪会这么一言不发的。林海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姑娘这是有心事了?”
贾敏回了一个“没听说啊,一直都好好的。”眼神,夫妻俩的心里油然而生:女大不由娘(爹)啊。
第29章
孙家回京三天,就在休沐那一日递帖子到林府,阖家皆来。
贾琰与黛玉自然要出来面见师叔、婶婶。自那日黛玉急急来到日新院,没说上几句话却又离开之后,她每日里只让丫鬟们来往送些东西,本人再没露面,直到贾琰大好了才在上房看见黛玉。
他总觉得,黛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看见他就像他刚来京城时看见她一样,有些躲闪。这……贾琰百思不得其解。
孙高携妻子过府,几年未见,大人孩子互相拜见,热闹了好一阵才分男女落座。长辈们自有话要说,孙家兄弟被贾琰带去了日新院的书房,如今孙钟比之从前更稳重或者说内敛许多,而孙钊也过了院试已经是秀才了。
最小的妹妹孙妘如今也是模样姣好,只是同过去一样,看见黛玉就姐姐、姐姐的猴上来,喜欢同黛玉说话,好像那话说不完一样。两个女孩子自去成竹堂亲热说话,贾琰看着她们走远了,回头看着孙家兄弟笑道:“不必担心小妹妹,在不会有什么的。”
孙钊笑道:“到了林伯伯家里,我们再不会担心的,愚弟先祝伯衡兄会试顺利!”
贾琰笑着道谢,将二人带入日新院,又叫冬晚带人煮了热热的姜汤:“这个必要先喝一口,前几日我就是不小心寒气入体,小病了一场。”
“现在如何了?”孙钟很关心:“我也有些不适应,倒是应勉自幼在京中长大,他很会御寒。”
“应勉?”贾琰笑问:“阿钊取字了?”
孙钊有些害羞,笑着点点头:“父亲说,进学算是举业的第一步,也要出去和同窗们交际,不能做小儿态了。”
“钊,刓也。谓摩去器芒角也。砥砺、勉励,倒是非常合适,果然是孙师叔。”贾琰与孙家兄弟叙说别情,又谈道了孙钟的事情。
孙应祥叹道:“论起来我还比伯衡大一岁,唉,我是想考的。可是家中祖父的意思,父亲如今有荫监,还不如补入国子监算了。”
这倒也是寻常道理,可是贾琰看他总有些郁郁,又借着喝茶的功夫打量一下脸上略带不自在的孙钊……
等到去上房用膳之后,孙高留长子与林海不知说些什么,孙钊与贾琰在花园中闲逛的时候,孙钊拉着贾琰低声道:“伯衡哥,我母亲有意招你为婿。”
贾琰一愣:“什么!那你……”他随即闭口,拉着孙钊去了宽阔处,又让跟着的人退后,“你怎么知道的?”
“……”孙钊迟疑一下:“不瞒兄长,是我听到的。”
“不会吧。”贾琰自言自语:“令妹,要比我小上五岁吧?”
“父母都感念伯衡兄当初将哥哥带出考场好生照料,”孙钊:“而且男大女小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我,与兄长说这件事,实在是受我妹妹所托。”
“欸!”贾琰很吃惊:“孙小妹妹她?”
孙钊叹口气:“不瞒兄长,当时她也听见了,然后被吓了一跳,以为父母马上就要把她嫁出去。生生吓哭了,又不敢让父母知道,其实也不至于,但是……她又不敢对大哥说,只好来找我。”
贾琰明白了,这是让自己心里有个数,虽然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婚姻大事,自己这个情况长辈也会与自己打个招呼。
“应勉放心,也让小孙姑娘放心。”贾琰沉吟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父母只我一个儿子,想来长辈不会为我定下年纪太小的姑娘。”
其实这话琰大爷说来有点亏心,他可才想到黛玉呢,不过孙钊放心了,再三谢过了贾琰。他也知道父母不可能让妹妹立时出嫁,不过讨得一句话总能宽宽心。
林海今日还是将“欲令小女嫁与外甥”的话说了出来,没办法,孙高当面提出想为贾琰说门亲事。眼看着煮熟、不,暗中定好的女婿就要飞了,林海也只好实话实说,想让外甥娶女儿。
这也不算什么出奇的事情,但是虽然如此说,孙高还是略有失望:长子乡试落榜,如今就万万不能提起为儿子求亲的事情了。而回到家中,听说此事的赵氏夫人也非常失望。
林海既将话说了出来,自然就必须同贾敏打个招呼,打发丫头们退下。他刚想开口,就被贾敏告知:今日孙景凌夫人赵氏也提到了儿女婚事。
“我心里一急,没和老爷商量就说了出来。”贾敏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我急切了,直接就说想为咱们玉儿定下外甥,老爷看呢?”
林海心中一喜:“夫人与我所见略同啊,我本来踌躇如何开口,怕你介意琰哥儿没了父母。”
贾敏佯装生气:“在老爷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她叹道:“若不是当年我看着外甥丁点儿个小人独自带人来扬州,也不会凭着一口气挺过来,若我有个好歹,玉儿是姑娘家,只会被世人更挑剔。以己度人,那家里的事情咱们尽知,外甥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介意这个!”
“不瞒你,”林海与贾敏并肩坐着:“我是想着琰哥儿不同于纨绔,更不同于世间诸男子,对女人家诸多挑剔,对自己又无限放纵。咱们就玉儿一个姑娘,又着实聪颖可爱招人疼,总要为她计深远。”
贾敏笑道:“我明白,女子嫁人,如人饮水。玉儿是我的心肝,我不图她嫁得好看,我只求我的玉儿能过得舒坦、过得好。和老爷结发至今,我也见多了,面子都是虚的。”说着靠在林海肩膀上,被丈夫顺势搂在怀里。
林海搂着妻子,心里暖洋洋的,看吧,他们夫妻总能想到一起去。他突然一笑:“说实话,若不是琰哥儿内里不拘泥,而且看了子元兄为他家大姑娘定了许正行,其实我也想不到这里。”
“啊!”贾敏坐直身体:“我还一直以为,梁家因为老梁大人的遗言,三代之内不准出仕,所以特特的选了一个没什么根基、书又读得好的许直呢。”
林海压着声调大笑:“果然是夫人,一说就说到了点子上,可不就因为这个。要不然梁家侄女怎么会快二十才出门子,固然是为了引入外援,可父亲爱女之心也不是作假,因此子元兄精挑细选的拖到了去年。”
果然有这个缘故,贾敏叹道:“希望他们这一辈也都能过得顺心如意才好。”
林海搂着她没说话,这种事就得看个人缘法了,就如他和贾敏,也是林贾两家联姻,哪怕经过了三庶人之事,他们也过得很好。可是如当年京中缮国公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就过得乱七八糟,三庶人之事以后更是接连殒命。
为之奈何。
夫妻二人商定好了,等到贾琰殿试之后再透给两个孩子知道,如今只让丫头们陪着看顾着,许他们多见见面也没什么。免得太早知道,孩子们相处倒别扭起来,贾琰又要会试、玉儿心思细腻,若是想多了反而不美。
紧接着,端平二十八年大年初二,林海陪着贾敏回荣府娘家,老太太同贾政的话,让这对夫妻庆幸总算他们夫妻事先沟通了一番。
林海与舅兄们自不必说,只说正房里,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道:“过年了,孩子们也都一年大似一年,你家里两个孩子的亲事,有什么打算没有?玉儿不必说,那琰哥儿也是你和姑爷看着长大的,同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了,别耽误了才好。”
贾敏当时心中一紧,她像小时候那样倚在母亲身边:“太太,女儿有桩喜事想先告诉您呢,让女儿先说好不好。”
老太太含笑抚着女儿的发髻:“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