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海憋着一张脸陌生的盯着她,他想回话,可是回想这些年他的做法,他竟然找不词来堵住她,他没想到这一醒这个女儿竟然如此能说会道。
陈满芝意味深长的看了三人,低着头见了礼,出了延喜堂。
杨姨娘看着那孤身离去瘦弱的背影,恍惚间她看见另一个频临死亡的女人,那个女人跟这个孩子有着相似的面孔,女人的绝望让她刻苦铭心,可是没有用,这个刻薄的男人给她致命伤害,她也救不了她。
陈仲海看着她淡然离开,愤愤的甩了手,沈氏忙扶着他在罗汉床坐下,杨姨娘看了二人一眼,见了礼两三步的退了出去。
“老爷,今晚四娘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吧,早前那太医明明就说已经咽气了,然后突然又醒来,难道你当真没有留意过?”沈氏疑心道,“要妾身说,咱们去请个道士来,若是她还这样莫名其妙,就该送去庵里。”
陈仲海斜睨着她:“如今伯府婚期已定,你要送她去庙里?莫不是想让瑶姐儿嫁过去?”
“老爷哪的话,咱们正正经经的一个官家娘子,为什么非要跟伯府的死人缔结,他们当初出尔反尔,现在大娘既然嫁不了四房,那咱们就该毁了这婚约。”沈氏不悦,但也得继续诱之。
“妇人之仁。”陈仲海望着门外黑漆的夜起身,“这事成定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折腾什么。”
他说着,走了出去。
这边杨姨娘出了门在游廊的尽头叫住了陈满芝,漆黑的夜,没有掌灯,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姨娘可是有事?”陈满芝道。
她冷冷的声音,让杨姨娘听出了几分疏离,“四娘子,老爷断然是不会答应你说的事的,你回去好好想想,别闹得太过了,不过也不要难过,老爷只是一时生气,过两日便好了。”她试探的说道。
要断绝父女关系,这得多大的胆子啊,一个女人要立足在这个朝代,没有家庭做庇佑可要怎么活下去,她活了这些个年头,还没听说哪个女人能跟自己的父亲断了关系,更何况她还是未出阁的孩子,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过陈满芝的今晚的反应真是让她惊诧万分,她甚是很羡慕,羡慕她这种决绝!
陈满芝笑了笑,然后跟她道了谢谢,杨姨娘看着她欲言又止,而后两人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杨姨娘飞快的在陈满芝耳边道了一声:“过一日后我去找你。”
陈满芝有些惊讶,杨姨娘这话什么意思,据她所知,这个姨娘平日里也不跟芳庭院来往,她看着杨姨娘疾步走到陈仲海身边,手挽着他朝自己方向走来,她冷冷的转身摸黑离开了春晖院。
周妈妈正拆着那件水粉的衣服,看到陈满芝眼眶微红,冷脸进来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怎么了?那文姨娘对您做了些什么?”
陈满芝一把抱住她,过了半响才道:“没事,我就想抱抱你,行吗?”
念平忙放下手中的糕点,擦了嘴巴上前,愣愣了看着二人。
周妈妈拍了拍她的肩,心疼道:“早说了让老奴跟着,你偏不让,姨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陈满芝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通。
周妈妈懵住了,不确信的看着她,“娘子,你胡说些什么?你跟老爷断了关系,那六娘子怎么办?难道你就丢下她不管吗?”
念平愣了片刻才反应道:“娘子,你说你……你要跟老爷断了关系,然后去外头住?”
周妈妈缓过劲,面色陡然变得凛然,声音带了些厉色,“陈府这么大的家业,有一半是缓姐儿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就算要走也要沈氏全都吐出来再说,这些年她贪了多少缓姐儿的嫁妆,这账还没算。”
她一激动,便唤了林氏还是闺阁娘子时的闺名儿。
“对啊,娘子咱们不能走。”念平倒了茶递给她,“您消消气,下次您别不让奴婢跟着了,大不了奴婢上去跟他们打一架,左右不过就是被打板子被卖掉吗?”
陈满芝接过茶,目光落在茶蛊中,茶水涟漪微漾,映着她的容颜阴晦不明,如果要走她一定会把六娘带上,至于元姨娘她们自己并没有把握。
她眸底幽暗回转,神色添了决绝,如果沈氏敢打这些人的主意,那么她便抛弃那一世的道德桎梏,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她们。
“娘子,我的好娘子。”念平觉得,那个可怕的娘子又回来了,她夺过陈满芝手里的茶蛊扶着她坐下,“您别吓奴婢啊。”
“娘子,您若要走老奴不拦您,可是现在老奴觉得不合适。”周妈妈看着她,神色阴冷。
“我知道了。”陈满芝垂眸,握着茶蛊的双手紧了又紧,指骨忽显忽隐,心腑百般滋味。
“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左右老爷也不会同意,这事就到止了。”周妈妈叮嘱她,视线落在桌子上的被拆开的衣服上,她忙拿起篮子从底下抽出一物递上,“对了,这是老奴拆这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是夹在袖缘处缝进来的,上头还有字,您瞧瞧。”
陈满芝搁下茶蛊接过东西一看,是两块浅粉色的碎布,上头密密麻麻的写着字,三人移步走到书桌子后,念平拿了宣纸和笔墨递给她,周妈妈端着烛灯靠近,陈满芝照着上头的字将其写在宣纸上。
一块碎布字迹多而渗底,不容分辨,上面记着:两年往昔,君初痰多、头痛目眩、腹胀后不利,感觉减退,今尔半身如瘫,卧床不能动,口舌歪斜而言语蹇涩,诊之脉弦滑,舌质暗红且苔黄腻。
另一块碎布相对比较好认,上面记着:半夏、天麻、茯苓、橘红、白术、甘草等药草,这些药草合起功能则是化痰熄风,健脾祛湿,是一味药方,主治风痰上扰证。
陈满芝愣怔,第一块碎布上面记载的字似乎是个脉案,可看着症状跟另一块记载的药方似乎有些出入,她心底思量,是谁开的药方?又为什么会缝进衣服里头?她看着手里的宣纸,目光迟疑,缝进衣裳里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压着心底的种种疑惑吩咐念平二人后将其遣回耳房,她收起那两块碎布藏好,仔细的揣摩着宣纸上头记录的脉案。
“君,是谁?是君王?是权贵?还是人名?”她喃喃自语,“半身如瘫,卧床不能动,口舌歪斜而言语蹇涩,这症状看来多半是偏属中风,痰多、脉弦滑舌红苔黄,实是痰热之症。”
第61章 真相
另一块碎布所记录的药方虽可以治中风, 但却是主治风痰上扰,虽然这两症脉像及症状都有些相似,可仔细辨认却也很容易分辨。
这药方夹在林家送来的衣裳里, 那么开这药方的会是林家的人吗?林敏夕是否知道有这样的东西?林家为什么会笃定这个东西一定会被发现?是在赌吗?
沉思许久, 陈满芝揉了揉额穴,随即将宣纸折起放入妆匣中藏好, 夜深凝重,凉意浅浅, 她拨灭了灯心上了床。
进了五月, 花事渐歇, 初晨的日光,温暖潋滟,春风徐徐, 肆无忌惮卷进屋内,撩起帘栊。
院落不大,四角已经移植了一些茶花,陈满芝站在门槛上, 看着茶花吐露嫩芽,自前日晚上的事后,日子平静得好似山雨欲来, 落空卷席了心底。
“娘子,你起身了。”念平的声音响起。
“周妈妈呢?”陈满芝转头,就见她身后跟着杨姨娘,她微愣, 想起前晚的事。
“耳房的灶台有些问题,她去了大厨房了。”念平回道,指着一边的人,“姨娘来了。”
杨姨娘二十四左右的年纪,鸭蛋脸面,肤色净白,红润有光泽,一双杏眸满是精光,她穿浅紫的绸缎妆花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比起沈氏算是赢了一面。
这是陈满芝第一次正视杨姨娘,她将她请进了屋内,两人对视而坐,而后她吩咐念平将茶斟上。
“四娘子醒来这么久,奴婢才来探视,多有怠慢,还望您不要放在心上。”她喝了一口茶淡道,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陈满芝笑了笑,给念平使了眼神,念平颔首将窗柩关上退了出去。
“姨娘这是哪儿的话,你我本就不多走动,何来怠慢之说。”陈满芝笑着给她将茶续上。
杨姨娘看着她无奈的笑了,叹道:“看着您现在的样子,便让我想起初进府时看见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那么活泼有脾气,想来娘子已经彻底好了。”
“也得多亏了三娘,若不是她这么一推,只怕我现在就是黄土一堆,早入了伯府的祖坟了。”陈满芝似笑非笑的接上她的话,端起茶蛊往唇边一送。
杨姨娘蹙眉疑惑看着她,似乎想在脸上分辨她这话的真意,“娘子您是当真的不怨三娘子吗?”
陈满芝压在唇边的茶蛊微顿,“明人不说暗话,姨娘你今日来找我并非是叙旧的,那么您来找我,所谓何事?”
杨姨娘微愕,尴尬一笑,“是,您性子真直,那么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嗯?”陈满芝搁下茶蛊,“姨娘什么意思?四娘这儿还会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惦记?”
杨姨娘面色微变,轻咬着唇,“奴婢知道您对夫人的死因有异,而奴婢这儿可能有您想要知道的消息。”
陈满芝盯着她,心底一震,查林氏的事,只有周妈妈跟念平还有贾姨娘知晓,想不到贾姨娘这么快就将消息散出去了,她心里有些后悔了。
杨姨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忙道:“您不用有疑虑,贾姨娘没有跟我说,是那晚她回来后,我曾听到她吩咐恒哥儿时不小心听到的。”
陈满芝慢悠悠的拨动了茶盖,故作镇定道:“那四娘这儿,姨娘你想要什么,据四娘所知,比起芳庭院姨娘你这些年过得要好太多了,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听闻此言,杨姨娘的神色变得痛苦,她攥着手,心底的愤怒似乎下一刻就会爆发,而后她缓缓的解开衣领,挽起衣袖露出各式大大小小的伤痕不计其数,触目惊心,“您看这是好吗?奴婢身上还有,四娘子您还要看吗?”
“不了。”陈满芝立刻回道,她望着杨姨娘那新旧交叉的鞭痕,对陈仲海的恶心感又多了一层。
“姨娘,这是你跟父亲的事,我这个做女儿的又能怎么办?”难道她还要插足去管陈仲海房里的事?
杨姨娘瞬时泪流满腮,她低着头喃喃道,“奴婢就知道四娘子不会那么快就同意的,难道您连夫人的的死因也不在意了吗?”
陈满芝忍着那恶心的感觉,神色不变淡道:“姨娘难道要四娘伸手去管父亲房里的事吗?你未免太看得起了我了,现在府里的中馈是母亲在管,你应该去求母亲又或者求父亲手留情才是。”
杨姨娘忙起起身朝她跪了下来,“娘子误会了,奴婢不是要您管老爷这事,原本老爷对奴婢并不是这样的,两年前是沈氏她恶意栽赃嫁祸,让老爷误认为奴婢跟府里的小厮不清不楚,奴婢想要解释,可老爷早就认定了沈氏的说法,根本不听奴婢的解释,故而只要他心里不适便要折磨奴婢几番。”
“沈氏她害我落胎终生不孕在前,而后又害我日日不能安生,娘子若是听了奴婢的话,便知道沈氏跟夫人的死多少有些关系,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安逸过了这一生,奴婢心里有怨,便是死了也要拖她下水。”
陈满芝本不是冷血之人,她望着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那人,心升了一丝怜悯,她扶她起身,“那你想如何?”
杨姨娘轻拭了泪痕,咬牙坚毅道:“我要她从云端跌落泥潭,让她跟我一样承受一样的痛楚。”昨晚之事她看得真真切切,自己眼前的四娘子既然能说出那些话,以后又有伯府做靠山,那么只要她想弄沈氏,并不是什么难事。
陈满芝并不讶异杨姨娘对沈氏的恨意,算来算去,这府里竟然一个也没逃过她的控制,“那要看看你所说的,值不值得我为你冒险,你也知道我才好没多久,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杨姨娘看着她,顿了会:“夫人生病那段时间,老爷经常来奴婢房里,升迁之喜,难免贪杯,他醉洒那时候时常说些梦话,奴婢一开始听着没放在心上,后来夫人去了以后,有一回老爷醉酒后又说了梦话,他说……”
杨姨娘顾着窗欲言又止,而后她走上前,在陈满芝耳边低声道:“老爷原话是这样说……”
“阿媛长……长得多好啊,就这样白白让……让他睡了。”
“就这么让他睡了啊,就只换了个五……品的官,真是憋屈……”
“早知知道听心兰的……再……再多拿……钱也好……”
幽静的夜,男人的言语似蚀骨的凉意卷袭,恐惧从脚底涌上她的心口,她像一个活了的尸体,僵硬冰冷。
杨姨娘到现在记得那半夜他醉酒入梦后,嘴里骂骂叨叨的说出了这句话,为此她一整夜没有睡,在昏暗的烛火里反反复复的盯着床上的男人,她恍惚记起男人庆贺升官之前的某日白天,他们二人从外面回来时林氏那绝望的眼神。
男人把自己送上别人的床,就为了趋炎附势,然后升个官,这是何等的□□,她终于明白了那以后林氏为何为如此反常,而最后绝望得自杀。
杨姨娘的话就似飓风肆虐的袭击,陈满芝瞠目结舌,耳朵如同被尖针扎刺,痛得她有些恍惚,她哆着唇看着杨姨娘颤抖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欺瞒您。”杨姨娘抬头时,瞧见了陈满芝眸中的震惊。
“你是说,陈仲海把我母亲送给……”陈满芝颤抖,苦涩充盈了的整个味蕾,苦到她开口说不下去。
怎么会这样?陈仲海竟然把林氏送上了别人的床,他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陈满芝心疼得像刀绞一般,她紧紧捂着胸口,泪似决堤的坝滚下面颊。
她扶着桌沿,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林氏被□□后凄厉哀伤的声音,那声音似落入绝地残鹰的长鸣,她一定绝望至极,而她的女儿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自缢那惊悚的一幕,以至于神志不清惊魂了这些年。
“奴婢也不知道他那话当不当真。”杨姨娘慌乱上前,“娘子,您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