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罪魁祸首贺知春已经进屋了,崔九也没有继续同贺余掰扯,拍了拍李思文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道:“走,小爷带你去吃岳州名吃。保证你连舌头都吞掉。”
李思文咳了咳,对着贺余行了个礼,又安顿好了下属,这才与崔九一道告辞离去。
“什么小爷?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能当谁的爷呀!先去弄点君山银针,再弄点上回你送的那卤料包,我阿娘喜欢得紧。”
贺知春隔着墙壁,听那李思文边说边走,一直到听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看着贺知秋说道:“孝顺的人心肠软,总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这一路上有他照顾,阿姐也算是放心了些。”
贺知秋笑了笑,“都说要阿姐莫担忧了。来这么多人都护不住我,那也就是我的命了。”
贺知春揉了揉眼睛,“我去厨房里做几道菜,咱们姐妹二人,好好的吃上一顿。”
因为府中常有人镇守,又怕有人投毒,贺知春干脆不假人手,自己个在小厨房中做了。
她的动作极其娴熟,一把菜刀切得嘭嘭作响,刷刷的便将那猪肉切成了片儿,又切了一把水芹菜,拍了蒜,放进锅中爆炒起来,不一会儿,整个屋子中都是浓浓的肉香味儿,馋得人直流口水。
然后洗了锅,都清炒了一个野蕨菜,这种菜春上里河堤之上遍地都是。
紧接着又掀开了蒸笼,取出了她一早便蒸上了的粉蒸五花肉,添了一小碟酸笋间口,外加一小坛子甜酒,用食盒装了回了房。
“阿姐,好香,我腹中的馋虫都要被你勾出来了,去了长安,就吃不到阿姐做的好吃的了。”
“秋娘且忍忍,陆寻已经开了茶会,如今我们岳州的君山银针炙手可热,待州府有了银钱,阿爹便请示崔使君,拿来修堤修路买良种。等阿爹升官了,咱们全家都去长安。”
她说着,将碗碟子摆好了,坐了下来给贺知秋倒了一小碗甜酒。
这甜酒就是糯米酒酿,岳州哪家的大媳妇小姑子生了细伢子,那酒酿炖蛋可是必须有的,甜滋滋的不容易醉,是以细伢子贪嘴吃上点儿,也是无妨。
像贺知春这种爱吃的人,必然是家中常备。
“说不定不用等阿爹升官,咱们俩的知味记就要开到长安去了。”贺知春说着,又给贺知秋夹了一块粉蒸肉,“可惜如今还没有藕,不然粉蒸藕才是真的好吃。”
贺知秋拼命的往嘴中塞了进去,整个脸都涨得鼓鼓囊囊的,笑着回忆道:“还记得大姐出嫁之时,咱们吃席,我一个人便吃了一整盘子的粉蒸藕,气得阿奶骂了一下午。”
“临了到了夜里,又偷偷了端了一碗给我,还一边瞪眼,一边说这个细伢子,怎么这么傻,这是在自己家吃席,又不是在别人家,也拼命的傻吃!”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去岁夏日,大姐邀我们去村中避暑,阿爹赶着驴车把我们全带去了。诺大的荷塘里,全都是细伢子大腿那么粗的粉嫩嫩的藕,我坐在船上吃莲蓬,哥哥们在挖藕。阿姐你最坏了,抓了一条鳝鱼装蛇吓唬他们,把二哥吓得摔了个狗啃泥。”
贺知春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二哥最爱美了,气得好几日没有同我讲话。还是咱们一道儿去路边采了好多野泡子请他吃,他这才露了个笑脸。”
贺知秋点了点头,“嗯,结果被大哥发现了,大哥把他抽了一顿,说他欺负小娘子好不要脸,罚他去瓜地里买香瓜。”
“正是正是,二哥脸皮太厚了,一文钱没有带,就靠着那张脸,硬是从阿婆手中哄骗来了两个瓜……”贺知春说着,擦了擦脸。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有没有这么甜的藕,这么香的瓜……”贺知秋突然说着,笑声嘎然而止,声音越来越小,从抽泣,到呜咽,到最后悄无声息。
贺知春拍了拍脸,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细细地帮贺知秋擦干净了脸。
“秋娘,此去长安,千难万险,可是你千万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着,咱们姐妹才有再见之日。长安遍地名门贵胄,一个个的都似崔九一般狗眼看人低。”
“你一张口,他们会笑你官话带有岳州口音;你一走路,他们会笑你步伐太大,不端庄……但是你要记住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只有家教不严的人,才随意的嘲笑别人。若是家中给你请了麽麽,好好的学上一段时日,以秋娘的聪慧,便不输名门闺秀。”
“大家族中,人多心不齐,多分派数,因此做人要留三分,不要随随便便的相信别人。秋娘……”
贺知春正说着,贺知秋却猛地扑进她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她的腰,颤抖起来,“阿姐,我怕……”
贺知春摸了摸她的头,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怕又如何?便是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上辈子知秋没有去长安,留在岳州十二岁便早夭了,说不定去了长安,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从英国公之子亲自护送来看,知秋真去到长安,敌人反而不敢明目张胆的下杀手了。
她想着,有些恍惚起来,她说给秋娘听的那些话,都是她上辈子亲身经历过的。
要不老人常言门当户对呢?
她与崔九门不当户不对,当年两个人都吃了很多苦头。
说话有乡音,衣裙首饰样式不新颖,真假古董也分不清,走路太急太快,吃饭声音太响……总之你的每一个动作在那些贵人的眼中都是错处,每天被嘲笑得简直怀疑自己个前面那些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好在她心大得很,通通忍了,然后一个个的啪啪打脸回去。崔九更是护犊子,她亏了十分,便人百分还来。。
可是她的心有多宽,贺知秋的心便有多窄,这些细微的事情累加到她的身上,真的是太残酷了,她如今只希望,贺知秋的身份够高,高到没有人敢带着傲慢与偏见来看她。
第43章 知秋离开
贺知春收拾包裹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忙忙叨叨了三日,直到贺知秋临行之前,才勉勉强强的收拾好了。
“岳州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阿爹给你带了些君山银针,托陆寻的福,近期里正是贵人的心头好,还算是拿得出手,回去送叔伯正好;再有阿爷编的竹团扇,闵娘子知道你要走,替你绣了扇面,也算雅致……”
“这盐渍的桃干,还有炒米,白糖糕,一小坛子萝卜,一些卤好的肉干,你带在路上当零嘴儿,若是有啥事,别憋屈着不说,尽管与李思文提,去到长安,自然有人会谢他的……”
“还有一些软枕软鞋,你搁在马车上用,也能舒服一些,都是阿姐亲手缝制的。去了长安,若是能行,给阿爹来封信。若是不便,便托李思文,让人给阿爹报一句平安。”
……
贺知春絮絮叨叨的说着,绞尽脑汁的想着还有什么遗漏了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又好似全都已经说过了。
“哈哈,真是笑死某了。你当你是她阿娘呢?豆大的人,还学得似模似样的……天宝去了长安,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用得着你这些,你还不如准备些银子,给她打赏人玩儿。”
贺知春便是不扭头,也知道身后站着贱嘴的崔九郎,只是今日她当真是不愿意同她拌嘴。
她说着,附到贺知秋耳边说道:“阿姐给你准备了两百贯,都换成了小银裸子,你自己悄悄的留着,谁也不要说。这个钱袋里贴身戴着,路上也给那些军爷买点茶水喝;剩下的我都放在那个梨花木的漆盒子里了。”
贺知秋伸手一拦,“阿姐,阿爹已经悄悄给过我了。你是不是把知味记账上所有银子都拿了,阿姐这我不能要!”
贺家竹器铺子里的逍遥椅卖得不错,贺余的手头总算是宽裕了一些。
“知味记本来就有你的一份,算是你提前支取了。”贺知春不由分说的将银子塞进了秋娘的袖袋中,眼眶红红的。
“到时辰,该走了。”站在门外的李思文咳了咳,见二人嘀嘀咕咕的,看了看天色,开口提醒道。
崔九郎则蹲在门槛之上,百无聊赖的叼着一根草,“快些快些,某同李思文大眼瞪小眼的,从褒姒烽火戏诸侯,都说到铜雀深宫锁二乔了,他肚子里的那点墨已经撑不了一炷香了……”
李思文俊脸一红,提枪便朝着崔九刺去,崔九往上一跃,竟然稳稳当当的站了李思文的长枪之上。
“秋娘走吧。”贺知春说着,牵着贺知秋的手,从李思文的长枪之下,走了出来,这一看,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了。
贺知书笔直的站在那棵大桃树下,手拽得紧紧的,抿着嘴一脸阴沉;贺知礼依靠着墙,没心没肺的笑着;而贺知易目光深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贺阿奶斜看了贺知秋一眼,“都哭什么,这是好事儿,知秋是去长安城享福去了,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也没啥好的,走了便走了罢,日后还能嫁给贵人,得个好姻缘。”
贺知秋扑通一声,对着贺阿爷与贺阿奶,还有贺余以及王氏重重的咳了三个响头,“不管日后何如,只要秋娘活着一日,便都是贺家的女儿。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阿爷阿奶保重,阿爹莫再与人相争了;阿娘……阿娘还请看顾些阿俏。”
王氏一听,有些尴尬的别过脸去,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贺知秋有些负责的看了王氏一眼,她又何尝没有恨过王氏,只是当她知道了自己个的身世之后,反而是释然了。人本来就亲疏有别,王氏不是个好娘亲,只是因为她并非她的女儿。
只是心中的那道坎,终于是筑下了。
贺余将贺知秋扶了起来,隔了半晌才说道:“阿爹那日同你说的,千万要记得。秋娘,阿爹对不住你。”
贺知秋点了点头,扑进了贺余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又快速的擦了擦脸,抱了抱贺知春,仰首挺胸的朝着李思文走了过去,“李小将军,咱们启程吧!”
李思文点了点头,他的亲兵已经将贺知秋的包袱全都搬到马车上去了,他对着贺余抱了抱拳,然后看了崔九一眼,说道:“你在岳州莫待久了,不然晋阳面子挂不住发火,某可兜不住。”
崔九把脸一别,“腿长在某身上,某想在哪就在哪。天塌了有父亲大人顶着,某还怕了不成。”
李思文知他是这么个作天作地的坑爹玩意儿,也不继续劝说,大手一挥,“启程。”
贺知春与贺余一直站在大门口,直到贺知秋的马车已经远远地看不见了,她这才惊觉,这辈子与上辈子是当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娘她,已经不再是贺家女了。
她想着,拔腿就朝着那马车队伍追去,只是她一介凡人,又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良驹。
她在地上跑着,崔九便在屋顶上跑上,一路跟着她,直到贺知春跑到了岳州城外,瘫坐在地上,崔九才走了出来,用脚尖尖踢了踢贺知春的屁股。
“又不是死别,何必做此小女儿态?有这功夫,还不如多赚些银子,多看几本书,多寻几个靠山,也好到长安城去,助她一臂之力。不然的话,你便是跟着去了,也不过是个累赘吧了。贺家对天宝而言,就是一个累赘。”
贺知春闻言火冒三丈,一转身一招饿虎扑食,将崔九扑倒在地,骑在他的身上,对着他的鼻子就想一拳打去!竟然说贺家是累赘……
可事实上,贺家本来就是累赘,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知秋,正因为是的,所以贺知春才是满腔的怒火,发泄不出来。
崔九并没有说错,贺知春想着,一拳打在了崔九的头边,扬起阵阵尘土,“我本来就是小娘子,什么叫做小女儿态!”
岂料崔九放声大叫起来,“贺知春!你给老子滚开!”
贺知春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一脸懵的站了起来,“我没有打你到你啊,你叫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美人儿遇到了山大王呢!”
崔九感觉身上一轻,猛地跳了起来,一溜烟地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贺知春捂了捂鼻子,只感觉一阵恶臭袭来,低头一看,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贱人自有天收!”只见适才她将崔九推倒的地方,赫然躺着一大坨热气腾腾的牛粪。
那牛粪只剩下了一半,另外一半,想必还粘在崔九身上呢!
第44章 强者之心
被崔九这么一打岔,贺知春的心中顿时好了不少,正准备往回走,就瞧见一个老汉大喜过望的走了过来,“这是哪个败家子!铲牛粪都不会,留了一半,便宜了老汉我!”
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半截牛粪铲进了自己的竹框子里,吱呀吱呀的挑走了。
贺知春噗呲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朝着家中走去。
她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跑了出来,阿爹怕是要担心死了,她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阿俏阿俏,婶子瞧着在你家守着的那群兵蛋子都走了,到底是发生了啥事呀?说起来,这有钱人真是脑壳有病,你闻闻……崔使君府上怕是倒了香炉子……难怪那些贵族小娘子说话都香喷喷的,莫不是把香料当饭吃啊……阿嚏!”
经过牛婶子的凉粉摊子之时,被她一把给拉住了,贼兮兮的说了通。
贺知春吸了吸鼻子,差点没有憋住笑,不用想,一定是崔九在家中沐浴焚香呢。
“能有么子事,我阿爷不是新制了竹扇么?有贵人觉得新奇,来瞅瞅,就是排场大了些,吃了我家好些米呢,把我阿奶心疼得不行……”
知秋身子弱,甚少出门,是以街坊四邻的与她也不相熟,贺知春不想她成为众人嘴中的谈资,便拿出一早想好的说辞,糊弄了过去。
牛婶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与贺知春同仇敌忾起来,“可不是,这些贵人,就是不知道民间疾苦,吃了凉粉都要加几大勺糖,糖不要钱的啦!一把竹扇能值多少钱,吃那么多米,亏得不懂得……”
贺知春笑了笑,“婶子,那我先归家了,改日再来吃凉粉。”
说完,朝着家中跑去,远远地便看到贺知礼坐在角门上,那着一根棍子,在泥地上画着什么,“阿哥,你在这做甚?阿爹呢?”