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看人最准,本不信柳湘莲攀龙附凤,奈何贾敏、水溶并柳泽莞“三人成虎”也是暗自急火攻心。又见凤姐动了胎气,心疼重孙子,眼前一黑,歪倒在炕上。
这还了得!迎春赶忙丢下凤姐去照顾贾母。邢夫人刚来帮手,奶娘火急火燎来报说五姑娘出痘了。邢夫人嘴上当场起了好大一个泡。李纨左支右绌,多亏有湘云、探春帮衬。王夫人和元春对视,眼神闪烁不明。
恰这时,圣旨来到。贾母昏倒,贾赦出门在外,贾政、贾琏都在衙里,贾宝玉在学堂读书。余下的人,王夫人听说要接旨,手抖脚抖顶不了事。邢夫人当即撂下沁春,和贾敏同时迎出去。
幸亏结局皆大欢喜。等贾敏并刑夫人送走内侍,返回身来,贾母已然醒转,湘云带头去跟迎春贺喜。凤姐身子骨还算结实,一副安胎药下去,这会儿肚子也不疼了。除了沁春真的出了痘,由李纨张罗下人熏屋子请豆神娘娘,贾母屋中总算恢复笑语。
真是忽喜忽悲人生无常,有高有低世间至理。
且不说荣国府如何鸡飞狗跳,单表其中最不该出现的两个人,水溶和孟氏。水溶本和孟氏在家中用饭,下人突然来报,说了圣上赐婚之事,水溶放下筷子就要出门。孟氏耳朵好使,全都听见了,起身服侍水溶穿衣,直言要与他同去。
水溶犹豫,孟氏提点道:“若妾身不去,世子爷冒冒失失赶去,恐怕于二姑娘声誉有损。”
水溶恍然大悟,感激地看向孟氏,周全起见,水溶还拉上了水盈。
等到他三人赶到,荣国府已是一团乱麻状态。水溶几次要插话都被贾敏拦住。水盈一团孩气,虽然气愤柳湘莲负心,但更气柳泽莞无视她,更加帮不上水溶丁点忙。只有孟氏在水溶眼神示意下,陪在迎春身边,帮她照顾贾母。
等到尘埃落定,迎春特地来向孟氏道谢。想孟氏堂堂世子妃娘娘,纡尊降贵去伺候贾母,荣国府众人看在眼里,心中都十分感动。
孟氏握着迎春的手,含笑道:“我们本就是好姐妹,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我伺候国公夫人,和伺候祖母、母亲都是一样的。”
贾母听着,脸都笑开了花。若非碍于身份,恐怕非得把孟氏拉到怀里,好生揉搓一番。
迎春看看孟氏,再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水溶,心里跟明镜似的,忍不住暗叹口气。想着孟氏早前跟她隐约提起的娥皇女英故事,忽然计上心头,笑道:“都是迎儿不好,惹得大家这一通忙活。祖母和二嫂子都劳了神,此刻正需好好休息。天光正好,不若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湘云、惜春、水盈爱闹,探春也颇喜欢水盈,四人相继起身表示同意。王夫人、元春、宝钗别有心思,正有意离开。贾敏难得回家,又赶上贾母身体不适,自然留下照顾。刑夫人得闲,巴不得赶紧去照顾沁春。至于柳泽莞、水溶二人,必唯迎春马首是瞻。片刻工夫,贾母房中众人一下子走空了。
贾母看着这阵仗,一时不知该笑该哭。贾敏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迎儿如今大了,主意正着呢!世子也算您看着长大,世子妃更是个难得的通情达理、心善仁慈的人儿,他二人自有缘法,母亲莫要忧心!”
“希望如你所说。”贾母实在心悦孟氏,不免为她可惜。
另一边,荣国府花园里。
迎春挽着孟氏走在前面,湘云、惜春、探春并水盈拥成一团,围在后面,叽叽喳喳,闹个不休。泽莞还好,毕竟从小一处长大,水溶虽也是常客,如今却已然成婚,总要避忌些,二人便远远坠在后面。
孟氏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却着实不是滋味。娥皇女英的事,不止迎春想起来了,她说过的话,她又如何能不记得?
今日听闻柳湘莲负心,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如此,水溶便有机会了吧?上次,迎春一口回绝水溶侧妃之位,凭的不就是柳湘莲的人才品貌和二人间的真心吗?想来,柳湘莲薄幸在前,又有水溶痴心依旧,任迎春冰做的心也能被捂化了。
可是,今日,她到了荣国府,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哭泣、伤心甚至哀怨、绝望的迎春。从始至终,从被横刀夺爱到天降大喜,迎春一直淡定如初,眼神里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对柳湘莲的怀疑。
孟氏很震惊,也很羡慕,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嫉妒。比起她初次知晓夫君钦慕迎春时更嫉妒。这样倾心相许、不怨不疑的感情,她什么时候能拥有呢?
不知不觉间,迎春并孟氏二人已甩开湘云等,独自走到园中僻静假山处。
孟氏还在沉思,迎春拽拽她衣袖,娇笑着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哦,没、没什么。”孟氏以为她脸上露了形迹被迎春看破,慌忙回道。
“姐姐,难道不奇怪为什么我听说二郎要做驸马一点儿也不伤心?”迎春突然道。
孟氏万没料到迎春会先提起此事,杏眼微睁,偷偷打量迎春神色,一副小心翼翼模样。
迎春见状,越发心疼,以孟氏身份,何需对她一个庶女如此?不过爱乌之情过甚而!
“姐姐不问,迎儿自己倒要说一说。论起来,迎儿长相在荣国府这群姐妹里只能居于末等,更不能与姐姐、唐氏双姝并其他京城闺秀相提并论。身份嘛,更不值一提。”
迎春说到此,害羞地低头抿了抿头发,“可是,便是这般各处均有不足的迎儿,和二郎彼此认定了。任凭泼天富贵在眼前,迎儿也绝不会抛弃二郎。同样的,迎儿也有信心,二郎也绝不会弃迎儿不顾,更不会生出什么娥皇女英的心思。”
孟氏越听心里越是吃惊、羡慕,直到最后那句“娥皇女英”。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哪里容得下第三个人?所谓娥皇女英,不过粉饰负心薄幸的溢美之辞。”孟氏乍然想起,她待字闺中时,和密友偷看《西厢记》,里面张生对红娘许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时,她便啐道:“这张生果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念着小姐,眼里望着丫鬟,好一个齐人之福。怪道原作者是那元稹老儿!”
如今,她竟成了那个主动提起“娥皇女英”的人!
孟氏撇过脸去,拿脸对着假山,眼里隐泛泪光。
“姐姐为了世子爷可以自降身份,背着他主动来向迎儿提出娥皇女英之说,迎儿十分佩服。”迎春说着,向身前假山缝里瞟了一眼,果然看见水溶的一方月白色衣角。泽莞不愧是她的好弟弟,一个眼神便知她什么意思。
迎春并不是多事之人,今日这般多话,不过是感恩孟氏适才相助之情并水溶一番真心之意。也是可惜他二人分明一对璧人,奈何堪不破。
“只是,迎儿有句话想问姐姐,如此这般,你心里不难过吗?”
孟氏闻言,呆立当场,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
迎春在背后看着孟氏兀自强撑的背影,小声道:“我难过。”
你都难过,我又何尝不难过?孟氏捂着胸口,恨不能哭天抢地。可是世子妃的教养不允许她这般做。
而且,决定是她做的,不管难过与否,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孟氏想着,拿手背抹去脸上珠泪,转回身,带着哭腔笑说:“哎呦,瞧姐姐个没出息的,经风一吹竟迷了眼,流了好些眼泪。妹妹且替姐姐瞧瞧,可花了妆?”
无论如何,这是她最后的体面。
迎春看着孟氏紧咬的唇,心疼得都揪起来了,顾不上被水溶发现,狠狠瞪了他一眼,永裕你这个榆木疙瘩!迎春边拿帕子帮孟氏抹泪,边暗暗在心里默数。
哪知水溶真是个大呆瓜,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迎春无奈,挽起孟氏的手,往向阳处走去。
假山背后,柳泽莞站在水溶身后三步开外,一直在偷瞄水溶面色。之前,迎春示意他反着转园子。他立时明白了。从小,柳泽莞日日腻在迎春身边,对水溶的心思,他也略知一二。今日又在府里碰上他们夫妻,泽莞更加分明,虽然不知迎春为何这么做,但是自然帮着她。
这会子,泽莞为了避嫌,站得稍远,听不见迎春与孟氏的对话。只是从水溶七情上面的神色看来,泽莞识相地站得更远。
而水溶,站在假山这面,孟氏看不见他,他却能将孟氏的表情尽收眼底。
原来她背着我来求过迎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难不难过?
水溶看着孟氏无声流泪的模样,看着她强颜欢笑,看着她故作坚强……
第一次,他认真地注视孟氏的面庞,看她的眉,她的眼,她抽泣时皱起的鼻子,她紧抿的唇……
原来她的眼神这样。
原来她亦如我一般。
水溶想着,双拳越攥越紧。
但是,直到孟氏身影去远,水溶仍傻傻站着。
第90章
北静王府的马车上, 水溶和孟氏相对而坐,静默无语。水盈因为柳泽莞自始自终忙着跟迎春一唱一和, 到底没发现她不高兴,气鼓鼓地提前回了府。
孟氏低头坐着, 想着水溶此刻心情定然十分不好,便也不敢随便说话。
只因任谁这会儿看到水溶面上神情也只会当他正在气头上。水溶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 端端正正坐在孟氏对面, 身形像一张绷紧的弓,却微垂着头。
不知怎地,出门前,孟氏精心帮他梳理好的头发竟乱了, 一丝刘海儿落下来, 遮住他的眉眼。剩下的刀削斧劈般的鼻梁轮廓和紧抿的唇角,似乎无不在宣示着水溶的不快。
就连平时他那张总是带笑的俊脸,此刻随着车厢晃动, 忽明忽暗,看去也颇为瘆人。
车厢里, 只有车轮磔磔滚动的声音。
忽然,水溶开口打破沉默道:“我、我都听见了。”
“你听见了什么?”孟氏心中隐隐有预感,不由微蹙秀眉,脱口而出道。
“我当时,恰好在、在假山对面。你们说的话,我、我都听见了。”水溶断断续续道。
孟氏眼中露出几许惶恐, “我我不是……”
“我懂了。”
二人同时说话,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水溶想知道孟氏说了什么,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孟氏面上神色,知她误会了,赶忙大声重复道:“我懂了!”
孟氏脑子轰地一下,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懂什么了?”
水溶深吸口气,目光灼灼望定孟氏道:“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孟氏彻底呆住了,圆睁的杏眼里有惊喜有迷惘更多的是贪恋与沉醉。这句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水溶看着,越发心疼,打定主意将话与她说清。水溶站起身坐到孟氏身边,第一次伸手揽住孟氏肩膀,柔声道:“不瞒你说,起初,我不过视贾二姑娘为知己、妹妹。我有意于她,便是始于那年春天。我带她出游,却偶遇饥民。我二人被饥民围困的时候,贾二姑娘小小身躯却奋不顾身地挡在我面前。当时我便真的动了心。
……
可是偏偏祖母和母亲都相中了你,非让我娶你。无奈之下,我便去求你。那夜,月下初见时,我也着实被你风采所惊。可也因此越发不敢娶你。我既不能以真心待你,又怎能娶你归家?
哪知你也是个倔强的,到底嫁给了我。
……
你入府这许多日子,我刻意冷落于你。并非我看不见你,实在是我无颜面对你。相处下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棋艺竟也这般精湛。今日,看你服侍贾母手段,想来也略懂医术?早我便听母亲提起,你还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女。
哦,对了,五年前的宫宴上,我们见过面。还有你哥哥大婚当日……奇怪了,这些事我怎么突然都想起来了?”水溶絮絮叨叨地说,孟氏安安静静地听。
“过去种种,皆是我的错。如今,我悟了,请你,不,请夫人原谅则个!”水溶说着,话锋一转,站起身,恭恭敬敬冲孟氏长揖下去。
半晌,对面毫无动静。水溶以为孟氏不愿原谅他,偷偷抬眼去看。
只见孟氏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斜倚着车厢,眼巴巴望着他,轻嗔薄怒、缱绻柔情尽在她眉间、他心上。
水溶心儿噗通噗通狂跳,再忍不住,冲上前,一把将孟氏揽进怀里,抓住她的柔荑放在心口,无限疼惜地说:“以后你再不许流泪!以后我再也不让你流泪!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发誓……”
水溶右手刚举起来,孟氏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左手食指抵住他嘴唇,右手轻轻抓住他手腕道:“我信你。你若有心,不发誓也必践诺。你若无意,我便是请来十殿阎罗也无用。”
“只是,你要与我拉勾。”孟氏眼珠一转,突然歪头,破涕为笑,斜翘起小指与拇指,伸到水溶面前。
小时候,母亲告诉她,拉过钩的事,一百年不会变。这辈子,有一百年,足矣!
昏暗的车厢里,孟氏的笑颜一下子晃了水溶的眼。
呆世子赶忙连连点头,伸出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水溶并孟氏这对璧人如今总算修成正果,且说迎春并柳湘莲这对欢喜冤家,到底还要好事多磨到什么时候?
荣国府内,贾母房中,柳三老爷、柳夫人和柳湘莲赫然在座。
赐婚旨意已下,柳三老爷和柳夫人又听说贾母为这场闹剧急昏了过去,自然要上门看望。而柳湘莲,再怎么说,也算是他捅了篓子,少不得来“负荆请罪”。
贾母却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若非柳湘莲太过优秀也惹不来公主红眼,自然不会生气。两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处,除了贾赦有些不平外,气氛十分融洽。
本来两家都打算等迎春再大些才成亲,经此一事,反都有些心急了。柳湘莲陪坐着,渐渐觉得话锋不对,找个由头,退出屋来。
柳湘莲才出屋不久,司棋就在院门口招手示意他过去。柳湘莲从善如流。果然,还没转几个弯,迎春出现在他面前。
“迎儿,你可还好?”柳湘莲话刚出口,迎春已飞奔而来。柳湘莲受宠若惊,双手似张非张,一时有些呆住。
哪知,迎春大步奔来,二话不说动手就去解柳湘莲面上纱布。“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我看过,不过几个水泡,怎的如今还没好?”
柳湘莲四下躲闪,偏不让迎春如意,笑嘻嘻道:“没事,我不过用了些化骨膏,停了药,三两月便会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