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有苦难言。
看到阿定露出那副为难的面容,小乌丸的笑意便愈甚了。他忽得遥遥一指屋宇对角,道:“看见那几株吉野樱花了么?”
阿定点头。
“那就是为父留在此地的原因。”小乌丸慢悠悠地说,“所谓‘婆娑红尘苦 樱花自绽放 ’是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想看到这几株樱花盛放的模样。”
阿定瞄了一眼那些樱花,询问道:“那么,等待看到樱花了,您就愿意和我回本丸去了吗?”
“正是。”
小乌丸的回答,令阿定心底略略有了些底。明子说过,那些屋岛樱花在三四月时就会纷纷开放,届时场景美不胜收。而如今,已经已经是一月的尾巴了。再过不久,樱花便会开放。
阿定很快与小乌丸辞别了,回去照顾喝醉的资盛。
也是在资盛身旁时,她才陡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历史没有被改变的话,不等这几株吉野樱花开放,平家便在二月溃退出屋岛,把整片濑户内海拱手让给了源氏!
所以……
还是看!不!到!吉野樱开放!
她竟被那位小祖宗诓骗了!
***
次日,资盛酒醒。
他扶着额头,嚷嚷着“头疼啊”、“头疼”,走出房间来。阿定正心心念念地眺望着吉野樱的方向,听到资盛的声音,连忙去服侍他的起居。
资盛在家时穿着的衣服并不复杂,他很配合地大张双臂。但他却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阿定的袖中,表情很奇怪。
“资盛殿在看什么呢?”阿定问。
“我昨天……”资盛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道,“是不是把我的笛子送给你了?”
“是。”阿定道。
资盛顿时有了肉疼的表情。
阿定差点忍不住笑——这家伙酒醉时慷慨地把短笛送了人,酒醒后就后悔了。
她也不是那么的苛刻,便道:“不过,我不会吹笛子,放在我这里难免暴殄天物,不如还是还给资盛殿吧。”
资盛却冷着脸,说:“不行。哪有送给女人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你收好这把笛子,拿去把玩吧。”顿了顿,他还是有些心疼,道,“你可要珍爱它。这把短笛‘青叶’与敦盛的‘小枝’一样,都是鸟羽院御赐之物。”
阿定愣了下,心底愈发好笑了。
这笛子如此名贵,难怪资盛露出这种心疼的表情了。
她是想将笛子还回去的,但资盛却铁了心不要,推推搡搡的,一定要阿定将这把名贵的短笛收好了。
时子夫人领着一群女官路过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摇摇头叹气,说:“哎呀,感情已经这么好了,纯还真是备受宠爱。”
女官们小声提醒道:“这是定,不是纯。”
时子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定。哦呀哦呀……我都记不清她们的名字了呀!”
阿定:……
***
大俱利伽罗试着联系了三日月宗近。
付丧神在不同历史时代穿梭时,送信就要委托一位叫做“狐之助”的小家伙。(广告:本丸必备,多面能手,必要时可用于顶锅谢罪。擅长台词:通信状况不良请稍后再试)
将信送给狐之助,让狐之助辛苦地穿梭在银河和历史中,回去交给本丸的三日月——这就是它要完成的使命。
虽然听起来很辛苦,但实际上也只需要那么10分钟罢了,其中9分钟还是在寻找三日月宗近去哪儿喝茶吃糕点了。
大俱利伽罗横抱双臂,在原地等候。
很快,空中卷起一道旋涡,狐之助的身影出现了。但是,狐之助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而是顶着圈圈眼,啪叽一声摔回来的。
大俱利伽罗捡起可怜的狐之助,拆了本丸的回信。
“让主君不要忘了本丸的我们。by烛台切光忠”
“新人笑,旧人切洋葱,哭的泪汪汪。by鹤丸国永”
“不要理他们两个↑↑,烛台切和鹤丸最近一起在追肥皂剧呢,智商显然被影响了。by不动”
“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是仍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否则,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by鹤丸国永”
“我的笔被抢了by不动”
大俱利:……
第29章 日暮
接连近十日, 阿定总是在望着那几株吉野樱花。资盛见了,难免好奇。但他一向忙碌,也无暇多问。终于有一日得了空闲, 资盛便问道:“定, 离那几株樱花开放的时节还早,你不必每天去等。”
阿定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可就是耐不住天天去等——毕竟, 这几株樱花再不开放的话, 平家就要溃退离开这里了。
“要是这些花会提前开放该有多好啊!”阿定偶尔会天真地说。
“你在说什么呢?”资盛嗤笑了一声她的傻气, “如果京都的藤原樱町在这里, 你的愿望还有可能达成。”
“腾原樱町?”阿定有些好奇,“那是谁?”
“是藤原家的一个中纳言,没什么厉害的,但很喜爱吉野樱。他怜惜樱花树只有七日的花期,便向神灵虔诚祈求将花期延长,结果他屋后的樱花竟然真的开了足足二十一天。”资盛说。
“这么神奇的人呀?”阿定有些小吃惊,“那他定然是很虔诚的!”说罢,她就转向那几棵樱树, 喃喃自语道:“要是我也那么诚心地向神明祈求的话, 樱花会不会提前开放呢?”
资盛听了, 问:“定, 你就这么想看吉野樱的开放吗?”
阿定努力地点点头。
——等到吉野樱开放的时候,小乌丸大人就会和她一起回本丸去了。
“那好,你等着。”资盛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收桧扇, 便匆匆地跑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他一贯说风就是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阿定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资盛这一句“你等着”,一等就是五六日。资盛再回来时,命家仆搬了一道屏风来。那四折的屏风很是笨重,需要四个家仆合力才能扛起。他们一路“哎哟嘿咻”地喊着口号,将屏风运到了阿定的房中。
这扇屏风共有四折,以金地为衬,仿佛溢满了月辉。左扇上绘了一株樱花,花枝正艳,树根虬结盘曲,生于舒缓的流水旁;右扇则是枯枝零落,满地残瓣,却也自成一幅美不胜收画面。
“这是……”阿定再一次被惊到了。
“命人外出寻访购买的。”资盛的语气很是自傲,“若是时间足够的话,本应当叫人重新画一幅的。但我想你急着看樱花,索性就买了已绘好的。”
阿定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顿时有些忐忑不安。“资盛大人,这,这……实在是漂亮。”她感觉到词穷,只觉得这扇屏风犹如一整面闪闪发亮的黄金池一般,让她几乎要睁不开眼了,“您将它摆放在房中吧,只有您才能衬的上这样漂亮的屏风。”
资盛愣了愣,问道:“你不喜欢吗?”
“不是。”阿定摇摇头,“只是,这样卑贱的我和如此昂贵的屏风共处一室,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这话真难听!”资盛的脾气算不上好,向来有话直说。他拍拍屏风,哈哈大笑道,“你就收下吧。我房间里,自有更好看的名家大作。”
资盛都如此说了,阿定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时机反抗。因为隔了几日,内海对面的源氏就燃起了战烟,平家一门的武将,尽数披上盔甲、拿起太刀,登上战船出征去了。偌大平家,瞬时就冷清了下来。
没有人取走供奉着的小乌丸——他和那套华美的铠甲一起被留在了屋岛的平家中。也许正是因此,阿定才会重新在那棵吉野樱上遇到了小乌丸。
小乌丸独自坐在树枝上,赤着的足晃晃悠悠的。几只漆黑的乌鸦停在他的肩上,短促地发出鸣叫。那叫声有些凄凉,像是在哀叹傍晚时日薄西山的场景。
“小乌丸大人,屏风上的吉野樱,算不算花开了呢?”阿定仰头,询问小乌丸。
小乌丸一抬手臂,令停在肩上的乌鸦飞走。他垂头望向阿定,慢悠悠道:“屏风上的樱花只是死物,吾想看的,乃是活物。”
阿定忍不住说:“可是,平家马上就要离开屋岛了呀。”
小乌丸笑了起来,如人偶似的精致面孔泛开水似笑意,“只要平家赢得了屋岛的战争,就不用离开这里了。所有人都会目睹吉野樱的绽放。”
阿定懵了。
在历史上的平家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继而彻底败亡,消匿在了历史之中。若是平家赢下了屋岛战役,那岂不是大大地改变了历史?
阿定瞬间急了。
“那可、那可不行呀!”她很焦急地恳求道,“纵使心有怜惜,可平氏一族终究是要消逝于历史之中的。”
看到她急切的模样,小乌丸抬起袖口,掩唇轻笑了一声:“呀……为父其实只是在开玩笑。”顿了顿,他安抚道,“吾身为平氏传族重宝,已饱阅平氏兴衰起伏。从前平氏尚有低入尘埃、人人可欺之时,吾又怎会因平氏败落而不悦?”
阿定舒了一口气。
的确,小乌丸目睹了平氏一门一路行来的历程,从前平氏几度因武家卑微而郁郁不志,小乌丸尚且没有动静,想必如今他也没有缘由大张旗鼓地去改变历史。
“只要樱花开了,吾便会随主君回去,无论主君身在何方。”小乌丸自树上落了下来,身姿轻如飞絮,在树干下盘腿坐下了。
他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问阿定:“可否要在为父的膝上小憩一会儿?照顾孩子,也算是长辈的责任。”
阿定当然不敢上前。
小乌丸似乎有些扫兴,便自己合上了双眼,开始了午后的休憩。冬日的樱花树枝空空如也,只有几只乌鸦停栖在上。他身着的红色水干,便是庭院中唯一的艳色。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
平家与源家的战况,激烈一如既往。然而,好运却没有眷顾平家,满门武将敌不过源氏的进攻,只能放弃屋岛,将濑户内海拱手让于源氏,自行后撤至长门彦岛。留守在平家的所有女眷,也一块儿跟着上了船,向彦岛的方向逃去。
平家本就长于海战,便决心在彦岛来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一战,满门武将皆是摩拳擦掌,誓要在此役中一洗前辱,资盛更是如此。
因彦岛荒僻,平氏一门只能暂时居于船舱之内,由战船在最外缘保护。无论是高贵如安德天皇、建礼门院者,还是卑贱如阿定等使女,都需生活在狭窄的船舱内,听着海波的声音忐忑度日。
平家女眷的核心便是时子夫人,她丝毫不显慌乱之色,而是终日念经抄佛,并且令身侧的女眷们都一起大声念佛,祈求平家战事顺利,船舱里充斥着庄严的佛号之声。
在这样终日的念佛之下,连阿定这样自诩蠢笨的人,都已耳濡目染,懂了不少佛道相关。也正是因此,她在看到船舱外激荡的水流时,才会愈发感到哀伤。
——历史是不可改的,吟诵再多的经文,也无法保佑平家重返辉煌。
没几日,源氏的船便追到了彦岛对岸,摆出阵势来。资盛眼看着即将开战,便在夜里写了一封信,交给阿定,道:“此乃我的辞世之句,你将它交给我平家门下的忠衡卿,与我诸位阵亡兄弟、叔父的辞世之信一道留存。”
“辞世句”这个说法,吓了阿定一跳,她连忙道,“还未到那等时候,资盛殿何必写这封信?”
“等战死之时再写信,已然是来不及。”资盛道。说罢,他就取了盔甲、太刀和长弓,兀自到前方的战船上去了。
阿定看着那张信纸,却发现自己亦读不懂资盛的字——资盛的字与其兄长维盛一样,都是飘逸与潦草兼具,令识字不久的阿定无法辨别。
一时之间,阿定竟有些悲从中来。
这可能是平资盛此生最后的话语了,但她竟然一点儿都看不懂。
海波起伏不停,用链子锁在一块儿的战船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声音与海鸟的叫声混杂在一块儿,像是在刻意挠着人的心弦。
时子夫人整夜未眠,一直在念经颂佛,幼小的安德天皇则缩在她怀中,因极度的疲惫而昏昏欲睡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听到海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并箭矢声,原是这场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平资盛身穿一袭宝蓝色直裰,外罩赤黑色嵌弯月大铠,手擒一柄赤红外鞘的太刀,一马当先冲上前阵,径直砍翻数名源家士兵,英勇无可比拟。若是杀尽身侧之人,他便改用一把七尺来长的漆黑大弓,箭无虚发,逼得对面战船的源家武士纷纷后退。
“那头的源家士兵!献上命来!”他大吼一声,声嘶力竭,双眼布满血丝,继续杀向前阵。
平家本就精通海战,此役并不算落于下风。然战斗至天彻底亮起时,却听得平家船上掌舵之人相继中箭,噗通掉下海去。竟是源九郎义经坏了不成文的规矩,下令对水手们放箭。如此一来,平家战船再也无法灵活移动,瞬时便落了下风。
苦战一日后,平家军队节节败退,战死者无数。时子夫人见状,心知败局已定,立刻起身替自己与安德天皇收整仪装。
她脱下尼袍,换上面帝正服,打扮得端庄照人,对满舱垂泪女眷道:“我等平家妇人,虽是女子,却不愿流落敌手。若有对安德陛下忠心无二的,便随我来。”
说罢,领着一众哭泣女眷到了船头。但见得碧波荡漾,浮满了散开的血迹与衣袍。众人心知这是要投海自尽了,纷纷哭着话别。因笃信佛道,只觉得这是短暂一别,来生必有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