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迎春送子——芳年
时间:2018-07-29 08:54:37

  贾赦轻咳一声,提醒道:“二弟,莫不是有旁的意见?”
  贾政这才回神。此刻谈及的可是荣国府的爵位啊!他这大半辈子都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员外郎,若是他能袭爵……贾政摇摇头,大哥尚在,贾琏尚在,母亲还一心偏帮大房,哪里轮得到他?那珠哥呢?宝玉呢?贾政眸光闪烁,嘴里嗯嗯~啊啊,连不成句子。
  贾赦眉头微皱。贾母干脆出声呵斥道:“都是自家人,说话干甚吞吞吐吐。你好歹也是一房老爷,怎地这般没有担当!”
  自打三年前,贾琏文武双榜题名,得意冠绝京城后,二房愈发萎靡小气起来。王夫人整日死气沉沉不说,就连贾政也藏头露尾,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乖张,动辄打骂姨娘小厮,豢养的那些宾客今日辞一双明日走两对,不到一年工夫,便成了孤家寡人。要不是贾珠争气,日日带着宝玉读书识字,骑射练武,二房的人,贾母怕是半个都不想见。
  贾政平白挨了训斥,心思更加不敢宣之于口,只得闷声闷气回答:“这等大事,全凭母亲、兄长决定。”话虽出口,想到王夫人得知后,又不知要怎生与他歪缠,贾政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满嘴苦涩,再说不出半个字。
  贾母见他这样,忍不住心下叹息,再看贾赦神采飞扬,虽已不惑,眸正神清,面如冠玉,两缕微须,一袭长衫,玉立于前,何异浊世佳公子?更兼数分乃父遗风!
  到底从何时起,这兄弟二人掉了个个?
  “母亲、母亲?”贾赦低唤道。
  贾母回神,含笑望向他道:“果然是老了,动不动便走神。你有此心,甚好。近来我看着东府的样子,越发不像了。朝廷时局,我们这些人如今反比不上琏儿、二郎他们看得清。你既然有意无官一身轻,母亲也不拦你,只是,不妨给琏儿去信商议商议。”
  贾政闻言笑道:“儿子也有此意。既得母亲允准,今夜儿子便铺纸磨墨,给琏儿去信。”
  “你倒性急。”贾母打趣道。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贾政呆呆看着,突然有点恍惚,“母亲,多久不曾这般看过自己了?”
  *
  西南入京官道上,一队人马绝尘而去。
  当先一人,玄衣黑马,卷起一阵黑旋风呼啸而过。
  身后一匹枣红马上,倪二扬鞭如雨,仍难望其项背,只得高呼道:“都司,您慢点,倪二的马不如您,追不上啊!”
  玄衣人回头笑道:“倪二哥,如今不在军中,不必拘礼。那冷二郎趁我不在,想娶我妹子,哪能那般容易?三年前比武较技,琏二逊他一筹,如今,哼!”
  原来马上人便是贾琏。那匹追风快马便是贾琏的宝贝坐骑黑旋风。贾琏自巧姐降生后,上书恳请西南军中历练,正和今上心意,获封从六品千总。三年风霜,沙场征战,如今贾琏已升为正四品都司,深得岳将军器重,军中威望不亚于柳湘莲。
  当初南下前,柳湘莲恐贾琏孤掌难鸣,战场险恶,请托倪二随侍其左右。为此,迎春还忐忑万分,去见秋霜。
  哪知秋霜比她还深明大义,当晚就给倪二收拾好行囊,嘱他男儿应以身家性命事主事君,当立不世功、千秋业,反惹得迎春羞惭无地。
  “哈哈,我那冷二弟家传一手好剑法,听说,如今在西北更是闯出柳家枪的威名,实在快意!”倪二常年跟在贾琏身边,也跟着读书识字,说话总算脱去些许江湖草莽气。
  “想做荣国公府东床快婿没点真功夫哪里行?”贾琏撮唇轻呼,黑旋风闻声而动,四蹄翻飞,箭矢般前冲。
  倪二脸色骤变,一口气没喘匀,接着挥鞭。
  “冷二郎已请下御旨,皇上亲赐府邸,钦天监选好日子,十五便是吉辰。亏他三年等得,三天等不得。倒叫我这大舅哥好一通赶!”贾琏左手执缰绳,右手抄起马鞍边酒葫芦,弹开壶嘴,仰脖痛饮。
  倪二加鞭追上。贾琏手一抬,酒葫芦便飞到倪二手中。
  “好酒!与诸君共饮!兄弟们,十五吉日,荣国府咱们不醉不归!”贾琏高声道。
  “是!”其后,十余骑山呼而应。
  “阿嚏!阿嚏!阿嚏!”连打三个喷嚏的柳湘莲无奈揉着鼻子,西北三年冰天雪地,大伤小伤无算,他也不曾伤风受寒,这才回京城安乐窝,怎地竟病了?
  迎春隔着院墙,听见柳湘莲喷嚏声,忍不住埋怨道:“你瞧你,当箭伤是好相与的?泽莞都跟我说了,只离心脉不过三寸,若非、若非师父……”
  “咳咳!”柳湘莲赶忙咳嗽掩饰。
  迎春自知失言,接着道:“要不是老天保佑,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吗?说好三年也罢,十年也可,哪怕、哪怕一辈子,我都等定你!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柳湘莲为了不违三年之约,兵行险招,单人独骑夜闯敌军大营,强取敌将首级,乱军中,身中数矢,几乎丧命。若非将军偏爱多智,深夜突袭,怕是死无全尸。迎春得知实情后,泪落如雨,赌气再不理他!慌得柳湘莲不顾新婚前,新郎新娘不得相见风俗,径“闯”荣国府,负荆请罪。
  凤姐居中调停,加之迎春也是心疼他冲动受伤,更不忍见他风中独立,这才学旧样隔着梨香院墙私话。
  “我知你心。”柳湘莲听见迎春真情流露,喜形于色,以手撑墙,柔声道。
  迎春立时红了脸。她一时情急,吐露心声,却没想到冷二郎年岁长了,为人却越□□荡,飞快地啐他一口。
  “你如今伤可痊愈?”迎春冷静良久才问道。
  “已可打虎,”柳湘莲说着,口气一变,“只待娶妻。”
  “你!你不正经!”迎春被吓一跳,猛地跺脚,一溜烟儿跑远。
  “哎哎哎,迎儿,你别走呀!”厚脸皮“热二郎”连声呼唤,奈何佳人仙踪已杳。
  柳泽莞负手走近柳湘莲,靠着墙摇头晃脑长叹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也!”
  柳湘莲一个眼刀飞过去,尽显将军煞气,冷风扑面而来。柳泽莞激灵灵打个寒战,掉头就跑,“哥哥饶命!”
  柳湘莲桃花眼微眯,三两步追上。
  院墙那头,迎春小跑回凤姐房中,此刻屋里热闹已极。
  唐氏双姝并陈家姐妹、宛平郡主小女、水盈,探春、惜春、沁春、湘云、李纨……小小一间抱厦,衣香鬓影燕瘦环肥巧笑倩兮乱花迷眼,胜过世外桃源天上仙境。
  迎春刚一进屋,就被暖风香气熏醉了。
  “哎呦,正主终于回来了,叫我们好等!”凤姐率先开口。
  水盈从柳泽莞那里听得信,眨着眼笑道:“迎姐姐佳人有约,怕是顾不上咱们这些讨嫌的人。”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瞟向屋外。
  迎春被人戳中心思,不由粉面又红,凤目斜睨水盈一眼,反击道:“你个小丫头怎知道我佳人有约,肯定又是泽莞那小子浑说的!我不才,好歹应他一声姐姐,水丫头要是看上了——倒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泽莞打小在荣国府长大,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水盈可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些年感情越发好了,背人时,少不得耳鬓厮磨,有无私定终身也难说。
  这会儿迎春公然提起,不异于当众提亲,任凭水盈不拘小节、泼辣任性,也腾地红了脸,“你!迎姐姐也忒不正经!”
  “怎么?水大姑娘看不上泽莞声名不显,门第没落——”迎春好人做到底,胳膊肘往内拐,追问道。
  水盈急道:“当然不是。泽莞他乃人中龙凤,早晚……”
  “哦~,人中龙凤!”湘云带头,众人一齐起哄出声。
  水盈顿悟失言,扑过去和迎春扭打做一处,再不肯依。余人见水盈还是一团孩气,受不得激将,笑得几乎岔了气。
  还是李纨持重,放下手中盐津杨梅,轻按唇角劝止道:“好啦好啦,你们不是来添妆贺喜的吗?莫忘了正经事。”
  唐珏抚摸肚子笑道:“那急什么?不过是个聚会由头。迎儿大婚那日,才是添妆正经时候。且看贾二公子十里红妆如何惊艳了京城冠盖之眼。”
  迎春好容易从水盈玉手下逃脱,喘着气道:“我才不图什么十里红妆。”
  湘云不待她说完,插嘴道:“那是!二姐姐家底丰厚,迎香坊御品香的大名江南塞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桂花夏家都不可匹敌,这份家业哪是十里红妆可比?”
  一直无言的探春听到这话,美眸乍亮,榛首轻抬,欲言又止,柔肠百转,可惜无人看见。
  迎春心情大好,顽皮劲头上来,转而对湘云道:“别说,云丫头你日日吃着俺们府上的茶,何时正经进门呀?”
  湘云和宝玉已经议过亲,只是各自还小,总要三四年后才行婚嫁。湘云被调笑,还要嘴硬,被凤姐一把按住。
  “得了,咱们这位二公子正逢人生大乐事,嘴儿啊,刁着呢!咱们可别跟她比,吃杨梅,吃杨梅。”凤姐说着纤指伸出,却拈了个空。低头一看,身前青瓷盘里的盐津杨梅已一颗不剩,全进了美人肚中。
  “咦?怪了,这梅子颇酸,吃两颗便要倒牙,谁吃了这般多?”凤姐疑惑道。
  李纨手里还拈着一颗杨梅正要送入口中,闻言羞涩一笑,“不知怎地,我近来颇喜食酸,这梅子我吃着味道正好,不由多用了几颗。”
  凤姐看看空荡荡的瓷盘,这可不止几颗,抬头,见迎春也正望着李纨若有所思,忽然福至心灵,莫非——
  迎春看着李纨比往日圆润许多的面庞,想起近来贾珠习武有成,身子早已不复当初孱弱,李纨更是严格按照她给的方子调养身体,怕是有喜了。
  迎春走到李纨身边,暗暗给她把脉,湘云、水盈等人还小,不知事,凤姐、唐家双姝、陈家姐妹等纷纷侧目。
  良久,迎春起身,冲李纨躬身行礼,口称:“给大奶奶道喜。”
  李纨见迎春举动,心中又惊又喜,结结巴巴道:“妹妹莫逗我,何,何喜之有?”
  迎春凑近她低声问:“嫂嫂,月事可晚了?”
  李纨忙忙点头,再难按住窃喜,抓紧迎春手腕问道:“妹妹可能确定?”
  迎春笑弯了眼,“外人可都唤我送子观音,嫂嫂哪怕不信,我的医术可是传自圆清大师,喜脉我还是把得准的。”
  “喜脉?”湘云尖声叫道。
  探春忽站起身,目光灼灼盯住李纨。一时,屋内众人视线全聚在李纨肚子上。
  李纨情不自禁捂住肚子,“这这这……”说着珠泪盈盈而落。
  凤姐挨过来,揽住她,轻轻给她擦泪。凤姐最是理解李纨的苦楚。多年无出,王夫人又是那种脾性,明里暗里没少磋磨李纨,往贾珠房里塞人更是不在话下,就连老太太也颇有微词,这些年,李纨日子苦啊!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喜!
  惜春心疼李纨,也不招呼丫鬟,撒腿跑出去,“我去给老太太报喜!”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纷纷起身给李纨道喜,屋子里欢笑声欲直上九重天。
  果然,不多时,贾母在簇拥下走来,李纨被众人捧着迎回房去。就连身在校场的贾珠得了信也是快马急还。
  这一喜,便闹到掌灯时分,迎春在绣橘伺候下,梳洗更衣毕,刚想上床安息,探春独自掀帘走入。
  “三妹妹来了,怎地就你一个人?”迎春还没起身,探春忽地双膝跪下,拜倒在她床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迎春被唬一跳,慌忙来扶。
  探春却梗着头,不肯起。
  迎春披衣而起,挥退下人,强拉探春,她这才起身。
  “不瞒二姐,原先,原先妹妹也做过些对不起姐姐的事,只是……”探春艰难开口。
  迎春摇手打断。不过挣扎求生,王夫人和赵姨娘夹棍之下,探春日子有多难,她前世便知晓,又怎会与她计较。
  “说来咱们姐妹之间还不如姐姐与唐家姐妹亲厚,原由在我。妹妹也有心补救,只是往事难追。”探春道。
  “三妹妹也知往事难追,还提它作甚。姐姐出嫁在即,姐妹相聚时刻如今是过一刻少一刻,再不要提劳什子伤心事。”迎春道。
  探春美目含泪,咬牙道:“姐姐是爽快人,妹妹有话也直说。我那不争气的娘要将我五百两银子许给她娘家表侄,换、换钱给环哥花用。主意已经递到了父亲耳里,听说,听说,”探春说着泪珠滚落,一把揩去,冷笑道:“二老爷已经允了,只看哪天和二太太、老太太提一提,妹妹,便要嫁了!”
  迎春大惊,难不成探春要走她老路?
  “竟有这等事?你放心,纵然二叔、二婶都准了,祖母也断不会允。”迎春失色道。
  探春冷冷道:“或许。只是女子身如浮萍,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我有这样的父母又能得什么样的好终身?怕是早晚也如宝姐姐一般一乘小轿夜半入府,从此姐妹缘尽,颜面尽失。”
  王夫人为了帮助元春固宠,将宝钗送进了东平王府,从此姐妹陌路,再不得见。
  探春心高气傲,怕是受不得辱。迎春心道。
  “姐姐想的正是。若要我也那般不明不白屈身事人,探春愿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佛前。”探春面露死志,掷地有声道。
  “不可!”前世惜春红粉娇娃枯灯独坐熬号一生的记忆纷至沓来,迎春不由悲从中来,大呼出声。
  “三妹妹放心!不说珠大哥的前程,就是为了顾全宝玉的声名,祖母也不会让二婶这般做!而且,而且,姐姐夸口,妹妹日后婚事,我必出手相帮。”迎春道。
  探春怔怔看着迎春,深深一礼。世人皆笑她乃庶出,然,生身不可改,后事全由我。嫡出小姐宝钗却落得与人做小,无名无份,今生,她探春宁死不从。
  “大恩不言谢。”探春说罢转身,飞步离去。
  留下迎春一个人呆坐原地,痴痴看着她落在窗上的剪影感慨,此生她何其有幸!重活一世,得遇柳湘莲,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十月十三,贾琏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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