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青玉又取出一管竹箫, 双手捧到銮铃眼前,恭敬道:“这是风冽身上遗物, 王爷命属下带给夫人。”
銮铃终于回神, 目光定定落在那竹箫上, 她记得竹凊手中也有一支竹箫,还被风冽亲手埋在竹凊的坟前。如何,竟还有一支?她迟疑了, 没有去接。
“王爷说,风冽对夫人这一番情意,便在这竹箫上。”诸葛青玉语调低沉,面上有了沉痛。
銮铃又一怔,李墨兮……他竟知道风冽的心事?
这竹箫煞是精美,看出主人用尽了心思,也把他那一腔情意无声嵌入这竹箫细密的纹路。可不知是幻觉还是怎地,銮铃总觉这箫是血色的,满是深红的血色。
“我身子好了,明日便回长安。”銮铃拿过箫,低低说句,诸葛青玉眼中微有喜色,答应了句。她想了想,又道:“劳烦诸葛先生带话给你们王爷,我要带走木媌,无论他有何难处,都请尽量做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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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仍在继续,当夜封常清率军夜袭陕郡,两军直面交锋。安军损失不多,李亨的禁卫军却损失过半,因摸不清敌我形势,安禄山和李亨弃陕郡,连夜逃回洛阳。封常清夺回陕郡。
这一战虽说没能彻底击溃叛军,却是战争发生以来第一次重大的胜利,大大鼓舞了人心。
安禄山和李亨回到洛阳的第二日,河北道有两处重镇脱离叛军,欲回归大唐,虽很快便被安禄山派军镇压,却也引起不少骚动。整个河北道,河南道所有被叛军占领的城镇都开始不安分,一股暗流涌动。
李墨兮忙于战事。可他真的没来看过銮铃。
他知道不能逃避,可他……不敢来见她,他怕来见她一次,他的心就死一次。
当夜风冽惨死,銮铃傻呆呆跪在一旁,他后来赶到,还未靠近,已被銮铃一个冷淡的眼神逼退。
空洞的,幽冷的,怨恨的眼神。
她一句话不用说,已足够他万箭穿心。
“你们这些人要天下,为何总是让别人流血牺牲?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銮铃一面说,一面落泪,后来泣不成声:“你们这些人,太残忍……实在太残忍……”
他当场逃走,在她心里,他也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无情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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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停着一辆马车,流楚带了十多个青衣侍卫不远不近侯在一旁。马车旁,木媌手里提了简洁的小包袱,正一脸担忧地往小院子里张望。不远处的桃花下,李墨兮和寿王相携而立。
碧空晴好,是难得一见的乾坤朗朗。
銮铃收拾好了,便和紫岚一起出了院子。瞧见李墨兮,銮铃没有惊讶,没有怨恨,也没有躲闪,淡漠地便像是没有温度的一丝凉风。她缓缓走过去。
天幕下,那一片桃花开得浓艳,炫然欲燃烧,把人的视线都灼的通红。映在銮铃寂静的眼中,仿佛有了一丝情绪。
銮铃直视李墨兮。
李墨兮负在身后的手拳紧,凝眉望着她。
曾经的温软相依,曾经的深刻誓言,曾经的执着爱恋,便都随着这暮春时节的一场桃花,一点一滴流散,飘向无垠的天际。她的眼光,疏离,如利刃,把他心头刺得鲜血淋漓。
“说不恨你是假的。”许久,銮铃低低笑出一句,这笑苍白而无奈,像是风中纠缠的梨花,“可谁让我总是爱你多一点儿。”
李墨兮呼吸一滞,可他还未来得及欣喜,那点儿欢喜已被銮铃下一句话陡然击散:
“我们今世缘尽,我早该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可谁让我总是不甘心呢。”
銮铃说罢,神情有点儿落寞,把手中摩挲已久的白玉瓶递到李墨兮眼前,凝眉道:“这个还你。”
李墨兮张大了眼,望着那白玉瓶。他下意识接过,刚拿到手中,便听銮铃又道:“我祈求上天让我们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相见,这样我们便都能各自活下去。”
李墨兮指间一松,白玉瓶滑落在地。
銮铃淡然转身,拉起木媌的手,上了马车。留给这世界,这阳光下,一片开到最盛处的桃花,开到最盛,反而空落落,让人眼中酸胀不堪。
李墨兮闷喘一声,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如果再也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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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铃到了长安,见了煦王,两人都是淡淡的。煦王没有等的着急,銮铃也没骂他卑鄙。
銮铃问煦王,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天下,值得吗?
她问虽这么问,却也知道煦王抉择间放弃的并不只是天下,还有他用来逼迫李墨兮的那丝“人性”——他甘愿牺牲天下百姓的性命,只为她一人。
煦王认真回答:值得。
銮铃便沉默了,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李墨兮的选择,是命运替她做的选择。她在刹那间无比相信命运这个东西。也许,顺从命运了,她就会幸福。
煦王问銮铃,要去看看蕙儿和禤儿么?
銮铃笑了笑,摇头。她早已不是他们的母亲。
煦王又问她可要去看看竹凊和风冽?
銮铃再摇头。他们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她不想再去打扰他们。把竹凊交给风冽,她很是放心。
长安,再不是她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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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日,叛军再度东进东平城,败绩。
四月十六日,叛军南下再攻雍丘城,败绩。
四月十七日,叛军无奈,西进潼关,败绩。
四月十八日,叛军被困于孤城洛阳,难以进展。
四月十九日,叛军老巢范阳发生动乱,叛军北边危险,安禄山慌忙命人北上救援。
四月二十日,太原城脱离叛军,与北上的叛军混战。
四月二十一日,荥阳城脱离叛军,与洛阳的叛军混战。
……
……
李墨兮发了狠,定要把李亨和安禄山逼死于一隅,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余地。叛军来势虽猛,但河山渐次恢复。
这一道道捷报传来的时候,銮铃已在南下的画舫上,过着游赏春日,恣情山水的悠闲日子。窗外的一切,早已与她无关。
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可惜她有些晕船,整日昏昏沉沉的,吃点儿东西便都吐了。
煦王见她脸颊消瘦,又一次道:“找个大夫来帮你瞧瞧。”
“不用。”銮铃倚在窗边,回眸冲他笑了笑:“就是有点儿晕船。习惯了就好。”
“既是晕船,我们坐马车回去。”
“不要。难得坐船赏春,正有兴致。”銮铃伏在窗上望着窗外怡人的春日山色,半响,忽然问:“你没把哥哥怎么样吧?”
煦王闻言一怔,随即微笑:“我能把他怎样?回去怕是他要给我脸色呢。”
銮铃又不说话了,许久,问:“你和哥哥怎么认识的?为何他会跟着你去江南?”
“他是把他输给了我。”
煦王眸光悠远似是想起过去的事,便徐徐道来。
那时的煦王还是金陵王,第一次离开江南到长安。一日他出门闲逛,便遇上萧悟。当时的萧悟少年得志,轻狂自负得很,但一身倜傥不羁的风姿,却让他暗暗欣赏。
他人在江南,手边无人,举手投足要做点事都捉襟见肘,很需要萧悟这样的人来做他的左右臂,便有意接近,又后来,萧悟在他的激将之下与他拼酒。
萧悟喝酒豪放,从未输过。他看煦王温雅如仙,竟敢找他拼酒,暗笑煦王的不自量力。所以对煦王所言“输了要跟他回江南”这句话,根本没放在心上。点头便答应。
谁知他二人从中午喝到傍晚,再到晚上。
萧悟喝倒了,煦王仍在继续。
这是萧悟人生里第一次败绩,他没想到,他觉得真丢脸,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二日,他一醒来便到煦王的松风苑去找煦王,谁想煦王病了,无法见客。
几番周折,他才见到煦王,然,他被眼前的煦王吓呆。
煦王满身的红疹,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萧悟这才知道,煦王不能过度饮酒。
若说昨日被煦王所胜,萧悟心中犹有不服,但第二日见到煦王满身红疹的模样,萧悟心中感动,拜服。所以他后来死心塌地跟着煦王去江南。当时的江南并不如现在这般丰盛华美,仍是穷乡僻壤,有些荒凉。
可萧悟爱面子,不愿把他赌酒赌输的事让人知道,便硬说他是爱上了江南的风景,才要留在江南。
每每在给萧銮铃的信中,硬是把江南大肆鼓吹一番,实际上心虚得要死,生怕他那宝贝妹妹真的携夫婿来江南游玩,让他这当大哥的老脸没处搁。
讲到这儿,煦王嘴角有了一丝笑容,与平常那种看似温润,实则疏离的笑不同,这笑发自心底,带着难得一见的真切。
见銮铃伏在窗上动也不动,煦王悄声走过去,果然,她睡着了。
她常常说话间就睡了,他想找人帮她瞧瞧,她又不肯。他也不敢太勉强。当下轻手轻脚把她抱起,放在床上,銮铃舒展了身子,梦中喃喃:“哥哥和木媌要好。”
煦王替她拉被子的手一顿,便静静望着她。
銮铃整日淡漠的脸色,此时带上一股苍白的慵懒。越往南,天气越热。她额头和鼻尖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嘴角抿着,有幽深的疲倦,说梦话的时候,神色才松了松。
仿佛只有睡着,才能让她离你近一点儿。
她最近总不理人,连木媌也很少搭理。
他知道,她整个人,从心里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凌乱中,等到了金陵,会好一些。
咳咳,晋江抽的厉害,大家看文辛苦了。
此文看见结束的曙光,感谢亲们一路的不离不弃!
第210章 第二百一十章
四月三十日, 太子李亨被困洛阳, 走投无路,愤然自杀。安禄山携众奔逃范阳,途中亦为其子安庆绪所杀。河北道,河南道被叛军所占城池, 尽皆收复,天子迅速命人重新接管。
五月一日,都夏王率兵回长安。这一场来势凶猛的叛乱, 历时五个月, 终于暂时结束。
五月一日,煦王南下的船只飘然抵达金陵。当初煦王北上时,身侧十万大军浩浩荡荡, 声势震天。这时归来, 却是轻舟画舫, 唯美人相伴。
萧悟率江南诸官员来迎,彼此面面相觑。一阵愕然之后,除了萧悟沉冷着一张脸, 其余人便都乐哈哈,都说千金易来, 佳人难再得, 如此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是夜, 煦王府大摆流水席,火树银花,喧声震天。
梅妃殿内的气氛却颇为凝固。
梅妃端然坐于上方, 銮铃跪在殿中央。
“珩儿悉心培养多年的十万大军,便只得了一个你回来?”梅妃语调缓慢而温和,眼神却是肃冷。她的话一出口,侍立在殿中的所有人便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紫岚跪在銮铃身后,背上有冷汗冒出,她悄然向门口看了一眼,她已命流楚去请煦王了,怎么还没来?
梅妃何等眼力,把紫岚所有神情尽收眼底,冷哼一声:“不用看了,本宫不会让珩儿知道本宫要见这个丫头!”
紫岚身子一颤,深深地伏跪在地,不敢再出声。
梅妃想是气急,竟不顾身份,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走下高阶,来到銮铃身前。她亲自抬起銮铃的脸来看。
一看清,猛然便震了震,许久,才冷笑句:“怪不得!”
她松了手,心神不定地坐回去,不遑一瞬地盯着銮铃。銮铃又垂下脸,寂然无语。
“呵,本宫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人长这样一张脸。”梅妃玉手拳紧,凝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李清歌。”銮铃终于说出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话。
梅妃再度抽了口冷气:“你果真叫李清歌!”
梅妃认识木媌,还曾想把木媌嫁给煦王做王妃,所以即便把木媌带入江南,銮铃也没打算把木媌带在身边,她准备让木媌住在萧悟的府邸。
当下木媌见銮铃被梅妃的人带走一直没回来,不由着急,便偷偷溜到前院儿找了一遭,没看到萧悟,也没看到煦王。
正在煦王府中颇没章法的乱窜,忽听到花木深处“哐啷”一声脆响,似是酒壶被重重摔在地上。
“哈!我结交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衣冠楚楚,做的却都是狼心狗肺的事!”
说话的人似是喝醉了,又似乎被怒火冲昏了头,笑得撕心裂肺。木媌却是脚步一顿,放轻脚步,快速靠近。
就见花木深处,有一条倚水回廊,回廊上萧悟一把揪住煦王的衣襟,一拳重重打在煦王胸口。煦王闷哼一声,却不还手。
月光下,萧悟向来清朗不羁的眼中有深刻的怒火,他瞪着煦王,低吼道:“你说你,啊,你比李墨兮强多少!他都要把皇位让给你了,你不要,偏偏要个女人!”
“我只要她。”煦王坦然迎上萧悟喷火的眸子。
萧悟神情一怔,手上却愈发用力。他冷笑盯着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