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话外, 都透露着“我不想理你们这群沙雕”的意味。
山姥切回到了主君的身旁, 这无疑是件令人惊诧的事。据乱说, 山姥切很久以前就离开本丸了,一直在外游荡。他会回到阿定身旁来,也许是一种好事。
山姥切没有说,阿定也没有提,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暗堕过。阿定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段过往。
多了一位付丧神在身旁,能帮上阿定的地方就更多了。至少寻找小乌丸会更方便一些——诚然,碰见那位小祖宗纯粹是凭运气。
这天夜里, 有使女来传话, 说是平维盛想见见阿定。维盛是主, 阿定是仆, 她没有资格拒绝,只能老实前往。
平维盛如初见那般,打扮得风雅高贵。月色洒落, 他站在梅树下的姿态,无愧于他那“樱梅少将”的美号。
“定,听说资盛把你要走了,是吗?”维盛握着合起的桧扇,显露出一分惆怅来,“若是你不喜欢待在资盛身旁,就再等待一段时间,我一定会让祖母答应我。”
阿定摇摇头,说:“没有不喜欢。资盛与夫人,都是主人。”
维盛却觉得这只是她的宽慰之语——平家的女子,都害怕为人傲慢的资盛。资盛曾于赏花会吟诵和歌之时,无礼地倏然拔出剑来,吓坏了无数女眷。这样的男子,又怎么会怜惜人呢?
维盛很怜爱地看着阿定,说:“定,你很像我留在京中的妻子。她不在我的身旁,我十分思念她。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代替她,陪伴在我的身旁。”
换成是其他人,也许早就幸福地答应了,但阿定并不想答应。她觉得维盛大人有些口是心非——若是想要纳妾,像近藤局长那样直白地说出来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找借口呢?
“维盛殿,如果夫人知道您这样说,一定会伤心的。”阿定很诚恳地回答,“也许夫人可以忍受您纳妾,但是绝对无法忍受您说别人‘像她’。每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在爱人心底是独一无二的。”
这番话令维盛呆怔了一下。
月色下,这位风度翩翩的美公子陷入沉思。他有过数任情人,但是没有哪一位女房、小姐提醒过她这样的话,都是天暗待客,天明离别,一句也不多言。
“你……你说的对。”维盛握紧了扇子,俊美的面容呈现出一分黯然,“是我太轻率了。……如果我思念她,不应该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而是应该亲自去见见她才对。”
阿定点点头,说:“您能这样想的话,真是太好了。”
“定,你在做什么?”
就在此时,平资盛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那头。
他看见阿定与哥哥维盛在一块儿,瞬间有了不满之色,三两步跨过来,将两人分开了。他年轻而英武的脸上,涌现出了怒意:“她现在可是我的人。”
维盛的视线辗转着逃开了:“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堪,只是提到了京都的事情罢了。”
资盛冷笑了一声,扯住阿定的手,将他带离了维盛的身旁。
维盛蹙着眉,远远地喊道:“资盛,你应该多多怜惜她一些,她是个好女人!”
资盛听了,却轻蔑地哼了一声,恶狠狠道:“真是多管闲事。”继而,他打量着阿定,问道,“你很喜欢我哥哥吗?”
屋岛的月光有些冷,平资盛的脸色也很冷,本该清俊无双的贵族姿容,染上了令人心悸的威慑力。真是难为阿定竟要直视着他的双眼,小声地回答问题。
“我对维盛殿并无那种感情。”她回答。
“哥哥可是给你写了那样的信啊。”资盛慢悠悠地踏着步,绕过她的身边,丝绸的指贯摩擦着地面,发出娑娑的轻响,“不待春枝绿,一见生相思。”
阿定很老实回答:“我……其实……不识字……”
资盛愣了下,表情有些古怪。
——哥哥用了心思写的情信,她难道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听说是廊御前那边的使女,竟然连字都不认识……
阿定看资盛的表情变幻莫测,连忙辩解道:“也不是完全不识字!会认识一些简单的,但是维盛大人的字有些潦草,所以,我……”
资盛听了,又怔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哥哥的书法,可是京都人人称道的飘逸,你竟然嫌弃潦草看不懂……哈哈哈哈!”
资盛的笑声太大了,阿定有些羞赧,又有些恼怒。
——她可不懂怎么品鉴书法啊!
资盛见她露出微恼神情来,便说道:“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不识字,我也无所谓。但你总归还是要学认字,至少也会念佛经。”这个在战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武将,在提到佛经的事儿时,忽然显得虔诚起来,“跟在祖母身边的话,会念佛经是至少的。”
阿定点了点头。
资盛都这样发话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老老实实学佛。
好在平家本就是上下皆崇佛教的贵族家庭,老家主平清盛在世时就出了家,号称是“入道相国”,而时子夫人如今也有个尊称,叫做“二位尼殿”。平家时不时会请一些佛门大儒来家中开佛会,便是退到了四岛,他们也没有摒弃这个传统。
那些被请来平家的僧侣,俱是四国一带寺庙的名望大僧,每每受邀前来,皆是带着三四个侍童子,端着如被熏出的庄严宝相,在讲经台上念佛布道。
机会难得,阿定自然是会认真地听一听。但每每听到僧侣们念及“往生”、“来世”、“极乐天”,阿定这个鬼魂就想伺机偷偷溜走。
……再这样听下去,自己就要被超度了啊啊啊啊!
就这样过了几日,平家忽然传来了一个惊雷似的消息——小松中将平维盛,竟然偷偷离开了屋岛,坐了船朝京都去了!
这消息将平家上下炸了个遍,所有人都惊诧无比,时子夫人更是有了一分恼怒。她在房中大发怒火,训斥孙儿的不肖。
“这种时候,他竟然偷偷地逃走了,宗盛殿会怎么看他?”时子夫人很是心痛的模样,对身旁的女官说,“纵使我知道他是个忠义之人,可旁人都会以为是他怯战而逃!”
有女官说:“维盛大人留下信件,说是要去探望京都的妻儿……”
时子夫人愈发痛惜了:“偏偏挑这种时候离开!等到重新上洛的那一日,再将他们接来团聚,不就好了吗?”
可时子夫人再怎么痛惜,平维盛的离去也成了事实。时子夫人只能期盼着维盛在路上不要出事,及时回到四岛来,一块儿参与平家、源家的战事。
维盛离开一事,资盛自然也知道了。
他倒是没显出什么意外的神情,而是对阿定说道:“能被鸟羽之音吓得落荒而逃的男人,会在战前逃走也没什么意外。定,再把酒满上。”
阿定垂着头,很顺从地取了酒盏满上,递还给资盛。资盛将酒一口咽了,用袖口拭去残余酒液,冷声说道:“即使哥哥不在也没事,平家本就不需要他。”
他这种自负的语气,阿定已经听习惯了。
酒瓶子已经倒空了,从奥州运来的美酒就这样挥洒而尽。因为没酒喝了,资盛似乎很不尽兴。他闲闲地用扇子敲打了下地面,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鲜艳的细绸布袋来。
“这是……”阿定探头张望一下。
“噢,这个啊。”资盛将布袋反扣在掌心,倾出一把通体青色的笛子来。他将笛子放在纯边试了试音色,便慢悠悠地吹奏了起来。
笛音幽幽,飞遍庭院,音色清远。
阿定诧然发现,这正是某一日她在时子夫人房外所听见的笛声。那时,她还惊叹了一下吹奏者的技艺。未料到,原来吹奏者竟是平资盛。
资盛对吹笛很是投入,吹奏时,敛去了平时的傲意,一点儿也不似那个半点不让、自负轻狂的武将了,反而有了几分哥哥维盛的影子,显得文质彬彬起来。
阿定不知他吹的曲子为何名,只觉得这笛音里似有清远的凄怆落寞,一点儿都不见平家素日的繁华瑰丽,也与资盛身上的血性和傲意不符。这难免让阿定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资盛吹罢一曲,见阿定神色微妙,便道:“怎么?还在思念着离去的哥哥吗?”
阿定连忙低头道:“没有,我对维盛殿并没有那样的奢念。”
资盛见她否决的飞快,却只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轻轻摆弄着短笛,悠悠道:“你大可不必这样敷衍我。毕竟,我的兄长乃是京都有名的‘樱梅少将’,喜欢他的女子不知几何。喜欢我兄长,本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儿。”
阿定闭嘴了。
这资盛大人性子自负,想必是不会随便改掉自己的念头。他打定了主意认为阿定喜欢维盛,那就一定会一直这样认为了,还是不要再辩解了。
资盛忽然朝阿定伸出了一只手,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便带着阿定朝外跑去。他不顾衣衫的拖曳繁复,如个孩子似的奔跑在漫长的甬道上,推开数扇绘有平氏族纹的障子纸门,领着阿定到了一间熏着佛香的和室内。
但见空旷的房间里,纱幕低垂,壁灯照影。房间的最中央,赫然供奉着一套通体赤红、华美光彩的大铠。铠甲上镶饰着金轮银边,其下还放置着一柄白镡长身的太刀,遍生威武。
资盛兴许是喝醉了,才敢带着阿定闯入这等供奉着传家之宝的地方。他偷偷瞧了瞧四周,见周围无人,竟然带着微微醉意,笑着步上前去,一把抽出了那柄供奉着的太刀。
蹭的一声响,刀刃流过一道银芒。资盛用这柄刀指向京都的方向,浑身透出不可遮掩的锋锐意气来:“定,此刀乃朱雀天皇下赐于我平家的名刃,唤作‘小乌丸’,锋锐不可比拟。”
说罢,他微微上抬了剑锋,眯起双眼,好似瞥见了源氏的领土似的,道:“终有一日,我要以此刃大破源家,送陛下还洛,重领东国西国!”
但他到底是醉了,说完这句猖狂的话,身子便摇了摇。阿定生怕他会摔了这柄宝刀,只好一边上去扶着他的身体,一边将小乌丸自他的手里取了出来:“资盛殿,先将刀还回去吧。这可是平家的传族宝刀呀!”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把小乌丸搁回原处。
平资盛倚靠在她身上,嗅着她身体清甜的气息,喃喃道:“你要信我……即使兄长与其他人都不在了,仅仅靠着我的力量,我也能驱、驱……驱逐源氏……”
“我当然会信您啦,资盛殿。”阿定哄道,“您可是厉害的将军呀!”
“不!”资盛却趴在她背后,搂着她的脖颈嚷道,“定,你不信我吧?我知道,你喜欢我哥哥。若不然,怎么会把哥哥的信珍藏在身上?”
阿定哭笑不得。
那是因为她看不懂那封信,想找人帮忙读信呢!
资盛又晃了下身体,几乎把重量都压到阿定身上去了。他从袖中取出那柄短笛,强硬地塞到阿定手里,道:“这把笛子就送给你了,算是我给你的礼物。哥哥没有给过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吧?虽然比不得敦盛的笛子,但它的音色也是极好。”
阿定怎么敢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呢?立刻推拒了:“资盛殿,将笛子收好吧,醒来您就会后悔将笛子送给小使女啦。先回去休息吧!”
可资盛却被她惹恼了,冷着脸说道:“收下。”
阿定被吓了一跳,只好先接过那柄笛子,置于袋中。
资盛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样子,很是满意。他微醉着,漆黑的眼眸打量着阿定的容貌,忽而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像乡下刚出生的小羊……”
他用手指摸了摸阿定面颊上光滑的肌肤,喃喃道:“是我见过的女人太少了,还是你和京都的女人都不一样?竟然更有趣一些……”
他似乎是想吻一下这位惹人怜爱的使女,但下一瞬,头重脚轻的平资盛便因为醉酒而轰然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再没了声音。
阿定捂住嘴,小小地吃惊了一下,连忙上外头呼喊侍从,将睡死过去的资盛抬回自己房间去。
资盛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还做了奇怪的梦。被侍从们千辛万苦地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嚷着“小羊羔”、“羊崽子”什么的,令侍从们面面相觑。
“资盛殿是怎么了?”他们问阿定。
“不知道。”阿定摇头,一副笃定的语气,“我猜是梦到了去东国放牧。”
平资盛被侍从送走了,阿定松了一口气。夜已经深了,一轮弯月悬在天空之中,月华倾泻得满地皆是。从这供奉铠甲和宝刀的庭院望去,恰好能看到时子夫人辛苦侍弄的那几株吉野樱。
“……还好,还好。你没有让那个男人真的得逞了。”
阿定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她侧了身,却恰好见得两三只乌鸦拍翅掠过屋脊。身着红色水干、身似飞燕般的鸦童子,便倏然立在了她身旁。
“毕竟,为父可没有允许过你嫁人呀。”他说话的方式颇为古雅,说罢,细细的眉眼一弯,笑如经卷上的佛童子。
“小、小乌丸大人!”阿定微惊,立刻向他问好,自动无视了“为父不允许你嫁人”这句话。想到方才资盛举着小乌丸本体乱舞的举动,阿定略略有些尴尬,“我不是存心来惊扰您的,只是资盛殿他喝醉了,这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一点,为父倒甚是清楚。”小乌丸道。夜风吹得他颊边乌发微扬,淡扫着胭红的眼角显出一分稠艳来。
阿定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初衷,立刻趁热打铁,追问道:“请问,您愿意和我一起回到本丸去吗?”
“哦?”小乌丸直视着她,“这是要为父陪你一道回家去吗?可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