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驾到。”内侍尖声报道。
柳湘莲闻言转过头来。
景宁公主本是欲给柳湘莲一个下马威,才专门这般做派。只是等柳湘莲转过脸来,景宁看见他头脸上都是纱布,缠得密密麻麻,如裹粽子般。好么生一位潘安宋玉也似的人物竟成了这般模样,景宁忍不住扼腕叹息。
“不是赐了你伤药吗?怎地这般严重?”景宁故作关切问道。
柳湘莲微一欠身答道:“卑职伤势不足挂虑。只是昨日公主命人给荣国府二小姐卑送去请帖,而那位二小姐与卑职已有婚盟。卑职实在惶恐。”
已有婚盟?景宁闻言,眼神转戾。
“惶恐?柳侍卫有何可恐?本公主不过与她小叙,又能奈她何?怎么,贾二小姐寻你哭诉去了?”景宁不屑道。
她原听说这贾二小姐有送子观音名头,深得京中贵人喜爱,又颇有善名,想来是个厉害的主儿。没想到,却这般胆小如鼠,不由小觑了迎春。
“并非二小姐所求,实在卑职不忍心二小姐劳碌。既然公主已知卑职与二小姐婚约早定,还望公主高抬贵手。”柳湘莲淡淡道。
只是提起迎春时,柳湘莲唇边不经意泄出一抹笑意,恰恰被景宁捕捉到。
“高抬贵手?呵,你可知本公主从小到大,但凡本公主想要的、喜欢的,万没有到不了手的。你当真不愿意入我景宁公主府?”景宁眼睛盯着左手指甲上鲜红的蔻丹,缓缓道。
“不愿意。”柳湘莲道。
“好,有骨气!本公主这便去请父皇赐婚!看你可否敢抗旨不遵?”景宁笑对柳湘莲道。
果然,柳湘莲再端不住,身形晃动,似是站立不住,露在外面的左脸面色猛地转白,左目中也显出恳求之色。
柳湘莲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景宁却不给他机会,摆手示意管事送柳湘莲出去,转身先行离开。
“万望公主三思!”
柳湘莲语声自后传来,景宁听见,冷哼一声,头也不回。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本公主不信,我还对付不了一个没落纨绔和下贱庶女!”景宁暗暗下定决心。
十日后,一道圣旨下到柳湘莲府上。
圣上亲自赐婚,新科武状元柳湘莲迎娶圣上第六女景宁公主。
第87章
是日, 皇宫大内西南角一侧门中转出一队三两个着内侍服的太监。头前一位看去三四十岁,面泛油光者, 双手捧一托盘,昂首挺胸走在前面, 倒有几分气度。
只是,这行人静悄悄出宫,穿街过巷, 竟是停在新科武状元、御前带刀侍卫柳湘莲府门前。
油光内侍傲然进府, 自称传旨内监之时,柳府上下还如坠五里雾中。别说柳三老爷、柳夫人并柳泽莞,就连柳湘莲也正告病在家,左脸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柳三老爷和柳夫人、柳泽莞等人, 因都非官身, 只能跪埋首在柳湘莲身后。
油光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着圈在众人头顶盘旋,刺得众人耳朵眼生疼。柳泽莞尤其觉得浑身起疙瘩,难受极了, 忍不住暗暗吐舌,忽然“指为驸马”, 四字哧溜一下钻入他耳中。柳泽莞立时抬起头来,桃花眼瞪得老大,满面不可置信,腾地起身,几乎就要冲上前去抓住宣旨内侍问个分明,被柳夫人一把拉住。
所幸这油光内侍作威作福惯了, 今日难得捞到这等好差事,一味得意,高昂着头眯缝着眼特意掐着嗓子宣旨,对柳府众人反应全没看进眼里。
柳湘莲毕竟已在宫廷行走数月,规矩自然懂得,手背在身后,连连示意柳泽莞等人稍安勿躁。柳三老爷也是经过世面的,挽住泽莞另一半胳膊,勉强稳住局面。
这边厢,油光内侍传旨毕,终于收拾起傲慢神色,含笑冲柳湘莲恭喜,半晌方道:“圣上天恩,说柳侍卫既然染病便当好生歇息,无需着急进宫谢恩。”
对比,柳湘莲倒是巴不得,面上神色自若,淡定行礼,礼节丝毫不差,还不着痕迹地给油光内侍塞了一锭银元宝,接旨谢恩后恭送内侍出府。
柳湘莲刚送客罢,才转回身,柳泽莞便从后窜出,一把拉住柳湘莲手腕,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哥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柳泽莞自小受迎春恩惠,与迎春感情最为深厚,明为姐弟,不异母子,实是见不得柳湘莲做出半点对不起迎春的事情。何况他二人此时名分已定,柳湘莲却突然变心,蒙圣旨赐婚指为当朝驸马,这让迎春如何自处?柳泽莞护姐心切,言辞、神色中都不由带上了几分狠厉。
柳夫人可比柳泽莞心思转的快,自觉其中必有蹊跷,见泽莞举止逾越,面露不敬,虽心底惊疑不定,却立时开口训斥道:“泽莞不许无礼,事出突然,且听你哥哥如何说。”
柳湘莲闻言感激地望了柳夫人一眼,掰开泽莞紧握着他的手,又冲柳三老爷躬身一礼道:“二郎无能,让叔叔婶婶操心了。事虽至此,但请叔叔婶婶并泽莞弟弟相信二郎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更不是负心薄幸的浪荡子,我与这景宁公主实在无半点关系。圣上赐婚这件事情且请叔叔婶婶全权交由二郎自行处置。”
柳湘莲虽知景宁公主绝不是轻易放弃认输服软的主儿,却也没想到她这般大胆,说到做到,当真能请圣上颁下旨意,一时也有些慌张。只是,景宁越是受宠张扬,得势不饶人,柳湘莲越有把握能釜底抽薪,让景宁哑巴出黄连,有苦说不出。
柳三老爷与柳夫人对视一眼,所谓三岁看老,他们自然不相信柳湘莲是那攀龙附凤、贪慕虚荣之徒。何况,柳夫人眼光十分老辣,她早看出柳湘莲与迎春情根深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再没有比他二人更般配的。
“只是皇命难违,赐婚旨意已下,你又能有什么法子?”柳夫人担忧问道。
“她景宁公主目中无人,又何尝真的得识我柳湘莲是谁?不过看中这副皮囊。我若没了这张皮,她又哪里还会巴巴地咬定我呢?”柳湘莲冷笑道。
柳三老爷听着柳湘莲这话不像,赶忙问道:“二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湘莲知道叔叔想多了,忙道:“叔叔莫多想,此事二郎已有应对法子。您且等着,不出三日,二郎便能让这赐婚的旨意再收回去。这会儿,二郎先行告退。”说罢,柳湘莲转身离去,临了,回头叮嘱柳泽莞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且去荣国府陪着你二姐姐去。”
此刻,柳泽莞一左一右被父母架住,早憋得俊脸通红,额头淌汗,急得不行,却见柳湘莲这般举重若轻模样,又怀疑是否自己疑心生暗鬼、小题大做。有心立刻赶去荣国府,把这消息告诉迎春,又怕自己莽撞行事,倘若哥哥能妥善处理此事却因自己所为让哥哥嫂嫂日后生了间隙,岂不罪孽深重,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柳湘莲看着柳泽莞神色,忍不住嘴角上扬,被景宁公主这出幺蛾子带来的烦闷,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幸好他这个弟弟倒是心思纯净。
柳湘莲摆摆手出了正堂,转回自己的小院,换上一身官服,解开左脸上所缠层层纱布,用净水洗去伤处所敷药膏,换上事先备好的另一种药膏往左脸上浓浓抹了好几层。又从博物架上的锦盒里拿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几滴丹朱色药水,滴到左眼里,闭眼歇息片刻,再对着铜镜,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检视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以后,柳湘莲才走出房间,打声口哨,唤来正在后房马厩里打盹的燕赵,直奔景宁公主府而去。
且说景宁公主府中。
景宁自然知道今日是她父皇圣旨传到柳湘莲府里的时候,她正高坐内堂玉座之上,好整以暇地等着柳湘莲前来,且要看看柳湘莲还有什么话好说。公主府的门子、侍卫等人自然早得了景宁吩咐,柳湘莲一来便径入内堂。
柳湘莲一路低头走入内堂,不等景宁公主开口,先单膝跪地行礼,双手高举圣旨过顶道:“卑职柳湘莲拜见景宁公主。蒙景宁公主厚爱,屈尊下嫁,又蒙圣上天恩,谕旨赐婚,卑职实在受宠若惊,今日特来谢恩。”
“哦?”景宁公主万没料到柳湘莲态度有这般大转变,闻言一挑眉,语带玩味接道:“柳侍卫不是早有意中人更是已立下了婚盟吗?怎么这番又受宠若惊起来?”
柳湘莲头垂得越发低了,委委屈屈地,半晌方语带哽咽道:“实在、实在世事难料。早前是卑职混账、不知事,辜负公主一片真心,徒惹公主不快,万望公主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不要介怀。”
景宁听说,心里实在痛快极了!她身为皇上嫡女,打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模样又生得好,裙下之臣可排到两夷之地去。何时遭受过拒绝和蔑视?此刻见柳湘莲低头服软,竟隐隐有了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你既已知错,本公主也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本公主若不是看中了你,也断不会去求父皇赐婚。你我既已有圣旨为凭,早晚便是夫妻,自然也不必这般客套,你且起来,坐到我身边说话。”景宁公主故意淡淡道。此刻她已当柳湘莲是手中玩物,手拿把攥,如猫戏老鼠一般,只想将柳湘莲叫到身边,再细细品一品他面上神情。
柳湘莲也似认命了般,敛眉垂首束手束脚地走到景宁公主身边,半欠着身子坐下,形容举止倒十成十像极了秦楼楚馆的小倌公子。此刻这一幕让任何一个识得冷二郎的人瞧见,怕是都要惊掉眼珠子。
景宁公主却不以为意,只当柳湘莲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心中大畅,饶有兴致一歪头,想去细瞅柳湘莲的脸。谁知这一瞅了不得,好险把景宁公主三魂七魄吓跑一多半。
“啊呀!”景宁公主大叫一声,从太师椅上滕地窜起老高,蹬蹬蹬连退三步,粉面煞白,双目怒睁,嘴巴张得老大,两手紧紧按住心口,呼呼喘气,若非身后丫鬟婆子围了一大堆,几乎跌坐地上。
这可把公主府大小仆役唬了个够呛,七手八脚扶住景宁公主,正待扶着她坐回原处。景宁突然挣开丫鬟的手,纤指直直指向柳湘莲质问道:“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适才众人六神无主,忙乱不堪之际,哪里有人顾得上去管柳湘莲。再加上柳湘莲一路进府都是低首疾行,倒不曾让人瞅见他的模样。此刻闻听公主质问,众人眼光齐刷刷转到柳湘莲面上,登时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有那胆小的,更是惊呼出声。
只见柳湘莲好好一个玉面郎君竟变做了红脸关公,半张左脸血红狰狞,细看去,其上更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水泡腐肉横生。更有甚者,柳湘莲左眼虽大睁着,内里却猩红一片,一眼望去,如入阿鼻地狱血池髓海。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最可怕的是,柳湘莲右脸完好无损,如珠如玉,右眼眸光清正深邃,和那似地狱恶鬼夜叉一般的左脸两下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万万让人接受不了。
柳湘莲见自己模样吓住了众人,慌忙低首,拿右手捂住左脸,喏喏连声道:“卑职仪容不整,惊了公主大驾,万望公主恕罪。”
“不,不是,本公主是问你,你的脸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过了这半晌,景宁公主这才略微缓过气来,尖声喝问柳湘莲道。
柳湘莲低声道:“这这,实在是卑职无福,误用伤药,落得如此。早前卑职受伤,幸蒙公主赐药。公主所赐烫伤药头一日卑职用着效果甚好,晚间换药时却被下人失手摔了药瓶,无奈,卑职只得换用自家伤药。起初还好,这几日不知怎的,伤口发痒溃烂,伤势突转严重。等待卑职发觉时,就已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不过,卑职只是烫着了,大夫说只要多休养些时日,总会、总会好的。”柳湘莲越说,语声越低,景宁公主的眸色却越来越冷。
“那你的左眼又是怎么回事?”景宁公主接着问道。
“卑职左眼乃,乃那日被碎瓷所伤,如今上了药。”说着,柳湘莲还唯恐别人误会似的,紧赶着道:“大夫也说了,卑职左眼无碍,且将养几日,便会好了。”
“将养几日?哼!哪个大夫说得?你既然病情如此严重,为何不请太医为你医治?”景宁公主也不是三岁孩童,自然不信就凭她那日一碗热茶,便能把柳湘莲的脸毁成这种样子。
柳湘莲闻言,目光闪烁,小小声回道:“卑职也是,也是前日才发现情形不对,慌忙请了回春堂李大夫,还、还不曾请过太医。”
景宁公主闻言一挥手,便有下人快跑去请太医。
景宁复归原位坐下,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柳湘莲左脸细看。见他左边面上皮肉果然或红肿发虚,或溃烂发炎,有些本已结痂的伤口当下却又爆裂开来。凑近一闻,一股腐烂臭气扑面而来,景宁公主一个没忍住,好险呕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这个半人半鬼、人见人嫌的家伙与那日跨马游街、意气丰发、风华绝代的状元郎对上号。
“却也不知太医什么时候才到?”景宁公主心中暗道。想来她本就是冲着柳湘莲文武全才、一表人才又是新科状元风头正劲却偏偏“目中无人”看不上她,才强出头苦求父皇赐婚。哪成想,不过几日工夫,柳湘莲竟落得这般丑怪模样,再没有更倒霉的,心下烦闷,正想拂袖离去。景宁忽然神念一转,冷不丁问道:“听说柳侍卫之前也有婚约,你那位未婚妻子可曾见过柳侍卫今日模样?”
柳湘莲本来还端坐着,闻言,猛地垂下头道:“她,她不曾见过。”
景宁公主听罢,面上浮现几分狠戾之色,冷笑数声,暗忖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种!怎么?如今脸毁了又赶上圣旨赐婚,越发不肯连累心上人,便主动来向本宫示好。还是你怕没了这赛潘安羞宋玉的容貌,你那位心上人也会弃你如敝履?”
景宁公主虽跋扈惯了,到底打小在深宫中长大,心机远非常人可比。今日之事颇有蹊跷,她怎样也要等到宫里太医来验过柳湘莲脸上的伤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否还能修复如初?若是再无挽回余地,或是哪怕只破了相,她堂堂金枝玉叶,也断不会要一个丑怪又有异心的驸马!
话说景宁公主传召,太医自然来得快。赶巧,今日来的太医还是迎春的大熟人,太医院掌院王太医。
王太医恭敬给景宁公主请安问礼罢,便去查看柳湘莲伤势。
只见王太医越看,双眉拧得越紧,口中啧啧有声,满面震惊痛惜之色。景宁公主瞅见王太医神色,心下已凉了泰半,对柳湘莲最后的那一丝贪恋也如冬夜死炭野火,只差一阵冷风便要彻底熄灭。
“稀奇稀奇!世间竟当真有这般巧合之事!老夫一生行医,倒也是头回遇见。只是可苦了柳侍卫,您这样一副好相貌,怕是,怕是……”王太医扼腕叹息道,余下的话却久久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