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也本是弱女子,滂沱大雨中来回奔驰,如何受得住?禀着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迎面栽倒。
禅院门口角落处忽然闪过一白眉高僧,伸手轻轻接住秋霜并扶她在廊下坐好。
这边厢,贾母本和迎春抱头痛哭,猛想起迎春劫后余生、浑身湿透,忙唤鸳鸯带迎春去沐浴更衣,并请大夫给她把脉看诊。待迎春梳洗完毕再回正屋时,廊下刘嬷嬷、秋霜、鸳鸯等一众丫鬟全肃立在侧。秋霜面色潮红,神志不清,鸳鸯抱着她勉强站立。刘嬷嬷倒没什么事,只是却似打摆子般抖个不住。
迎春见秋霜形容,刚想去看她,却见鸳鸯冲她摇头。迎春无奈,只得先进屋去。正堂内除贾母、王夫人、元春外,竟还有一白眉老僧在座。
迎春心下纳罕,尚不及行礼说话,元春先扑过来,搂住迎春放声大哭。元春一边哭一边埋怨自己不该乱吃东西致使腹痛难忍,丢迎春一人在外,害迎春失踪,口口声声对迎春不住,愿代迎春受风雨之苦。
王夫人也抹着眼泪来劝,一把将迎春、元春统统揽入怀中,口称:“哎呀,谁不知你们姐妹情深?今日之事不过事出意外,以后切铭记在心,不可单独出门,不可任意行走。凡事都要姐妹在一起才好!”
迎春冷眼看她母女唱戏。
只见王夫人边劝边偷窥贾母脸色,见贾母面色铁青,王夫人识相住嘴,拉开元春,让迎春自去贾母身边。迎春总算解脱,小跑到贾母身边。贾母赶忙引荐迎春给旁坐白眉高僧认识。
“迎丫头,快拜见方丈大师!”贾母道。迎春抬头望去,只见面前坐定的白眉老僧,僧衣半旧,芒鞋褴褛,手中佛珠却精光闪闪,双目更是内蕴神光不可直视。迎春心道竟当真是圆清大师?果然高僧不拘俗礼。迎春赶忙整衣跪下磕头行礼。
圆清大师端坐领受,适才领迎春回来的小沙弥上前扶起她。圆清大师招手让迎春近前,伸手给她把脉。迎春脉相果然平和稳健,丝毫无受惊之状。圆清大师旁观迎春举止多时,见其形容气度,心下赞许,拈须微笑道:“二小姐果然吉人天相,经此大难,毫发无损,可见后福无穷。”
迎春听罢还不如何,贾母却顿时喜上眉梢,脸上乐开了花。只因圆清大师铁口直断,向来不轻下断言,贾母慌忙招呼迎春叩谢大师吉言。迎春本就打算紧靠圆清大师这棵大树,自然顺水推舟,再次双膝跪下,大礼叩拜。
王夫人见状,推推元春。元春作势去扶迎春,趁机跪下,叩头道:“信女元春拜求方丈大师指点迷津。”哪知圆清大师突然起身去扶迎春,正好避开了元春的叩拜。圆清大师冲元春客气道:“大小姐命格极佳,富贵逼人,只需不迷本心,自可一世无忧。”
元春听说喜不自胜。王夫人下午面见圆清大师时并未得大师只言片语,如今见大师这般痛快,忍不住也想来凑趣。
却见大师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如今二小姐已归,贫僧先行告退。”贾母等人只得起身相送。
瓢泼大雨不知何时竟已渐止,圆清大师飘然离去。
送罢圆清大师,迎春慌忙返回院内,果见秋霜跌坐在地。迎春探手去摸秋霜脑门,一片火烫,连声叫道:“鸳鸯、鸳鸯,快请大夫,秋霜不行了!”
鸳鸯急忙应道:“二小姐莫急。方丈大师给秋霜把过脉,只是风寒高热。如今药已熬好,只等给她服下。”
“那还等什么?快去端来呀!”迎春大声道。“慢着!”贾母威严的声音传来,“都给我跪下。”
呼啦啦跪下一地丫鬟、婆子。许是被贾母气势所慑,元春也好险跪下地去,被王夫人一把搀住。
“今日之事不用我说,回去大老爷也饶不了你们。莫打量着主子平日里好言语,纵容的你们不像话!琏哥儿落水之事在前,今日竟又丢二小姐一人在荒郊野外。荣国府养你们这群蠹虫有什么用!”贾母拐杖“咚咚咚”敲在地上,震得众人心肝直颤。
“来人,先把刘婆子和秋霜看管起来,明日回府便找人牙子卖掉。”贾母发号施令道。
刘嬷嬷是元春奶娘,贾母要卖刘嬷嬷岂不是公然打她的脸?元春心中不服,杏眼圆睁,深恨贾母偏心,迎春再怎么得宠,也不过一个庶女,她可是正经的嫡女!元春气冲冲从王夫人手中挣脱,扑到贾母脚边求道:“祖母、祖母,今日之事不过元春无心之失,不干嬷嬷的事。祖母定要治罪,元春愿一力承担。”
贾母也不看元春,只冷冷开口道:“哦?无心之失?你一力承担?我若要打杀了这老货你也担着?”
元春万没想到贾母会如此说,更为贾母对她的冷淡语气所惊,瘫坐在地,再不敢言语。王夫人快步上前,拦在元春前面,只说刘嬷嬷奶了元春一场,元春不过一片孝心,绝对无意冒犯贾母。
迎春看着昏迷中的秋霜,一咬牙,上前跪在元春身边道:“祖母莫气,今日之事都是迎儿的错。全是迎儿贪玩,缠着大姐陪我出去,更一时忘形,误入树林深处,不怪大姐回来找不见我。”
众人都没想到迎春会这般说,纷纷抬头望来。就连趴跪在地瑟瑟发抖的刘嬷嬷亦忍不住抬头偷觑迎春。
迎春泰然接道:“天降暴雨实属意外,谁也料想不到。再说秋霜,本就是我的丫鬟,我吩咐她去买些有趣的玩意回去送给爹爹和哥哥,她怎敢不听?迎儿走丢又怎能赖在秋霜身上。”刘嬷嬷自然不无辜,可她的秋霜怎能平白受这牵连!
“何况迎儿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嘛!佛门重地,积善修福,祖母菩萨也似的一个人怎能在这里动怒?祖母就当为大姐和迎儿积福,且饶过刘嬷嬷和秋霜吧!只当迎儿历劫归来,方丈大师都说了,迎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迎春道。
贾母听迎春娓娓道来,面色逐渐由阴转晴。迎春走丢缘由岂是这般简单。但是迎春的话四两拨千斤,一股脑把责任全担下来。既在下人面前卖了好,也解了她的围。
毕竟如今迎春平安无事,元春又口口声声无心之失,贾母没有真凭实据并不能把元春怎样。揪住不放闹将起来,不仅会坏了元春的名声,于迎春也无益处,更会加剧两房不合,着实十分棘手。
可若当真轻轻揭过,对迎春未免太不公平。贾母虽十分赞许迎春凡事留一线的做法,但又实在舍不得委屈了她,一时委决不下。
迎春看着贾母脸上神色变幻,知道祖母心疼自己,笑嘻嘻依偎上前道:“祖母,迎儿好饿呢!祖母操心迎儿到这么晚怕是也累坏了吧!既然事关迎儿,不若就把刘嬷嬷和姐姐们交给迎儿处理,好赖反正迎儿都是满意的。”
贾母也是急糊涂了,这才想起,迎春自午间便未进食,慌忙叫饭。却又忆起此处乃相国寺,不知还有无斋饭。
“施主,方丈大师特命小僧送斋饭过来。”门口小沙弥的语声适时响起。贾母正待起身相迎,却见鹦哥端了食盒进来。原来小沙弥放下食盒便自离去。
鹦哥等人张罗迎春用斋饭。迎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看着鸳鸯给秋霜喂了药扶她下去休息。
贾母到底卖了迎春面子,答应让她自己拿主意处置下人,不过还是逐了元春奶娘刘嬷嬷出府。杀鸡儆猴,贾母虽暂时饶过元春,这笔账她却记下了。
满院奴仆的一场泼天大祸在迎春的“浑不在意”下安然渡过。是夜,佛堂木鱼声响至天明。
次日,天将明,迎春便爬起床,蹑手蹑脚去偏房看望秋霜。秋霜高热已退,只人还虚弱,昏沉沉睡着。鸳鸯照顾了秋霜整晚,此刻也在补觉。迎又偷摸摸退出屋去,刚想回屋忽看见昨日送她回来的小沙弥在院门口冲她招手。
迎春哒哒哒跑过去,小沙弥笑眯眯给迎春行礼,示意迎春跟他走。迎春回头冲鹦哥招手,鹦哥便静静尾随在后。
空山新雨后,鸟鸣山更幽。
迎春跟着小沙弥迤逦而行,路边绿意渐深。迎春忽然认出,此路竟似通往碧竹园。果然,小沙弥在一处竹林边停下,遥遥向里一指,迎春望去,只凉亭下一黄袍老僧背向她而坐。迎春认出竟是圆清大师,慌忙上前行礼。
圆清大师依然端坐领受罢,招手让迎春坐下,说道:“小施主可能陪贫僧手谈一局?”迎春求之不得,爽快应诺。
圆清大师让迎春执黑子先行,迎春有意卖弄天分,专挑心中默记的疑难棋局来行。圆清大师果捋须微笑,目露赞许。二人你来我往,竟也下了一二个时辰。虽是圆清大师有意相让,到底迎春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眼见还有十来步可行,迎春已起身行礼,口称受教。圆清大师开怀大笑,笑声远出林外。候在林外的小沙弥听见,难得露出一脸震惊之色。
圆清大师笑罢,细观迎春面相,良久方道:“怪道!怪道!施主原为二世之人。”迎春听了,心头乱跳,慌忙起身,差点带翻石桌上棋盘。
“施主莫慌,贫僧不过一句妄语。敢问小施主,王晟是你什么人?”圆清大师道。
迎春惊骇莫名,出家人不打诳语,圆清大师此言究竟何意?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回道:“正是家师。”
“不错不错。听说你有《少游记》?”圆清大师又问。
迎春点头道:“信女祖父早年征战沙场,有幸偶得大师手札。”
“小施主可知世间《少游记》仅此一本,且为贫僧亲笔所书?”圆清大师捻须问道。迎春老实摇头。
圆清大师直言道:“贫僧自为方丈以来早已见山是山,可是昨日贫僧做晚课时突然心动,掐指一算竟是奇缘将至。夜间于禅院初见小施主便知当应在你身。如今你我弈棋,施主稚龄能过三十回合且行棋布阵气象高妙法度森然,传那厮衣钵倒也足矣。贫僧欲收你为俗家弟子且赠你三卦应急,你可愿意?”
迎春傻傻听完圆清大师之言,久久回不过味。如此天降大喜,迎春以为是在梦中,下死力狠掐手心,剧痛来袭,“啊呀”叫出声来方知并非做梦。迎春生怕圆清大师反悔,慌忙立起,行三拜九叩大礼,高呼:“师父!”
你当迎春飞来横福?并非如此。此福得之有因。原来迎春昨夜一番孝心善行全经小沙弥之口入了圆清大师之耳。
出家人不管红尘事。圆清大师夜入女眷禅房甚于理不合,不过大师佛法高深悲天悯人,既怕迎春幼年夭折也恐贾母怒气头上“草菅人命”,故亲临坐镇。
后来圆清大师见迎春无碍方放心离去,更得知迎春一笑泯恩仇,便存心试她一试,果然心明如镜纤尘不染。若非迎春女儿之身所限,大师几欲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
如此,大师略传了迎春些坐禅心法并将一本相术心得交予她,便命其回府静修。迎春领命告退。
眼见迎春等人走远,圆清大师转头冲竹林深处道:“施主,还不现身吗?”
一抹白影闪出竹林,行至圆清大师面前,撩衣跪下道:“小子柳湘莲,恳求拜入方丈大师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写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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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昨夜几番折腾,贾母一把老骨头哪受得住,直到日上三竿才勉强起床。待贾母梳洗毕,迎春早奉师命归来。拜师之事,因王夫人等人在座,迎春暂未提起。
临行前,贾母欲再拜见圆清大师,却被告知大师正在清修不见外客。贾母只得留下大笔香油钱,给贾府众人都供了长明灯,并重金酬谢昨日帮忙寻找迎春的众香客。诸事办妥,众人打道回府。
荣国府门前,贾赦、贾政、贾珠、贾琏率众恭迎。进到二门换轿时,贾赦接了贾母先行,迎春在后。贾琏伸手去接迎春,却见迎春白嫩光滑的脸上数道血痕,惊疑不定,脱口问道:“妹妹脸上怎生有伤?”贾赦扶着贾母走在前面,听见忙回头去寻迎春的脸,果见四五道划伤。贾赦当场便要发作,贾母拦住道:“先进屋再说。”
众人遂入贾母房内。甫一坐定,贾母便开口道:“都是娘亲没用,连个三岁的孩子都看不住。昨日让迎丫头一个人在山中迷路,又遇暴雨,所幸天可怜见,迎儿无事。母亲这厢给赦儿赔礼了。”
贾赦、贾琏听得心惊肉跳,贾赦更是从座位上弹起窜到迎春面前,抱起她仔细察看。贾琏也在一旁连声询问迎春可哪里不适?贾母见状越发羞愧,竟当真要给贾赦赔礼道歉。
心中再不忿,贾赦也不敢领受,慌忙放下迎春奔至贾母面前拦住她道:“母亲这是说得哪里话?定是迎春不懂事,贪玩走丢,让母亲忧心。合该儿子教女才是,母亲这是作甚?”
贾母听贾赦如此说,心下感概万千,不知何时大儿子竟已成长至斯。反观贾政,还懵懵懂懂傻站着,妻不闲子不孝,他竟半点不知!
贾母遂将迎春同元春游山,元春腹痛如厕,迎春独自走丢,刘嬷嬷被关等事从头道来。贾赦听罢,冷脸坐下,闭口不言。贾琏意气,立时看王夫人和元春的眼神便明显不同。贾珠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闻听面皮微红,嘴唇翕动,似是要为妹妹元春辩解几句却又无从开口,干坐着着急。唯独贾政听闻刘嬷嬷一家要被逐出府竟面露不悦,似觉处罚过重。王夫人并元春两个罪魁祸首明知做错自然低头无语。
迎春将众人脸色尽收眼底,走至堂中站定开口道:“祖母,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何况迎春不仅安然无恙,还因祸得福呢!”说着,迎春将方丈大师赐予的相术手札取出,呈给贾母过目。
贾母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圆清大师的相术心得,今晨迎儿在禅院外偶遇方丈大师,大师赠予迎春的。”迎春答道。
“此话当真?”贾母、贾赦、贾政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迎春笑眯眯点头。
贾母喜道:“迎儿好福气、好福气!”贾政也来凑趣,要拜读大师名作。
眼见迎春走失受伤之事将被揭过,王夫人和元春都暗暗松口气。却听贾琏扬声道:“祖母,如此便放过那些害妹妹受伤受惊的下人吗?”贾琏“下”字咬得格外重,王夫人、元春脸色登时变了。
贾母肃容道:“自然不是。只是你妹妹心善,不许重罚她们,强行拦下,硬要自行处置呢!”
王夫人心下稍安,迎春身为晚辈,由迎春拿主意再怎样也伤不及她和元春。
贾赦听说,饶有兴味问迎春道:“丫头,你想怎么处置她们?”
迎春环顾抱琴等大丫鬟一眼,见她们满脸求饶神色,掩唇偷笑,“不过帮迎儿逮只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